震殇(3)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9-07-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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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了咬牙,长叹一声,看来不把证据摆出来,钟卫国是不会自己认账的。男人呀就是嘴硬,不见棺材不掉泪,还想把自己当傻子一样永远骗下去?
  她说:“要不要我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忍着泪水慢慢从包里拿出张照片,举到面前说:“你一定认识上面的人吧?”
  钟卫国把头凑过来,当他仔细看清楚上面的三个人时,脸色像刷了石灰的墙一样,一下子变得惨白,低声惊叫起来:“秋燕,你……你……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陆秋燕一字一顿地说:“姓钟的,你可千万别说这是你的政敌陷害你。你在外面不但养了女人,还养了孩子!你的哪一个政敌有这样的能耐,可以帮你做出这样的事来?你的政敌如果知道你做下的这些烂事,你今天还会坐在副县长的位子上吗?”
  钟卫国终于彻底傻了,双手捧着头无言地沉默着。他太小看自己的妻子了,一直以为她只会穿衣打扮,做个快乐的物质女人。没想到她竟然有这样的心机!现在他无论如何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
  陆秋燕看看表,已经两二点二十分。窗外的天空灰暗低沉,浓云密布,似乎正在蕴蓄一场可怕的暴风雨,窗棂也被风吹得啪啪直响,办公桌上的文件纸张吹落了一地。
  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说:“钟卫国,你就别再骗我了,别把我当小孩子耍!好好想想我们的未来,还有你的未来。三天之内请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
  说完,她抓起包,快步冲出办公室的门。
  
  正是上班时间,迎面不断有人在上楼。陆秋燕强自装出笑脸,和人打着招呼。在和钟卫国彻底决裂之前,她还不想让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就是装也得装下去。只是她感觉人活得好累啊!
  她来到楼下的葡萄架下,看看四面无人,掏出包里的小镜子往脸上扑了点儿粉,整整妆。她可不想带着满脸泪痕出去见人。就是输了也要输得有风度。
  “秋燕,秋燕,你等等!”
  一回头,钟卫国追了下来,站在她对面说:“你要去哪里?”
  秋燕说:“你那么关心我?你是怕我去纪委举报你吧?”
  钟卫国抬头看看政府办公楼的窗口,忙压低声音说:“秋燕,你听我解释……”
  陆秋燕也低声说:“都已经人赃俱获了,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好解释的!你就等着跟组织上解释去吧。你就告诉他们那孩子不是你的,是别人栽赃陷害的。是别人扒了你的裤子硬把你拉上床去的!好在现在科学技术发达,做个DNA鉴定一切就都真相大白了!现在我要上班去了,钟副县长,你好自为之吧。拜拜!”
  那一刻是两点二十八分。
  陆秋燕转身刚走没几步,突然脚下一个踉跄,尖声叫起来:“钟卫国,你推我干什么?”
  钟卫国自己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说:“我没有推你呀……啊?好像是有人在推我们!”
  地下仿佛有股邪恶的力量在奔突、运行,把大地摇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拨浪鼓。政府大楼五层高的楼,转眼之间被摇得松散开来,歪歪斜斜地如同没有搭好的魔方。钟卫国扑上前来紧紧搂住陆秋燕,两人一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那一刻,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陆秋燕紧紧把头埋在丈夫怀里,似乎这样就能安全一些。刚才还在恨得牙根痒痒的人,现在他的怀里却成了最安全的避风港。几分钟后,从地上爬起来的陆秋燕还不肯松开钟卫国,紧紧抱着他全身颤抖地说:“卫国,这是怎么了?到底是怎么了呀?”
  钟卫国到底是男人,镇定了一下说:“是地震了,地震了……”
  天地间弥漫着黄色的尘埃,云层低低地压在头顶。陆秋燕突然害怕得哭起来:“慧子,我们的女儿慧子还在学校上课呢,也不知道她会怎么样呀?”
  钟卫国拍着她的背,像哄孩子一样说:“别怕,别怕,有我在呢!”
  渐渐地有人惊慌失措地从歪斜的楼里跑出来,满面尘土,大声叫着:“地震了——”
  陆秋燕拉着钟卫国的手说:“快,咱们去一中,去找慧子!”
  钟卫国都已经跟着陆秋燕跑出几步,突然又止住脚步犹豫起来。他看看身边倒塌的楼房,对秋燕说:“你自己去找慧子,我不能去!”
  陆秋燕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大眼睛看着他:“你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不管了?你还是人吗?你是不是要去管你的小老婆和那个私生儿子?姓钟的,你真不是东西!”
  钟卫国说:“秋燕你不要误会。我是副县长,现在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灾害,不知道有多少人等着救助呢。我要马上清点政府机关的人员,组成救灾指挥部,我不能走开。慧子就托付给你了,告诉她我爱她!”
  秋燕愣愣地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傻了一般。楼里跑出来的人在叫他:“钟副县长,怎么办呀?好多人还埋在里面呢!”
  钟卫国突然紧紧抱了一下秋燕的肩,含着泪在她耳边说:“我做了对不起你的错事,请你原谅我!等你找到慧子后,如果你愿意,请你去幼儿园看看那个孩子好吗?他叫小冬。大人有错,孩子是无罪的。算我求你了!”
  不等回答,他已经跑向远处,大声招呼着:“快快,清点人员,看看政府大楼里还有多少人活着……搞清伤亡情况……”
  陆秋燕知道自己指望不上他了,一转身朝着一中的方向奔去。
  房子倒塌的烟尘还没有散去,满街可以见到疯了一样奔跑的人群。他们刚刚从死神的怀抱里侥幸逃出来,恐怖还像网一样罩在头顶。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亲人,有人大声喊着亲人的名字,有人低声哭泣着,脸上尽是茫然失措的表情。街道两旁的楼房像被人搞了恶作剧,一瞬间全都变成一片废墟。


  在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陆秋燕已经完全忘记了丈夫出轨带给自己的痛苦,迅速回到一个母亲的位置上。现在她满脑子都是女儿慧子的影子,十六岁的慧子是高二的学生,地震发生的时刻她应该坐在教室里上课。陆秋燕不敢想后面的一切,只是在心里祈求着:“上天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女儿,让她平平安安地回到我的怀里来!”
  慧子是多好的孩子呀,她聪明漂亮,对生活充满希望。她的理想是考北医大,将来做一名救死扶伤的女大夫。她的学习在全班总是第一二名,从来不让父母操心。
  秋燕边跑边喃喃地叫着:“慧子,慧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啊!妈妈不能没有你,你一定要平安地活着啊!妈妈来了……”
  县一中位于县城北边,后面是一座起伏的小山。现在那山头已经不见了,被强震震得坍塌下来,泥沙又冲进一中校园,变成了一场可怕的灾难。原本宽阔的操场现在尘雾弥漫,一些刚刚从地震中逃出的家长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撕心裂肺地呼喊着自家孩子的名字,期待着奇迹的出现。
  陆秋燕跌跌撞撞地扑进一中校园时,马上呆住了。平时那座一进大门就可看到的三层教学大楼,现在几乎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一堆冒烟的瓦砾。几个比她先到的家长扑在地上哭喊着:“孩子,我的孩子,你在哪里?”
  陆秋燕一下子瘫软在地上,慧子她们班的教室就在二楼……
  “慧子啊——”
  她哭喊着在天旋地转中倒在地上。
  一个家长模样的男人铁青着脸说:“都别哭了,没有用的。咱们挖吧,能救出来一个算一个!”陆秋燕记得他好像是姓杨,有个儿子叫杨军,和慧子同班,学习非常好,忙说:“杨大哥,我们听你的!”
  家长们猛然醒悟过来,纷纷擦干眼泪动手在瓦砾堆上刨起来。没有工具,就用双手,或者捡根木头、棍子就动手干起来。不一会儿,陆秋燕听到一声微弱的叫声从废墟中传出来,好像在叫“救命”。她说:“你们听,有人在叫!是个女生的声音?”
  家长们都停下手,果然听到了清晰的呼救声。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第一个学生被救了出来,果然是个女生,脸上尽是鲜血。陆秋燕和几个家长都争着扑上去:“慧子,你是慧子吗?我的女儿……”
  可等她擦去女生脸上的血迹后,发现她不是自己的慧子。陆秋燕失望地叹口气说:“孩子,你好幸运啊!快回家去,你爸爸妈妈一定到处找你呢!”
  女生一把抱住她,哭着说:“阿姨,你们快救救我的同学,他们全都在下面埋着呢!”
  接下来的挖掘却很困难。那些大块的钢筋水泥,单靠几双手是根本无法移动的。秋燕的双手已经鲜血淋漓,疼得麻木了。她绝望地扑倒在地上:“慧子,我的慧子呀……”
  那天,陆秋燕和一群最先赶到的家长硬是用双手从废墟中刨出了五个学生,虽然都不是他们自己的孩子,但他们心里多少还是有一丝安慰。最后大家都累得倒在地上起不来了,心痛、伤痛一起涌上心头,操场上一片凄惨的哭叫声……
  大家都在喊着:“老天爷,谁来救救我们的孩子啊!”
  
  陆天厚累得坐在地上直喘气,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一共从废墟中救出来几个人。他本来是要回家去看看老伴儿的,可只要一听到有人呼救,他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去救人!硬是从倒塌的房屋中刨出来好几个男女老少。
  老伴儿怎么样了?两个女儿,还有小院怎么样了?
  这些念头不时从脑子中闪现出来,又被眼前的呼救声给冲散。
  陆天厚决定马上动身回自己家去。街上很混乱,到处是惊慌的人群。走了没多远,他却发现自己竟然鬼使神差地站在十字路口,李进被埋的那座五层楼的废墟前面。他心里似乎不大相信,那个整天逼着他搬家的李进真的被埋在这栋楼下,永远消失了?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只是一瞬间,一切却都变了个样,再也回不到从前去了!
  老陆很伤感地长长叹了口气。刚刚转身要走,他突然听到一阵微弱的呼叫声:“救命啊——救命——”
  细听却又没有了。老陆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或者就是刚才在街上喊救命的声音太多,听出幻觉来了。可他刚要走,又听见那声音传了过来,似乎就在附近的那堆水泥块下面?他走近一点,大声问道:“有人吗?里面有活着的人吗?”
  这回他终于听清了,真的有微弱的呼救声从水泥块下面传出来:“救命,救命啊!”
  老陆说:“别怕,我来救你了!”
  他循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开始动手搬那些压在上面的钢筋水泥块。只是双手的力量实在太有限了,刚刚搬了一会儿,手就被扎得流出血来。老陆忍着疼痛继续干着,边干边对着埋在里边的人大声喊着:“你坚持住,我在想办法呢。压在上面的水泥块太大了,只怕我一个人搬不动啊!”
  老陆跑到街上,想找几个人来帮忙。可是人们刚刚从惊恐中醒过来,都在忙着四处寻找自己的家人,街上到处乱哄哄的,没有人肯停下脚步来帮他。好不容易抓住两个干部模样的人,过来看看三个人还是无法搬动那些水泥块。其中一个人说:“没有办法了,只有等着。听说县政府那边已经和上级联系上了,很快就会派救援队伍来的。”
  老陆搓着手说:“哎呀,这可怎么办呢?要等多久呀!”


  那人问他:“下面埋的是你家的什么人吗?”
  老陆说:“我是过路的,是听到了呼救声才过来救命的。”
  那两个人说还要去别处救人,匆匆地走了。老陆心里很失望,却又没有办法。他扒着水泥块对着发出声音的那个通道大声说:“我们人太少了,没有办法救你出来。你坚持住啊,等上面来了救援队伍,我一定带他们来救你的。”
  那声音说:“你别走,救救我啊!”
  老陆无奈地说:“我不会丢下你不管的,只是我现在真的没办法呀!现在我还得回家看看老伴儿去呢。你要是不相信我,我把姓名告诉你,我姓陆,叫陆天厚。我答应救你就一定会再回来的,你听见了吗?”
  里面突然好一阵没了声音。
  老陆急得直跺脚。那声音又幽幽传出来说:“你……一定要来……救我啊……”
  老陆从声音上判断,里面的人一时还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安慰了几句,匆匆往家的方向赶去。现在老伴和小院的安危一起涌上心头,成了他心里最急切的牵挂。
  他脚步匆匆,小跑着往家的方向赶去……
  
  天哪,是他朝思暮想的燕子啊!她被埋在一堆破碎的水泥块下面,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
  
  两点二十八分,赵子灏正在办公室里加班,赶着对一批新闻照片作最后的加工整理。当他起身到墙角的饮水机那儿倒水喝的时候,突然感觉屋子摇晃了几下。旁边的女编辑宋薇尖声惊叫起来:“地震了——地震了?”
  好在震动的感觉只是持续了十几秒钟。那些想往楼下跑的人刚刚跑到楼梯口,看看没事又折了回来。大家面色上都些惊慌,有人说:“一定是省城附近哪里发生地震了,波及过来的。”正说着,报社总编从里屋出来,安排人赶快给地震局打电话,落实情况。做新闻的人,总是比一般人更敏感。
  赵子灏感觉自己被虚惊了一下,又回到电脑前。这回他调出的是女朋友陆金燕的一组照片,星期天刚刚照的。金燕走之前一再嘱咐他,整理好了要尽快发给她看。
  照片上的金燕漂亮、活泼,刚刚被地震惊吓了一下的宋薇凑过来说:“好漂亮的女孩子,是你的女朋友?”
  赵子灏点点头。宋薇说:“行呀小赵,不显山不露水就有了女朋友,也不告诉我们一声,要罚你请客。对了,什么时候吃喜糖呢?”
  赵子灏笑了说:“快了快了。到时候一定请大家,也一定请宋姐参加。”
  正说着,地震局那边传来消息,说是距离省城一百多公里的汶川,以及邻近的几个县发生七级以上地震。
  报社顿时热闹起来,总编马上召集人开会。
  赵子灏的心一下子被提了起来,那不正是燕子家在的地方吗?他跳了起来赶紧拨打陆金燕的手机,可是却关机。他知道金燕的习惯,上课的时候一定不会开机。可是现在是非常时期啊,他多么希望能及时听到金燕的声音!
  明明知道关机,赵子灏还是一遍遍拨打那个熟悉的号码,希望奇迹能够出现。一边打一边在心里叫着金燕的名字:“燕子,你一定不要有事,一定要平安快乐!”
  打不通电话,赵子灏就发短信。他希望万一金燕真的能打开手机,马上就可以看到他的问候:“燕子,你的情况怎么样了?我很担心你。”
  “燕子,我爱你,我希望你一定要平安地等着我。”
  “燕子,我想你。我多希望此时此刻能和你在一起。”
  “燕子,我在向上天祈求,要你和你的学生们平安。”
  “燕子,还是没有你的消息?我实在等不及了,我一定要尽快赶下来,见到你,吻你。”
  整个下午,报社都处于一片忙乱之中。各种消息开始陆续传了进来。总编开始安排人采写新闻,确定奔赴灾区的人选。
  赵子灏仿佛突然醒悟过来,跑到总编面前问:“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去灾区采访?”
  总编匆匆地说要等上级的通知,因为目前通往灾区的公路已经中断,交通十分不便,而且余震还在发生,随时都有危险。
  赵子灏说:“我明天一早就动身下去,我会想办法的。”
  总编说:“出发的时间还没有确定,大家都要作好准备,听从统一安排。”
  赵子灏没有跟总编争,他心里已经悄悄拿定主意。无论如何,最迟明天早上他一定要出发。无论是为工作还是为了燕子,他都要尽快赶到那里去。
  那一夜赵子灏无法入眠,在宿舍忙着准备明天出行的行装。正忙着,突然手机上接收短信的音乐响了,他心里一激灵,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难道是燕子有消息了?等他扔下手里的东西打开短信一看,高兴得差一点儿跳了起来。果然是燕子回的短信,很短,只有一句话:“亲爱的,我爱你……”
  可这已经足以让赵子灏高兴得发狂了,他把手机丢到半空中又伸手接住,泪水也顺着面颊流了下来。马上回了一条短信:燕子,你现在的情况怎么样了?快告诉我,我等不及了呀!我要知道你平安无事的消息。爱你的子灏。
  可是燕子再也没有给他回复短信。他就这么握着手机,睁着眼睛一直等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赵子灏独自踏上了去寻找金燕的旅程。
  
  赵子灏历尽艰辛,终于在13号这天中午进了金燕所在那个县的地界。短短的一百多公里地,平时坐车也就是两个多小时就可以到达,现在很多路段都已经被山体滑坡堵塞起来,需要绕路走很远。而且不时还有飞沙走石、滑动的山体威胁着安全。沿途都有开往灾区的部队,那些军人看到赵子灏文弱书生的样子,都再三劝说他等路通了再去。可赵子灏根本听不进去。他说你们是战士,我也是战士,我的武器就是镜头,一定要尽快把灾区的情况报道出来。一路跋山涉水,脚上磨起几个血泡。可一想起那么多的人,还有燕子,正在受苦受难等待救援,他什么样的苦都咽了下去。


  他终于站在了县城的土地上。
  以前他多次到过这里,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可是现在,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城里到处都是断墙残垣。好在已经有武警和解放军进入灾区,随处可以看到绿色的身影在抢救伤员。
  沿途走下来,他的相机里已经装满了灾区的照片,每一张都令人感叹,让人伤痛。活了二十七岁,赵子灏第一次如此真实地面对自然灾害,面对人间惨痛的景象。有些照片是他一边流泪一边拍摄的。他亲眼看见一位失去亲人的老奶奶坐在自家倒塌的屋子前面大声哭喊着:“老天爷,你睁开眼睛看看呀!我们从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为什么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头上?你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啊!”
  赵子灏的心像灌了铅那么沉重,可还得硬起心肠拍摄那些伤痛的场面。
  他按照以前的记忆,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陆金燕任教的小学。刚一走进大门,赵子灏就惊呆了,以前迎门立着的三层教学楼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更让他震惊的是操场上的景象,那里竟然排列着好几十具挖出来的学生遗体。有的家长还在伤心地哭泣着,有的家长大约已经悲伤得失去了感觉,麻木地蜷缩在自家孩子身边,静静地守候着,就像平时等着接孩子放学一样。
  赵子灏想拍摄些照片,可是不听话的泪水让他无法看清楚镜头中的影像。教室的废墟前面有部队的人在挖掘,四周围着许多焦急、悲伤的学生家长。有人大声诉说着:“天啊,还有好几个班的学生埋在下面啊!”
  赵子灏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去。他记起金燕上课的教室也是在这栋楼的一楼。他曾经站在窗外偷看过金燕上课的样子。和平时不太一样,表情很认真,似乎想竭力忍住脸上的笑意,却又无法完全做到。听她和学生说话的语调,倒很像一位可亲的大姐姐。那一刻赵子灏都想把自己变回少年时代,坐回教室去做她的学生。
  可是现在,燕子你在哪里啊?
  没有人可以打听消息,大家全都因伤痛变得沉默无语。赵子灏着急地在人丛中找寻着,好几次掀起床单来看,既想看看情况,又怕真的看见不愿意见到的景象。他像一只狼一样,急切地转着,在心里无声地呼唤着爱人的名字。
  突然他听见有人说废墟下面好像还有人活着,战士正在救人。他忙跑到废墟跟前,那里果然围了一群士兵,正在全力地刨着。他拉住一位士兵的手问:“同志,这里是什么情况?是不是还有人活着?”
  士兵说:“是个女老师,还活着。可是我们的设备不够,没有大型挖掘机,救不出来啊!真是急死人了!”
  赵子灏的职业习惯让他不顾一切地挤到跟前,举起相机对准了正在挖掘的场面。可是,很快他的手便无力地垂下来,嘴张成大大的O型。天啊,是燕子,是他朝思暮想的燕子啊!她被埋在一堆破碎的水泥块下面,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
  赵子灏大叫一声扑了过去:“燕子,是我,我是子灏啊!”
  燕子的眼睛突然亮了,微弱地叫道:“子灏,真的是你?我是在做梦吗?”
  “你不是做梦,我是子灏。我找你找得好苦哇,燕子!”
  他扑上去紧紧握住燕子的手,那手冰凉凉的,轻轻颤动着。他抚摸着她的手说:“燕子你受苦了,别害怕,解放军同志正在想办法救你呢。我来了就会一直陪着你。”
  燕子突然哭了:“子灏,我不害怕,可是我的心好疼啊!我的学生,他们全都在下面呢,我的身体下面就有两个。我想护着她们,可是房子倒得太快了……来不及了呀……”
  赵子灏再也忍不住了,他原本想在燕子面前坚强一点的,他轻抚着燕子的脸,流着泪说:“燕子,这不怪你,你尽力了。你是一直跟他们在一起的,这就足够了!”
  燕子悄悄闭上眼睛,泪水一滴滴湿了子灏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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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战士拉拉赵子灏,要他到一边说话。
  那位士兵说,压在金燕身上的正好是一根横梁,以现在的设备力量根本不可能移动。而金燕已经被压了两天,身体和精神的消耗都很大,随时都会有危险出现。士兵说:“我很佩服这位女老师,她很坚强。在你来之前她一滴泪都没有掉过,还让我们不要管她,赶快去救学生。”
  士兵让他现在要多和燕子说话,安抚她的精神,给她活下去的力量。他们会尽快去找设备,想办法。赵子灏重重地点头说:“请你们一定想出办法,快一点儿把她救出来。求你们了,谢谢你们了!”
  赵子灏的到来,给金燕精神上很大的安慰,她的脸上现出了一些笑意,紧紧握着他的手不肯松开。
  
  赵子灏后来才知道,因为公路塌方,外面的大型设备运不进来。一直到地震后的第三天情况才有好转。可是需要救助的地方太多,运进来的设备根本不够用。
  那天晚上,他就那么握着金燕的手,静静地陪着她。
  战士们好不容易找来一台挖掘机,运来以后才发现,如果硬要移动金燕身上的横梁,很可能又会引起其他水泥块的松动。加上天色已晚,战士们决定只有等到天亮后再继续施工抢救,否则害怕引出不必要的事故。
  金燕的腿被压在下面,受了重创一直在流血。可她只有上半身露在外面,根本无法给她的伤口作正常的处理。所以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微弱。赶来的医生只能从手上给她注射了些葡萄糖和消炎的药水,暂时维持着生命。心急如焚的赵子灏心在流血,脸上却要装出平静的样子,轻言安慰着她。


  燕子说:“子灏,天都黑了,我好困啊……”
  医生交代过,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她睡过去。子灏忙叫着说:“燕子,你不能睡,不能睡。我好不容易从那么远的地方赶下来,你要陪我说说话,好不好?”
  燕子脸上现出些笑意:“子灏,你爱我吗?”
  赵子灏忙说:“我爱你,我永远爱你,燕子。你不是答应明年春节时跟我结婚的吗?你可不能爽约,一定要说话算话,做我的新娘。”
  说到结婚,燕子苍白的脸上有了些红晕:“我已经把我们的事,告诉家里了……他们都想见见你呢……”
  赵子灏郑重地说:“燕子,我等你带我一起去见你的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们一起去,你一定要好好地把我介绍给你的家人。”
  燕子突然叹了口气说:“子灏,我好想做你的新娘啊……我要你送我玫瑰……送我百合……我喜欢你送我好多好多的花……”
  一位四十多岁的女医生过来又给燕子量了量血压,摸了摸脉博,附在赵子灏耳边悄悄说:“小伙子,你要有心理准备,她的情况很不好,失血太多了。”
  赵子灏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一滴一滴,滴到了燕子的脸上。
  燕子问他:“子灏,你怎么哭了?”
  子灏说:“我高兴的,你要做我的新娘了,我高兴啊!”
  他想了想,突然回过头去,对那位女医生说:“大姐,你可以做我们的主婚人吗?”
  女医生先是惊讶,然后很快理解了他的心思,沉重地点点头说:“我愿意。”
  一位战士不知从哪里找来半截蜡烛,还带来了两位记者。听说这种时候竟然有人要在废墟上举行婚礼,一些人也慢慢围了过来。现在有十多个人默默地站在那里,参加赵子灏和陆金燕奇特的婚礼。蜡烛的光惨淡地照着燕子的脸,刚才子灏已经用纱布口罩蘸了水仔细擦干净了她的脸。现在,这张脸干干净净地呈现在众人面前。
  金燕的脸上现出幸福的光泽,她用微弱的声音说:“啊……我要做新娘了……你知道吗,我的学生好可爱哦,他们说过,等我做新娘的那天,他们要折一千只千纸鹤,送给我。你看看,他们来了,全都站在那边呢。他们手里拿着灯笼,还有好多漂亮的千纸鹤,一定是要送给我的……”
  她的眼睛里闪动着幸福而迷离的光。
  赵子灏含着泪点点头说:“燕子,我看见他们了。你说过是你教会他们做小橘灯,还教会他们折千纸鹤,他们都喜欢你,他们都叫你燕子老师。你也爱他们,喜欢和他们在一起,你说过学生的感情是世界上最纯洁的。燕子,我看见了,他们手里提着的就是小橘灯,像天上的星星一样一闪一闪的,真美啊!这样他们就不害怕走黑路了,还有千纸鹤,好多好多漂亮的千纸鹤啊……”
  燕子的目光渐渐散淡下去,突然又闪出一丝明亮的光,她紧紧握住子灏的手依恋地说:“我爱你……可我也爱他们呀……我离不开他们……我要跟他们……在一起……”
  女医生忍住泪水,俯下身轻声而又清晰地问道:“赵子灏先生,你愿意娶面前这个漂亮的女孩子做你的妻子吗?”
  赵子灏说:“我愿意。”
  “你愿意永远永远爱她,永远永远都不会忘记她吗?”
  赵子灏满面泪水,一字一句清晰地说:“今生今世,我永远爱她,决不会忘记她!”
  女医生又问:“陆金燕,你愿意嫁给这位赵子灏先生,做她忠实的妻子吗?”
  陆金燕喃喃低语:“我愿意……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期待着这一天……”
  女医生泪流满面地说:“我宣布,赵子灏先生和陆金燕女士正式结为夫妻。”
  赵子灏俯下身在燕子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
  周围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安静极了。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俩存在。围在四周的人全都屏住呼吸,让泪水悄悄流淌,生怕惊动了这对新人。
  燕子苍白的脸上溢满了深深的幸福和爱意,她在赵子灏的手上轻轻吻了一下,长长地叹口气说:“我是你的妻子了……可是对不起呀子灏……我要给学生……上课去了……他们没有老师……他们等着送我千纸鹤呢……我不能……扔下他们不管……”
  她的头轻轻歪向一侧,大大的眼睛却一直睁着,似乎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不舍。
  四周没有声音,只有泪水和抽泣声在悄悄传递着。
  女医生擦去泪水,忍着悲痛对赵子灏说:“小伙子,放下她吧,她已经走了。你也是好几个钟头没有喝过一口水了,你要保重啊!”
  赵子灏将燕子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紧紧握着她渐渐冰凉的手不肯松开。他喃喃地说:“她没有走,她只是睡着了,她太累了!燕子,你就这么放心地靠着我吧。我知道你胆小,害怕天黑,我会守着你、陪着你。你的学生们来了,他们远远地看着你呢。他们一定是在祝福你做了新娘。燕子,有了你,我好幸福啊……”
  “我的燕子啊——”
  他发出一声长长的凄婉的叫声,晕倒在妻子的身旁。
  天依旧黑暗,云依旧低沉。上天似乎也不忍看它亲手制造的这人间悲情,拉上了沉沉的幕帘。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他们都是学生家长,脸上沾满尘土,手上沾有孩子的血迹。有人手里紧紧抱着从废墟中刨出的书包、文具,一言不发。泪已经哭干,心已经撕裂。现在过来,他们只为默默地送别一只快乐燕子飞向黑沉沉的天空。


  一位母亲仰望夜空,喃喃自语:“燕子老师,你看好我们的孩子啊,别让他调皮。他要是不听话,你好好地跟他说。他要是想妈妈了,你就亲亲他,做他的好妈妈……”
  一位家长低声抽泣着说:“燕子老师您慢慢地走,孩子们在前方等着您呢。他们还小,没有走过夜路,会害怕呢。燕子老师,您陪着他们慢慢地走吧!”
  教室的废墟上不知几时有人点着了很多白色的蜡烛,那幽幽的光亮似乎真能穿透黑暗,照亮远方的路。
  大家仰头看去,黑沉沉的夜空中,一只燕子的身影正翩然而去。飞翔,飞翔,穿过厚厚的云层,穿透沉沉黑暗,就会直抵明亮的天堂。那里一定是鸟语花香,被爱的光焰永恒地照亮……
  
  钟卫国刚刚要离开这里,突然一阵剧烈的疼痛向胸部袭来,他头一仰便倒了下去
  
  陆天厚觉得自己一夜之间突然老了很多。不用照镜子他也知道,胡子头发肯定又白了一大把。这叫人不杀人天杀人。
  那天当他步履踉跄地赶回小院时,发现一切都已经晚了。院子像被人推搡过一样,乱七八糟地散乱一地,门呀窗呀全都挪了位。原本就是个几十年的老院子,就像人老了一样,哪里经得住这么大力推搡,不散架才怪。院子倒了可以再盖,可是人走了却再也不会回来了。老伴儿陈秀娟大约正在厨房忙活,被倒下来的墙压在头上,埋在屋里出不来。等陆天厚赶回家,把老伴儿从废墟中刨出来时,她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
  中午出门时还鲜鲜活活的人,转眼之间却就已经阴阳两隔。纵然是老陆这样经历过人生磋磨,见过很多生离死别的人,也经不起这样的打击。他抱着老伴儿冰冷的尸体在院子里坐了好久,捶着胸口哭着说:“都怪我呀!没有快一点儿赶回家来看你,让你一个人在家。我去救了别人,却没有救到自己的老伴儿啊!”
  哭过之后,老陆擦干泪水,从瓦砾堆下面刨出些家具、桌椅,在院子里给老伴儿搭了个临时的灵床,把她抱到上面安放好,嘴里喃喃地说:“老伴儿呀,对不起你了。遇上这样的天灾人祸,两个女儿也不知道到底怎么样,只好委屈你了!”
  那一夜,老陆就独自一个人守在老伴儿身边,度过了凄凉的一夜。没有香烛,只有点燃一支香烟,隔着袅袅烟雾,老伴儿的面容似乎鲜活如初。想一想,几十年的人生岁月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就走到了尽头!就在昨天,自己一门心思想着如何与李进作最后的拼搏,与小院共存亡。
  可一瞬之间,一切都烟消云散。家园没有了,仇恨也灰飞烟灭。
  陆天厚忍不住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这一夜,陆天厚跟老伴儿喃喃地说了许多话。全都是在一起时的美好回忆,连年轻时结婚、生孩子、小夫妻吵嘴的事,全都鲜活地涌上心头。都是些只有他们二人能听懂的家长里短的话。老陆相信老伴儿一定能听到,他听人说过刚死的人灵魂不会走远,就在自家屋里盘旋着,萦绕着。他得跟老伴儿最后说说心里的话,让她明白自己对她的一片心意。
  老伴儿一定舍不得这个承载了他们一辈子心血的小院,她的灵魂会在小院里流连,在苹果树的枝条上逗留着不忍离去。老陆对着夜空喃喃低语:“你先走一步,我会来找你的。只是现在我还不能走,女儿金燕还没有找到,秋燕那边的情况也不清楚。我放心不下呀!”
  天刚刚放亮,老陆就起身,对着灵床上的老伴儿说:“我不能在家陪你,我得出去看看孩子都怎么样了。尤其是小燕子,你心里肯定也最牵挂她。我要去找找看,晚上回来再陪你。你就保佑她们都平平安安的吧!”
  擦干泪水,陆天厚出了家门。
  街上依旧弥漫着烟尘,整个县城就像刚刚发生过一场惨痛的战争,昨天的一切美好都不复存在,留下的只是断壁残垣。上面派来的部队已经进入县城,到处可以见到绿色的身影在奔走。面对自然灾害,除了哭泣,人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擦干泪水,坚强面对。
  老陆先赶到小女儿金燕任教的学校,里面的情景让他大吃一惊。平时高大的教学楼已经夷为平地。平时宽阔的操场上现在摆满刚刚挖出来的学生尸体,那些小小的身体在白布下面像一只只小小的羔羊,那么无助而令人心痛。老陆长号一声:“老天啊!你怎么这么无情啊!都是些花骨朵一样的孩子啊,你就忍心收他们?”
  有的家长还在孩子身边哀哀地哭泣着,有的家长已经麻木了,呆呆地坐着一言不发。还有许多家长守在废墟旁边,无声地坐着。听说还有许多孩子被埋在下面根本无法找到。到处都是伤痛,满眼都是惨剧。老陆摇着头绕学校一周,逢人就问:“有没有见到到陆金燕?她是这儿的老师!”
  没有人回答他,有人只会摇头,有人呆呆地望着天空。还有一些人则在忙着救灾。老陆悲痛而无助地跺着地叫着:“燕子,我的女儿,你在哪里啊?”
  老陆只能怏怏地出了小学的大门。离小学不远处,是县一中的大门。老陆想起大女儿秋燕的女儿慧子在这儿上学,就忙着奔了进去。没想到这里和小学那边的情况一样,操场上也摆放着许多学生的尸体,挤满了哭泣的家长。老陆心里一紧,忙挨个地去找。
  在操场边上,老陆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场面:秋燕呆呆地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她的女儿慧子,她像拍婴儿一样轻轻拍着慧子的背,嘴里喃喃有声:“慧子乖乖睡,妈妈去排队……慧子乖乖睡……”


  老陆扑上去在慧子脸上摸了摸,那脸已经冰凉,还沾着丝丝血迹。
  他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多好的孩子啊!转眼之间就这样没了?他心痛地叫着女儿:“秋燕,你放下慧子,让爹替你抱着她!”
  秋燕不肯松手:“你别抢,她是我的女儿,我的乖女儿。她将来要上医学院,做个女大夫。我的女儿好乖哦,学习好,长得漂亮,还最听妈妈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