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正道是沧桑(上)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9-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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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那边打得激烈,这边却依然不见进攻的命令下来,立青忍不住骂了起来,但却只能继续等待。过了许久,团长过来命令道:“四军叶挺独立团攻城遭受重大伤亡,蒋总司令命令师长,二师的攻城取消,所有奋勇队员撤至安全地方待命!”
  立青失望地把短枪插回腰间。回到驻地,立青心中很是不快,几个人围着篝火一边聊一边烤地瓜吃。正说着,一支队伍从村舍前通过,带了十几副担架,看样子正是叶挺独立团在后撤伤员,众人见状都跑了过去。
  立青突然叫道:“魏大保!”
  队列中指挥担架的正是立青儿时的伙伴魏大保,魏大保见是立青,连忙走上前来:“立青!是你呀!我的哥哥呀,想死你了——”
  随后又嘱咐部下:“你们先去野战医院,我说几句话就到!”魏大保跟众人坐到篝火堆边,介绍着情况:“他妈的你们二师的刘峙师长太操蛋了,为了抢功,虚报战果,谎称二师鸡叫前攻进城了。咱叶挺团长接报就立即率二营三营特别大队全力向宾阳门攻击前进,攻到城墙下,才发现全都是北洋兵,哪里有你们二师的影子?”
  二师众人面面相觑,只听立青问道:“伤亡大吗,你们独立团?”
  “咱一营曹营长战死了,二营伤亡也不小,四五个连排长,血战汀泗桥、贺胜桥都没死,却倒在了武昌城下,你说冤枉不冤枉,你说可气不可气!”
  汤慕禹突然插话道:“跟你打听个人,你们那里有个叫谢雨时的吗?”
  “嗨,光荣了,尸体还没抢出来!”
  顿时,众人都愣住了,半晌,立青又问:“谢雨时死了?”
  “所以说你们二师真可气。谢连长人好着呢,刚刚担架上好几个伤员都是他包扎的,他的医术高着呢,比咱团的军医都高,团长让他做医务所长的,他偏不做,偏要做连长,哪曾想,自己倒没活下来,你说可气不可气,冤枉不冤枉……”魏大保之后的话立青没有听清楚,只是呆呆地坐着,一脸的悲伤。其他军官生们也同样低头不语。
  远处,立仁在团长的陪同下,来到阵地上。他已受命以江苏特务委员的身份进入上海。临行前,立仁特意来看立青。团长对立仁说:“你弟弟不错,带兵有一套!”
  “那就托你多关照了。”
  “不过去看看吗?”
  “不过去了!”立仁说着取下自己的望远镜和子弹匣递给团长,“替我转给他,别说是我的,也别告诉他我来看过他!”
  “你这哥俩,行!我照办!”团长说着把东西接了过来。
  
  此时,杨廷鹤已举家迁到上海,就住在石库门中。这段时间,杨家又多了一个小女儿。这天,杨廷鹤正在堂屋里看报,奶妈抱孩子回来了:“老爷,外面来了位爷叔!打听老爷呢!”
  还没等杨廷鹤走出堂屋,西装革履的立仁走了进来,微笑地看着自己的父亲,深沉地叫道:“爹!”杨廷鹤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打量着儿子。“不肖之子,您老宽恕。”立仁躬身行礼道。
  “这种话就不要说了,人之命,天注定。”
  梅姨赶紧接过奶妈手中的婴儿,说道:“囡囡,来来来,笑一个,大哥哥回来了,知道吗,这是你大哥哥立仁!”
  立仁见状一怔,扭脸看看父亲,杨廷鹤也不解释,一摆手说:“去书房,咱爷俩唠唠去!”
  二人进到书房里,却不知该从何说起,许久,杨廷鹤问:“我都忘了问你,这趟来上海,做什么来了?”
  “哦,做一单生意。”
  “就你?立仁,做生意也得有天分,咱杨家打根儿上,就没这个传承。”
  “我也是替朋友帮忙,他们在英租界开了家商行。”
  杨廷鹤听后相当的诧异。
  “噢,对了,父亲,你和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还有联系没?你们当初在南京中枢军咨府不是做过同事吗?”
  “你怎么问起这个?”
  “噢,我朋友的商行与武汉、重庆的商贸来往颇多,如果能找找他,办些通行手续也方便!”
  “你还真行,想沾他毕老五的光!我可帮不了你什么忙,我来这里是做寓公来的,不是给人下跪作揖的。”
  这时,梅姨抱着婴儿走了进来:“大哥哥!我们的大哥哥!笑一个,再给大哥哥笑一个!”
  “行了,还有完没完!”杨廷鹤说。梅姨并不理会,继续说:“你看她,一点儿也不认生,也不哭了,奇了吧,你说!”
  立仁笑了笑:“我这妹妹还真有点儿像立华!”
  梅姨对杨廷鹤说:“她爸,你听听,你听听,该不是我一人这么说吧?”
  “一个老子养的,能不像吗?给她喂过了吗?”杨廷鹤显然被立仁的态度弄得很高兴。
  梅姨也是很感激地看着立仁,说道:“噢,有一天,有个姑娘来家里,她说她是立华的好朋友,还说认识你和立青。老爷子是不是?送了一堆礼物!”
  立仁一怔:“她都说了什么吗?”
  “她说立华在苏俄,你和立青都在——”梅姨夸张地压低声调,“北伐军里!”
  立仁刷地看向父亲。
  “哼,你呀!连你的父亲,你也没一句真话。”
  立仁也不辩解,问梅姨道:“她留了地址没有?”
  “没留,只说了一句,英租界,麦脱赫斯路。”
  “麦脱赫斯路?”立仁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着。莫非是瞿霞?他知道瞿恩一家在上海,而且共产党在上海发展得好像很红火。他决定会会他们,谈谈“合作”。


  立仁说想在家住几天。杨廷鹤一言不发,显然是持不欢迎态度。“我就住书房吧!搭张床就行!”说着,立仁自己把行李拎了过去。
  此后立仁每天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几天后,立仁带回两件画轴,是北洋军驻沪司令毕庶澄亲笔所书。立仁告诉父亲,自己以晚辈的身份,向毕司令讨来两副对联。
  杨廷鹤有点儿恼:“除了这丢在大街上都没人捡的破字,毕大麻子还给了你什么许诺?”“有这几个字也行,挂这儿,至少上海北洋军就没人敢到咱家闹事。”立仁说着就要往墙上挂。杨廷鹤大声喝道:“别往我这墙上挂,不是什么人的字画都能挂在我杨廷鹤家里的!”“行,不挂,不挂!”立仁赶紧收起画轴。
  “叮咚!”门铃响。立仁出外开门。不大一会儿,进来两位电话局工人,手里抱着电话机。
  安置好工人,立仁从书房那边走过来,对父亲说:“电话是工部局总裁费信敦主动提出给我安的。”
  “噢,你和租界洋人大班也牵上线了?”
  立仁深藏不露地一笑,没作回答。
  已近午夜,杨家又传来了“叮咚叮咚”的门铃声。梅姨披衣走到门前,谨慎地问:“谁呀?”
  立仁从书房赶了出来:“哦哦哦,是我的客人,我的客人!”
  梅姨披衣上床,对杨廷鹤说:“都是来路不明的人,廷鹤,不会出什么事吧?”
  杨廷鹤不耐烦道:“别操心,人家哪方面都搞定了,出什么事?谁来出事?”
  梅姨说:“你说你这儿子,别的事往家里揽也就罢了,这种杀脑袋造反的事也往家里引,我听他在电话里跟人家尽是枪啊刀的,哪儿哪儿驻哪样的军队……你也不管管?”
  “怎么管,我能撵他走?这家有他一份,他是你儿子!你以为人家造反是只造官府的反?也是在造他老子的反呢!你也不瞧瞧人家进门的派头,压根儿就没打算要和你商量。你知道这叫什么吗?军事上这叫‘征用民宅’!”杨廷鹤对儿子立仁的作派非常不满。
  书房内立仁和来人压低声音说话。
  立仁问:“凌晨六点?消息可靠?”
  “绝对可靠,工会里我们安置了些青帮弟兄。共产党已往下分发了枪支弹药,确定了攻击目标——北洋军的军营、各地的警察署、车站、码头、电报局,包括占领市政衙门。”
  “噢,这架势像是要接管整个北洋军在上海的政权。”立仁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听说他们已经计划,一旦起义成功,立刻成立上海市民政府。蒋总司令到哪儿了?”
  “他的专船还漂在南京的下关码头。”
  “还在南京?得催催他。英国人,法国人,还有日本、美国,都担心上海会落到共产党手上。”
  立仁想了想,摇起了电话:“接线生,请给我接一个南京长途……”
  
  1927年3月21日凌晨六时,上海外滩。一颗红色信号弹无声地腾起,划破宁静的夜空。接着传来清脆的枪响。枪声先是零星响出,很快,如爆豆一般,激烈而连续。
  商务印书馆,带红袖标的武装工人在麻袋垒起的防御工事后,举枪朝外射击。担任军委委员和上海工人纠察队副总指挥的瞿恩,腰插短枪,置身在工事后的电话机旁。
  一名工纠队员奔到瞿恩身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瞿总指挥,情况弄清楚了,从通天庵车站开来一趟军列,运来近千名北洋援兵!随时可能冲到这里。”
  “南市和虹口的增援工人怎么还没到?”瞿恩大声地问。
  “被英国人的装甲火力封锁在浙江路,过不来!伍豪让你们一定要守住商务印书馆,北伐军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工纠队员报告。
  瞿恩精神为之一振:“好!”随即挥枪大叫,“二分队长,带你的人,随我到街垒上去!坚决顶住敌人的进攻!”瞿恩持枪奋勇冲出,十几名武装工人紧随其后。
  隐约的枪炮声中,瞿霞骑着自行车赶到立仁家。一到门口,便扔下自行车扑向门铃,急促地揿着。立仁打开门后,回身看看正紧盯着他俩的杨廷鹤和梅姨,沉着地对瞿霞说:“走,到我的书房谈吧!”瞿霞以微笑点头,算是向杨廷鹤和梅姨打了个招呼,匆匆随立仁进了书房。
  梅姨紧张地对杨廷鹤说:“这不是瞿家小姐嘛,上次来我们家的?”杨廷鹤对梅姨说:“去去去,去外面看着点儿,别让外人进来!”
  在书房里,立仁放下手中的电话,对瞿霞一摊手:“实在抱歉,联络不上。”“怎么会呢?第一师已经到了南郊龙华。”瞿霞感到困惑。立仁说:“要不这样,瞿小姐,你带着周主任的信直接去南郊龙华面见薛岳师长?”
  瞿霞想了想,说:“好吧,我自己去!不过,在我离开后,如果你联系上了,请你务必转达我们的请求。”瞿霞取过桌上的信函,急匆匆地走了。等到大门关上的声音传来,立仁拿起了电话:“薛岳师长吗?请你严格执行蒋总司令的密令,无论何人带了何信,你的第一师都不要理睬,绝不允许一兵一卒参与共产党人的暴乱!”
  梅姨看看杨廷鹤:“你儿子把仗打到家里来了。”“他这哪是打仗?屁,也就是个看客,隔岸观火,帮着北洋军、英国人整死共产党!”杨廷鹤说完,不由忧心忡忡。
  中弹的街垒喷泉般地将碎片迸射腾空,炸烟久久不散。从尘土碎物中拱出的瞿恩及武装工人们,推搡开同伴的尸体,举枪顽强地射击。瞿恩哑着嗓子大喊:“坚持住!一定要坚持住!对面敌人蹦跶不了几下,兄弟队伍正在打北火车站!我们这儿坚持住了,他们就有胜利的把握!”


  街垒对面的装甲车发出吼叫。机枪打得垒上的麻包尘土飞扬。一名负伤的工纠队员抱起绑成一束的手榴弹跃上街垒,大吼:“狗杂种,你工人爷爷来啦!”他大叫着扑向装甲车。只听“轰”的一声巨响,街垒处腾起巨大的炸烟。泪珠从瞿恩的双颊滚下。
  此时,瞿霞拼命地踩着自行车赶去驻扎在龙华的北伐军一师送信求援。终于,她看到近前的公路上设着拒马、铁丝网,铁丝网后站着全副武装的一师士兵。瞿霞丢掉自行车,踉踉跄跄地扑向铁丝网,叫道:“士兵兄弟!士兵兄弟!我是上海总工会联络员,有紧急公函,要交给你们薛岳师长。”
  可是士兵们相互看看,有点儿无动于衷的样子。一位士兵说:“对不起,我们奉命不得与任何外人往来!”
  瞿霞急切地摇着铁丝网,说:“上海工人正在流血,士兵同志,请让我见见你们的长官,行吗?”
  这时候,忽然传来一声断喝:“吵什么?吵什么?啊,你是——”来人是范希亮,认出了披散着头发狼狈不堪的瞿霞,“瞿霞,瞿小姐?”
  弄清了瞿霞的来意后,范希亮大声命令:“通信班长!”
  “到——”
  “这是黄埔的老主任给师长的私人信函,立刻送交师长本人。”
  “是!”通信班长接过信,立刻出发。
  天色已晚,通信班长却迟迟未回。范希亮困得打起哈欠。一旁的瞿霞霍地站起来:“不行,我不能再等了,你们完全没有诚意。”
  话音刚落,电话铃声大作。范希亮接过听筒:“是我,师长,我是范希亮。什么,准备开进市区?”瞿霞一听,也不由站住。
  “是是是,是!”范希亮“砰”地放下电话,发出命令,“通知各营营长,马上到我这里来领受任务!”又对愣在一旁的瞿霞说,“告诉你吧,市区的战斗已经结束,贵党的工人武装刚占领了北火车站,北洋军奉鲁驻沪部队宣布投降。”
  瞿霞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电话铃再次响起,范希亮接起电话:“我的天哪,是你,立青!”已经在门边正准备离开的瞿霞站住了。
  范希亮对着话筒:“立青老弟,你也赶上了,我没时间跟你扯淡,你等着,我请一个人来跟你说话——”朝瞿霞招招手。
  瞿霞接过话筒,话筒里传来立青的声音:“谁呀?你他妈说话呀!通信班长,叫机枪连给我过来,马上!喂喂喂,老范!老范!你还在吗?”
  难以抑制内心激动的瞿霞说:“立青,我是瞿霞……”
  公路边手执野战电话的立青一时傻了:“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你是谁?”
  那边有人向立青报告:“营长,七连奉命赶到,请指示!”
  立青没理会,继续对着话筒说:“真是你呀,我的天哪……是的,我此时在淞江的公路上。是的,我们也接到命令,马上进入市区,不清楚为什么……你还好吗?”
  
  第六回 寻恩师指点迷津 杀志士误入歧途
  
  惨胜后的商务印书馆建筑外,抬收死尸的工人纠察队员,一个个低头沉闷而过,瞿恩露出胜利的苦笑。而此时,白崇禧指挥的北伐东路军,不战而得以开进上海,摘取革命胜利果实。
  北伐军二师三营营部,勤务兵在为立青铺床。汤慕禹进门,对立青说:“呦呦呦,睡这么大一张床,还席梦思呢!共产党把营房腾出交我们了,可缴获的枪支一支没交。”
  “那能交?人家拿命拼来的,要我也不交,凭什么交给你?打仗时你在一边凉快着,打完了,你什么都想要?知足吧,有张床睡就不错了。”
  正说着,外面传来锣鼓声。两人都一怔。汤慕禹出门查看去了,勤务兵领着瞿霞兴冲冲地进来了:“报告营长,工人慰宣队瞿同志来看望你!”
  蓦然回首的立青惊愕住了。门口露出瞿霞清新的笑靥。“瞿霞?是你!”
  “是我,广州一别,快两年了吧?”
  勤务兵见两人情绪微妙,赶紧退出,体恤地带上了门。
  “噢,这里是不是太乱了,外面……噢,我明白了,这锣鼓热闹是你领来的?”立青有点儿手足无措。“你们王师入沪,我们箪食壶浆,不是再自然不过了吗?喏,这是给你个人的慰劳品,代表我们上海市民政府,代表上海工人阶级。”瞿霞说罢,递上一只全副北伐军装束的布娃娃。
  “这什么意思?慰劳品,给我的?”
  “这是上海玩具工会为宣传北伐军特制的,我看他的神气就像是你……”瞿霞把北伐军布娃娃搁在了立青的床头,“是不是有点儿像,尤其是这双小眼睛?”
  “到底是上海人,欧洲人训练出来的,有意思,把咱当洋娃娃了,嗬嗬嗬!”
  “怎么,觉得自己的眼睛比他大,委屈你了?”
  门突然开了,汤慕禹一头闯进来,不由怔住了:“瞿老师,哟哟,还真是!”他故作诡秘地:“没打搅你们吧,营长?”
  立青说:“废什么话,说,什么事?”
  “工人慰宣队太热情了,非让咱上台说几句,我说,要说也得营长说,咱连长会说些啥呀,咱也不知道说啥好呀!”
  立青听出汤慕禹话中有话,忙把话头岔开:“行了!瞿霞同志是文宣委员,慰宣队是她带来的。”
  瞿霞笑笑:“这可不是你们三期六班的作风。不让你们说话时你们打到我家门上要说,现在请你们说,反倒无话可说了。行,不难为你们,我去解释。回见了,我的黄埔同仁!”


  晚上,瞿霞回到家,喝着母亲特为她做的意大利罗宋汤。味道虽然很好,但是瞿霞心猿意马。
  “匙子!匙子!啧,用面包蘸着吃!”瞿母提醒。“妈,我见到立青了。”瞿霞说。“立青?难怪……”瞿母“咯咯”笑了。“你笑什么?这有什么好笑嘛。”瞿霞撒娇。
  “我笑我瞿家是怎么了,总也绕不开这杨家。”
  “你干吗这副神气,妈,我这是工作,你想到哪儿去了?”
  “对对对,你是工作,你哥也是工作。我只要跟你哥一提立华,可不也就你这副神气!别把自己耽误了,瞧瞧你哥哥,老大不小了,还在等呢!要我说,这情感一沾上了政治,哪是个头儿?”
  “妈,什么情感政治的,那不就是个小眼睛的大男孩,自以为是的北伐军营长,有什么了不起!他也不想想,不是我手把手地教他……”瞿霞又想起了广州时候的往事。
  
  立青全副武装地走进范希亮的团部,对着范希亮举手敬礼:“范团长,二师六团营长杨立青奉命接防,请训示!”
  范希亮一巴掌打下立青举着的手:“得得得,咱俩还来这一套,让你一个营长来接防,不是要蔑视本团长吧?”
  “哪敢,我们团长知道咱俩是亲戚,好说话呀!”立青嘻皮笑脸地。范希亮白了立青一眼:“谁他妈和你是亲戚?”
  “你看你这人,说你妹妹在上海,把你妹妹介绍给我做老婆,怎么到了上海又不认账了?”立青很是一本正经。
  范希亮凑近立青:“你小子别嘻嘻哈哈,知道咱一师怎么就给撤下去,换你们二师的?”“我也莫名其妙,到底怎么回事?”立青不解,放下之前的玩笑话。
  原来一师进城后,上海市民政府派出拥军慰问队,吹吹打打地送些火腿香肠面包等慰问品,一师的官兵还同慰问队一块儿看了几场演出,跟着一齐喊了几句口号,却被人打小报告反映上去,上面担心受到“赤化”,便撤下了一师,换上二师。“这些打小报告的家伙中,就有你那狗屁哥哥!”范希亮很愤恨。“立仁跑一师来盯你们梢?”立青一惊。
  “他自己盯也罢了,谁让他是上级,可他不,派些上海滩的流氓地痞来盯梢。这种人,要我说,就是个吃家饭拉野屎的乌龟王八蛋!弄得咱薛师长就地免职。”范希亮愤愤不平。
  立青不说话了。范希亮拍拍立青肩膀提醒:“你也留点儿神,别看你们是兄弟!”说罢,转脸对屋里的部下训道:“还磨磨蹭蹭的,赶紧滚蛋,给二师的兄弟腾地方!”
  部下们抬的抬,扛的扛,全都忙活起来。
  “兄弟,这儿就交给你了,一句话,命令要执行,出格的事别干。对了,还有一样东西要交代。”范希亮掏出皮夹,取出妹妹的照片给立青,“地址写在上面呢,有时间,你俩见见面,看看中意不?”
  一脸疲惫的立青走进寝室,一进门就扔掉靴子,整个人直挺挺地倒在床上,随手从身边一抽,竟是那只北伐军娃娃,想扔,又停住了,对娃娃说:“你还真有点儿像我呢!”
  
  立青一直没有回家,家里却为他起了争执。原来,梅姨在闸北的马路上,碰到了身任北伐军营长的立青,就兴冲冲地告诉了杨廷鹤。杨廷鹤想从立仁那里得到进一步确认,却在书房看到了立仁起草的文稿,标题是《共产党联结容纳于国民党内之谋叛证据》!杨廷鹤不由大惊失色,感到问题严重。难道说立青是共产党容纳在国民党内的叛逆?立仁欲把自己的兄弟置于死地?
  正沉思着,杨廷鹤身后冷不丁传来立仁的声音:“父亲,你在看什么?”
  杨廷鹤没理睬儿子,直视他:“我问你,立青就在上海,你为什么一直不告诉我?”
  “谁告诉你立青就在上海?”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我小看你,你们搞的那一套我根本看不上。古往今来,文有文道,武有武德,那些阴坏的法术诈力,不是我们杨家人的本根。”
  杨廷鹤的话并没有激怒立仁,他反倒心平气和地对父亲说:“父亲,你可以指责我这个人,因为我是你的儿子。可你无权指责你儿子正做着的事,因为这件事不是我个人的事。我们大家都不希望看到,上海这个中国最大的钱包毁于无知之手。如果你觉得我在你家里做这些事惹得你老不高兴,我可以立刻搬走!”
  杨廷鹤第一次觉得和这个儿子很难沟通,气得浑身发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董建昌也到了上海,他召来了立青,却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的立青有些莫名其妙。
  “你们的校长简直发疯了,我是阻止不了他了!”很久,董建昌才开口,“你知道吗,这样搞下去,没有前途。立青呀,也别在第二师呆了,跟我回武汉,回第四军去。”
  “去第四军?为什么?”立青不明白。
  “你难道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吗?”
  “听是听说了,校长好像对共产党不满意。”
  “已经不是不满意了,人家要用机关枪来做最后解决,清党的命令就要下达了。”董建昌燃起了根烟,“别的事,我董建昌都能跟他老蒋干,背信弃义的事,我干不了。第四军的感受跟你们第一军可不一样。一路北伐,最难打的仗,人家共产党替你打下了,你说,人家替你拼完命了,你再用机关枪来报答人家?这种事咱做不了,做了会折寿的!”
  立青一声不吭,仍有些不能理解。


  董建昌摆出准姐夫的架子,吩咐道:“立青,马上回去收拾收拾,跟我去武汉,去第四军,我会跟你们刘峙师长说清楚。”
  立青摇摇头:“我这营长是打出来的,我不想让人家说我。”
  “说你什么,裙带关系?说就说吧,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董建昌不明白立青怎么忽然瞻前顾后起来,似乎不符合他的风格。
  “我在乎。”立青执拗地说。董建昌盯着立青:“小子,我可是为你的前途着想。”“我不是傻瓜,我能把握自己!”立青依旧执拗。
  董建昌骂道:“你怎么跟你姐一样倔,一口咬住个牛卵蛋,给你只鸡腿子你都不松口!”话虽这么说,董建昌的眼中仍带有几分怜爱。
  从董建昌处出来,立青去上海民政楼找瞿霞,走到走廊,两名武装工人拦住他。其中一个问:“请问,您是哪个部分的?”
  立青没好气地说:“怎么又问,进门时就给你们警卫说过了!这军装你们都不信任?”
  工人还真是不信任,非问出立青是哪支部队的不可,立青就是不说,双方竟争执起来,瞿霞恰好过来,立刻走上前,拉开双方:“你们干什么啊?这是我们的客人,二师杨立青营长!”
  工人终于住手,还替立青捡起军帽:“误会,杨营长,向你致以工人阶级的敬礼。”立青还想讽刺工人几句,瞿霞赶紧拉走他。
  “也是你太傲慢了,一句话就可以说清楚,可你偏不说。”瞿霞嗔道。
  “一座城市两支武装,两个指挥系统,你懂吗?是非常危险的。”立青从军事上考虑分析,“我跟你谈不了,我要见瞿教官。”立青仍旧气呼呼的,“瞿霞,你说说这是我们在广州要的那个‘革命’吗?那时候,黄埔学生军的军服是什么?是旗帜,所向披靡的旗帜!穿上它,你就是最可爱的人。可是现在,军服还是那个款式,看法可就变了。你告诉我,还有信任没有?”
  瞿霞终于明白立青发火的原因,说:“我忘了向你解释了,就在昨天,三名穿你这样服装的人,冲进我们一位领导同志的家里,打死了他。这也就是刚刚那场误会的原因。”
  “真的?我们真这么干了吗?”立青一愣。
  “我没说是你们干的。”瞿霞说。
  “那我就更要见瞿恩了,你马上替我找到他。我给你十分钟,再晚就来不及了。”
  “十分钟时间无论如何做不到,我哥哥瞿恩他不在这座楼里。”瞿霞无奈地望向立青。
  “那就没办法了……”立青感到有点儿失望,他难过地对瞿霞说,“瞿霞,我需要瞿恩的智慧来阻止可怕的事情发生,中山舰事件再不能重演了!你知道吗?我只想亲口听听瞿教官对我说,我该怎么做?做什么?我真的非常非常的痛苦……”立青说完,“砰”地带上了门,走了。
  身后的瞿霞追喊:“立青!立青!”哪里还能见到立青的影子。瞿霞快步来到瞿恩的指挥室,瞿恩正与几名领导同志在研究市区图。瞿霞对瞿恩一阵耳语,瞿恩一怔,领瞿霞到了边上:“噢?立青是这么说的?”
  “好像还有一些,他不便说。”瞿霞说。
  瞿恩神情严肃地对瞿霞说:“不管怎么说,至少我们对蒋不能抱任何幻想。上海冲突已不可避免,我们要做好斗争失败的准备。”瞿恩关心地对妹妹说,“以后的路还很长,你现在就回家去,一旦他们翻脸,上海党必然会转入地下,咱们家是党在上海最机密的联络地点之一。你和母亲现在就要做好隐蔽工作的准备。”
  瞿霞点点头,站起身来要走。
  “告诉妈妈,无论发生什么,都要对组织有信心。这不是结局,蒋介石如果这么干下去,总有一天要垮台。‘君以此始,必以此终’!”瞿恩处变不惊。
  瞿霞回到家,警报声尖厉地从窗外划过,连续的机关枪射击声不断传来。
  “这枪声,是你哥哥那儿吗?”瞿母忧心忡忡。瞿霞无声地点点头。
  枪声连续不断,又有警车呼啸而过。瞿母机警地将窗台上的红色盆花搬入,换了蓝色盆花后,关上窗户,对瞿霞说:“从现在起,我们等你哥哥指示,等!”
  “你说,党还有希望吗?”瞿霞问。“二十年后见高低吧!”同儿子一样,瞿母的心中,充满着必胜的信念。
  
  立青回到驻地时,汤慕禹等几名军官正在打牌,室外隐隐的警报声不断。
  “昨天,我去师部机要室,看到197个共产党首要分子中,咱黄埔的熟人就占了45个。穆震方又上榜了——”汤慕禹边打牌边说。
  “老穆?”立青一怔。
  “是呀,人家现在是中共江西省委的军委委员。”汤慕禹说。
  “名单上还有谁?”
  “我可记不全,不过,有一个离你最近的,瞿恩,瞿教官,排在了前五十呢!”汤慕禹说完,注意着立青的脸色。
  “你盯着我干吗?”立青不高兴地说。
  汤慕禹凑到立青耳边:“听我的话,别和他妹妹再来往了。”
  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中,跑来通信兵:“杨营长,师部命令,三营抽一个连,由你带领,现在出发,协助二十六军抓捕共党首要分子!”
  立青感到一阵震撼,不由为瞿恩担心,但不得不奉命带兵包围了一幢建筑物,命士兵用枪托砸开门窗,持枪冲入。不大一会儿工夫,士兵们从建筑物内带出十几名中共人士。他们一个个大义凛然,目光似箭般朝立青等人射来。
  “押上车,带回去!”立青不敢正眼对视,无奈地命令。


  立青身后,忽然闪出一名高级军官:“杨营长!”
  “你是谁?”
  “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对方在作自我介绍的同时,一批二十六军的队伍“刷刷”开到。
  “给你的命令是就地正法。”自称是二十六军二师参谋长的高级军官命令。“我不管,我要带回去审讯。”立青不从。“你第二师不管我来管!”那名参谋长说罢,命令他的二十六军队伍准备执行枪决。“你们什么东西,敢欺侮到老子头上!”立青“刷”地拔出手枪。“怎么,你想背叛校长?”参谋长厉声喝道。
  汤慕禹一把抱住立青:“立青,你冷静点儿!”
  “举枪——”二师参谋长厉声发布命令。
  “刷”地,二十六军执法队士兵齐整整地举起步枪。
  “瞄准——”颗颗准星对准一排手无寸铁的中共人士。
被逮捕的队伍中一名年轻女子突然高呼:“革命无罪!背叛可耻!中国共产党万岁!”
  “放——”
  “砰——”一排枪响。
  中弹的十几名中共人士踉踉跄跄地倒下,最后倒下的是那名年轻女子,她用哀伤的目光看着立青,猝然倒地。立青恍然觉得,那女子长得酷似瞿霞,他呆住了。
  
  第七回 避追捕假途远遁 求肖明弃军出走
  
  指挥室被包围的前几分钟,瞿恩逃了出来。他在租界里弄顺着墙一路紧跑,弄堂口,警车凄厉地鸣笛开过。到了一处建筑外,瞿恩看了看门牌,揿铃。梅姨打开门,惊讶地看着瞿恩。
  “我是立华、立青的朋友。”瞿恩急吼吼地说。
  “噢,请进请进,快请进!廷鹤——廷鹤——”梅姨把瞿恩迎进来。杨廷鹤从书房出来,惊讶地看着瞿恩。“租界戒严,回不去了,能不能……”瞿恩说。“没问题,请坐!他姨,把书房收拾出来,您贵姓?”杨廷鹤问。“我姓郑,郑锐。”瞿恩临时编了个名字。“那立仁,你认识吗?”杨廷鹤问。瞿恩点点头:“认识,不过请伯父还是不要向他提到我。”
  杨廷鹤与梅姨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神。等梅姨不在的时候,瞿恩轻声地问杨廷鹤:“立华给家里写信了吗?”杨廷鹤摇摇头:“我这女儿,唉……”“立华给我来过两封信,最后一封是年初来的。”瞿恩说,“她很好,今年底就可以回国了。”瞿恩轻声地说。
  门铃又响。怀抱着孩子的梅姨开门后不由一惊:“立青!”
  立青嘘着手指:“我哥不在吧?”他是偷跑出部队的。
  “搬走有好几天了。”
  “我回来看一眼,马上就走。”看见梅姨怀中的孩子,他笑了,“这是我妹妹?一定是!”接过孩子,一阵亲吻。喜得梅姨在一旁直掉眼泪。
  杨廷鹤从书房里出来,看见儿子,不由怔住了。
  “爹!”
  “立青……”杨廷鹤心头一酸,别转了脸,“我以为你早忘了这个家了。”“我买了船票,外滩十六铺码头上船,是晚上的船,还剩下几个小时,回家看看。”立青对父亲说。杨廷鹤一惊:“怎么,你不干了?”
  “不想在这混蛋地方干,换个干净的地方干去。”
  “难怪你哥哥立仁打电话找你。”杨廷鹤告诉立青。“立仁?什么时候?”立青问。
  “昨天晚上。电话是我接的,我狠狠地训斥他一顿。对了,书房里还住着位郑先生,说是你和立华的朋友,他病了,病得很厉害……”杨廷鹤说。
  立青狐疑地走进书房,瞿恩躺在床上,正睡着。立青走出来,问:“他怎么会来我们家的?”“我猜他是没地方可去。”杨廷鹤说。
  “爹,你还真仗义!他是个大共产党,我的黄埔老师,姐姐最好的朋友!”立青不由对父亲生出浓浓敬意。
  瞿恩终于醒了,蒙蒙眬眬中,他觉得有个模模糊糊的身影坐在床头,影子渐渐清晰起来,是立青!“立青!你怎么在这?我这是在哪儿?”瞿恩的意识还有点儿模糊。“你病了,你这是在我家。”立青弯下身子,关切地告诉瞿恩。“我想起来了。唔,我浑身疼痛,动不了了……”瞿恩试着动弹,感觉很是吃力。“那你就别动,好好躺着。”立青帮瞿恩压压被子。
  梅姨端碗过来:“能喝点儿新鲜牛奶吗?”说罢坐在床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瞿恩。
  梅姨一边喂瞿恩一边对立青说:“你不知道,大夫给郑先生检查时,吓了一大跳,浑身伤疤,怀疑高烧是旧伤引发的。”“大夫不会乱说吧?”立青不放心地说。
  “你爹嘱咐过大夫,说郑先生是咱家的姑爷,回来探亲的。”梅姨说。
  “你爹说,我是你们家的姑爷?”瞿恩咳嗽了一会,问立青。“我也很吃惊,老头子眼神怎么这么好。”立青觉得惊奇。
  正说着,杨廷鹤探进身子在门前问:“立青,你是几点的轮船?”
  立青对父亲说了时间,又看向瞿恩。“你要去哪儿?”瞿恩问。
  “武汉,第四军,我不想在第二师干了。”
  “我明白了。我也不能在这久留。立青,你还有点儿时间,能不能去我家一趟?”
  “行!”立青回答。
  立青来到瞿家,开门的是瞿霞,两人默默相望,眼泪顺着瞿霞的眼角流了下来。“你哥在我家。”立青说。“在你家?”瞿霞回身望向母亲。瞿母嘴角难以察觉地抽动,眼眶有晶亮的眼泪闪动。瞿霞再也控制不住地抱住立青,嘤嘤地抽泣起来,她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对立青诉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们不知道,此时一辆巡捕房的警车驶抵杨家。立仁从车上下来,对驾车的英国警官克拉克示意了一下,意思让他等在这儿。立仁走到自家门前,揿响门铃。
  杨廷鹤开门,发现立仁,不由吃了一惊。
  立仁进门就问:“立青回来没有?”
  “你弟弟没回来。你怎么……”
  立仁盯向父亲:“我怎么觉着他像回来过的样子?”“立青怎么了?”杨廷鹤故意问。
  “他跑了,失踪了!二师把此事报到了东线指挥部,我这当哥哥的在帮他擦屁股。”立仁一边说着,一边就要往书房里去。“你别去那儿——”杨廷鹤紧张地拦住立仁。“怎么了?”立仁感到诧异。“哦,你姨在里面休息。”杨廷鹤强作镇静。“你让她出来一下,我打一下电话。”立仁还要往书房里去。“你能不能有点儿孝心,虽说她不是你亲妈……”杨廷鹤伸出双臂拦阻。
  “父亲,这跟孝心没关系,你那小儿子在犯浑呢,刚刚走上正道,又来事。你知道,人家不是看我的面子,早发通缉令了!校长嫡系中的一名中校营长,公然违抗清党,事后,还跑了,丢下了他的部队。”立仁认定弟弟立青就在书房内藏着。
  “我不管你什么事,这里是你老子我的家,你去别处找他吧,别在我这儿来事。去去去,去吧!”杨廷鹤把立仁往外推搡。
  “父亲,你愿意看到你的小儿子从此遑遑如丧家之犬,亡命天涯,躲避追捕?这时候不拉他一把,还等什么时候?”立仁试图做父亲的工作。“走吧,走你的阳关道去吧!”杨廷鹤继续把立仁往外推搡。“好,我走!将来你小儿子出什么事,可别来找我——”立仁抬腿正要走,忽与进门的梅姨撞个满怀。
  “是立仁呀,我说咱家门外怎么停了辆警车呢!”梅姨不知道刚才发生的情况,同立仁敷衍着打了个招呼。杨廷鹤一脸沮丧。立仁“刷”地转身,目光盯向父亲。
  “立青肯定在书房——”不顾杨廷鹤的阻拦,立仁大叫道,“别躲了立青,你哪也不能去,必须跟我回去,你——”拉开书房门,立仁一下子怔住了。
  瞿恩孱弱地从床上撑起身子:“你好,杨参谋——”立仁触电般“砰”地关上了门,垂头站在门前:“他怎么会在这儿?”杨廷鹤和梅姨都不说话。
  “我在问你呢,我的父亲!”立仁无力地对父亲说。没人作声。屋子里的空气凝固了。
  “父亲,我现在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你没把我看成你的儿子,在你的眼里,我不过是一只六亲不认的疯狗,是一个拿别人的血染自己顶子的无耻之徒,是一个靠出卖他人领取奖赏的野心家。可你看错我了,我和你们藏匿的瞿先生,是黄埔的同事,我们之间从未有过个人恩怨,甚至到现在我还对他的才华人品抱有深深的敬重。你们也许不知道,东征攻克惠州的前夜,我和瞿先生有一场谈话,我们谈到了生死,也谈到了我的妹妹立华……”立仁忽然动起真情。
  杨廷鹤与梅姨面面相觑,交换心中的不解。
  立仁继续说:“老实说,我和共产党人只是信仰主义不同,并不视其中任何个人为敌。如果你们愿意,你们尽可以藏匿他,我决不会派人动他瞿先生一根毫毛。不过,我要提醒你们,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有关瞿先生的通缉令,张贴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车站码头,租界的英法巡捕们几乎个个都了解他的外形特征体貌,对他的悬赏,高达五万大洋,仅次于周恩来!”
  这时候,门铃忽然响了。“没关系,是克拉克上尉,我的朋友。”立仁开门。克拉克探身问:“杨,没事吧?”
  “没事。你在门外等我一会儿,我们马上就走!”立仁对克拉克说。“也斯——”克拉克微笑着,掩门而去。
  立仁再次看向父亲:“父亲,我就跟你这么说,瞿先生是中共重要成员,万一在我们家出了事,你负不了这个责任。如果你还相信你这个儿子,你就把他交给我,我送他到他愿意去的任何地方。”
  杨廷鹤盯着立仁:“你不是想搞什么花样吧?告诉你立仁,你休想抓他,除非从你老子的尸体上踏过。”
  “你误会了,父亲,我只是想帮助你们。在这个家里,没有人能帮得了他,只有我。”
  杨廷鹤垂下目光:“立仁,我为你取名‘立仁’,你知道这‘仁’字是什么意思?仁者爱人呀。”“父亲,我还知道,何时不仁,何时当仁!”立仁说。杨廷鹤无言地以眼锋看向儿子。“我进去和瞿先生谈一下,听听他自己的意见——”立仁走进书房。
  瞿恩说:“你们的争论我都听到了,你真想帮我这个大共产党?”“瞿先生,从明天起,整个上海租界会逐家逐户地搜捕所有的通缉要犯,这儿并不安全。你告诉我,你现在想去哪儿,我都可以送你去。”立仁一副恳切的样子。“你如果真想帮我,劳你给我弄张去武汉的船票,送我登船。”瞿恩说。
  立仁一怔:“去武汉?你是在防着我,不愿回你们的那些秘密联络点?”立仁说。“我坚持我的选择。”瞿恩执拗地说。“你的身体行吗,去武汉?”立仁问。“死在船上也比死在监狱里强。”瞿恩说。
  立仁想了一会,说:“好吧,我这就送你上船,外面的英国警察克拉克是我的朋友,租界上没有他搞不定的事。不过,你到了武汉一定得发封电报给我父亲,否则他会以为我把你怎么样了。你能答应我吗?”


  瞿恩点点头:“我答应你。”
  立仁刚走,杨家门铃再次揿响,梅姨从书房匆匆而来开门。走进来立青和瞿霞。
  “吓死我了,我以为立仁又回来了!”梅姨余悸未消。“立仁来了?”立青错愕地问。梅姨点点头。“那瞿教官呢?”立青问。
  “立仁带走了。”
  “他带走了?”立青大惊,看向瞿霞。原来他二人是来接瞿恩回家的。
  立青按捺不住地大叫:“爹,你怎么能相信立仁呢,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滥杀无辜,能放过这样一位到手的大共产党?”
  “可是,可是瞿先生自己同意了的,他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情绪很好,还聊着什么。”杨廷鹤也感到此事做得有点儿唐突。
  “反正我就是不相信,他猫枕着咸鱼能睡得着觉?黄鼠狼能对鸡发慈悲?”立青说。
  “立青,你能不能不喊?伯父,你是说立仁答应送我哥哥登船去武汉?”瞿霞从中打圆场,问杨廷鹤。
  “是的,我听他们是这么商议的,所有手续由那位英国巡捕帮着办。”
  “立青!会不会和你同一班船?你现在就去登船,我留在这儿等消息。”瞿霞催促立青。
  “儿子,我送你去码头,如果遇上你哥,你不用管,由我来对付他。”杨廷鹤对儿子立青说,一副赳赳武夫的样子。
  十六铺码头,轮船发出沉闷的呜咽,立仁站在巡捕车旁,不一会儿,克拉克从轮船那边走了过来。“都办妥了?”立仁问。“也斯。船长,我们英国人,安排他在船长室,没问题。”克拉克的中国话有点儿生硬。“克拉克,你真够朋友!”立仁笑了。立仁与克拉克上了车,巡捕车亮灯开走。
  此时杨廷鹤和立青就在近旁一直隐蔽着,观察动静。杨廷鹤听了立仁和克拉克的谈话后,这才感到放心,对立青说:“我们都看错了你哥哥……”“嗬,还真有太阳从西边出来的时候!”立青还是有点儿似信非信。“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吧!我就不送了,你们各奔前程……”杨廷鹤忽然有一种沧桑感。
  
  在武汉第四方面军司令部董建昌的指挥室里,瞿恩与立青并排坐在沙发客座上,董建昌发出爽朗的大笑后,对瞿恩说:“瞿先生,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相看两不厌呢!瞿先生肯屈尊来我第四军,我实在是太高兴了。武汉政府就要二次北伐了,第四军不日将开往河南前线,与张作霖的奉军作战,兄弟我急需你这样的将才……”
  “你敢收留我这个南京政府通缉的共产党要犯?”瞿恩有意问。
  “瞿先生,第四方面军之所以号称为铁军,是以叶挺做先锋,贺龙任包抄,黄琪翔为预备队,战无不胜!你瞿先生如果不弃,可现在就去二十五师任党代表。二十五师的师长李汉魂一直对我抱怨,离开了共产党的帮助,他那里的仗打不好。你去二十五师把政治组织给我统领起来,就像你当初带领四团打惠州,你看可好?”
  “我愿意前往。”瞿恩说。
  “好,赵副官,你领着瞿党代表现在就去见一见唐长官和张司令。”董建昌又对瞿恩说,“你先去,我会派我的参谋长陪你去二十五师宣布任命!”瞿恩看了立青一眼,跟着参谋长前往二十五师。瞿恩走后,董建昌对立青抱怨起来:“立青,你把瞿恩带来,可是给我出了大难题。”“长官,您刚刚不是说得挺好的吗?”立青感到不解。
  “你懂什么?瞿恩这样的共产党,就像一颗拉了弦的手榴弹,丢出去可以炸张作霖那些王八蛋,可搞不好又会攥在手里炸了自己。不是二次北伐,我敢用他吗?”董建昌不愧为老谋深算。
  “那你干吗不明说,说完了又后悔?”立青诧异。
  “还不因为他是你姐姐的朋友,我不能让你姐姐觉得我小肚鸡肠。我要让你姐姐看到,我与瞿恩,孰高孰低,谁是真正顶天立地的男人!”董建昌不无傲气地说。
  “可惜,我姐姐远在重洋。”立青不冷不热地刺了一句。
  “不,她就要回来了。”
  立青眼睛一亮。原来蒋介石在上海杀共产党,激怒了共产国际。莫斯科东方大学国民党籍的学员,日子不好过,蒋介石自己的儿子蒋经国也在苏联公开在报上与父亲决裂。
  “难能可贵呀,你姐姐!她没有向左转,而是选择了回国。南京方面为此大做文章,在刚刚改组的监察委员选举中,特意选中她为妇女委员。”董建昌对立华此举十分欣赏。
  “有这样的事?”立青问。“也是性格使然,你姐姐就不是那种随大流的人,也因此,我董建昌爱慕她呢!”董建昌很是得意。
  “可是长官,武汉同南京是势不两立呀!我姐姐要是去了南京做委员,你们能好得下去吗?”
  董建昌笑了:“一个党,两个政府,三个党部,四分五裂,能长久吗?你就看吧,分分合合的事还长着呢。对了,你呀,哪也别去,就在我的司令部特务营,做副营长吧。营长是张长官的人,五百人,一色手提机关枪,都是百里挑一的棒小伙子。”
  立青是一个宁为鸡头不为凤尾的人,当然不愿去特务营,对董建昌说:“派我去作战部队吧,我这人不会伺候人。”
  董建昌想了想,说:“好吧,二十五师还缺名营长,你就去二十五师,让瞿恩照看着你,至少,他和你姐是朋友,不会派你去做敢死队。”
  
  唯一让杨廷鹤安慰的是,立华回来了。再次回家的立华,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千。


  杨廷鹤和梅姨见到立华,都好开心。立华一眼看见梅姨怀里抱着的婴孩,走上前,轻轻地捏捏孩子嘟着的小嘴巴,情不自禁地笑了,露出母性的爱怜。她索性把婴孩抱起来,左看右看,爱不释手:“还真和我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呢!”
  梅姨羞涩地说:“那能不像吗?父系母系都一个种儿,就是奶水差了一点儿,要不,还更像!”“给她起名字了没有?还是‘立’字辈吗?”立华问。“起了,立秋当天生的,你爹就给取了‘立秋’,小名‘秋秋’。”梅姨说。“秋天生的,那和立青一个月份,对吧,爹?”立华冲着父亲说。没想到,杨廷鹤却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立华,你来一下。”立仁站在书房门口对立华招手。立华依依不舍地把孩子交给梅姨,进了书房。
  梅姨嗔怪杨廷鹤:“你干吗不说话?”
  杨廷鹤不高兴了:“你跟她说什么‘孩子’‘孩子’的,你没看见她那笑?也不替孩子想想,这是好话题吗?立华上次回来吃了多大的苦!”
  杨廷鹤真是细心,梅姨却忘记立华曾经堕胎的那茬事儿。
  “别再跟她说孩子,哪壶不开提哪壶,你这人!”杨廷鹤狠狠地瞪了梅姨一眼。
  梅姨自责地低下头。
  “立青做共产党了!”立华一进来,立仁给了她一个天大的讯息。“他做共产党了,在哪儿?”立华吃惊地问。“在董建昌的部队。”立仁说。“他又去找董建昌了?可董建昌不是共产党呀!”立华感到蹊跷。
  “问题就在这儿,他董建昌什么人?朝秦暮楚。宁汉对立,他买了汪精卫的期货。如今宁汉就要合流了,他又回头向校长示好。可是晚了,共产党已经深入他四方面军的内部了。立青在二十五师做营长,可二十五师的党代表是谁你知道吗?就是你的朋友,瞿恩!”立仁说。
  “瞿恩?他也在董建昌的部队里?”立华又是一个吃惊。“昨天晚上,我刚收到的密电,说二十五师也靠不住了,连立青也在共产党的名单上。”立仁向立华透露。“‘靠不住’是什么意思?”立华问。
  “绝密呢!你对谁都不能说,叶挺的二十四师,贺龙的二十军,包括瞿恩任党代表的二十五师都在往南昌集结,他们很有可能在南昌有动作。”立仁嗅出了其中的不对劲儿。
  立仁的担心很快实现了。
  南昌城外,全副武装的立青从一列刚刚到站的火车上下来,顺着月台往站长室走去。途经之处,突然从一间房舍里传出敲击声。门窗铁栅栏里露出被软禁的二十五师师长李汉魂,他在朝立青招手。
  “杨营长,瞿恩要造反,你劝劝他,别把弟兄们往绝路上带!”
  李汉魂话没说完,就被一名看守军官喝住:“已经对你很优待了,别自找没趣!”
  立青没理会李汉魂,走进站长室,向正在忙碌指挥的瞿恩行了个军礼:“瞿党代表,七十五团一营营长杨立青向您报到——”
  瞿恩回礼:“你那一营人都到了吗?”
  “都到了,在车厢里待命。”
  瞿恩亲手将一根红领带扎在立青颈项上:“我们久已盼望的一刻就将来临,两小时后,即8月1日凌晨二时,南昌起义正式开始。我们对一下表——”立青举起手腕:“现在是11点57分!”“你过来,领受一下你们营的任务。”瞿恩在地图上对立青指指点点地作着交代。
  立青领命而去。通往南昌的铁路桥上,远处传来“隆隆”的火车声,立青带领起义部队驻守在铁路桥头。火车越驶越近。哨兵报告:“营长!是二方面军长官专列!”“鸣枪示警!让它停下!”立青命令。
  哨兵举起机关枪,“嗒嗒嗒”地对天连续打出长点射。火车不得不在铁道拐弯处停下,雪亮的灯光照亮了铁路。
  一名军官顺铁道跑来,手中挥舞小旗:“不要开枪!我是二方面军董司令长官的联络官!”立青命令部下:“没有命令,不许开枪!”
  联络官跑到近前,认出立青:“是杨营长,董长官就在专列上,请你不要这样对待我们,大家都是朋友。”
  “当然还是朋友,不过我奉命封锁这座铁路桥,任何车辆未经批准,不得通过。”
  “那杨营长何不到专列上亲自向董长官说明?”联络官说。“可以。”立青回身叮嘱部下,“你们守在这儿,如果有意外,立刻炸断桥梁!”立青由车门走进专列,敬礼:“董长官!”
  董建昌“砰”地拍了桌子:“你还认我这个长官吗?啊!立青,你回答我!”“据我所知,您和张司令都在我们起义部队的指挥名单里,当然还是长官。”立青说。
  “还不错,还认我这个长官。那么,我现在命令你,带领你的营,随我的特务营一起,去二十五师师部,把他们从共产党手中拉回来!”董建昌煞有介事地命令道。
  “这办不到,我受命在铁路桥设防。一仆不侍二主。”立青口气坚决,不容迟缓。“下了他的枪!”董建昌吼道。边上的卫士拥上来,用枪指住立青,下了立青的佩枪。
  车厢外传来“砰砰砰”的枪响。联络官冲进来报告:“长官,七十三团过来了!”
  董建昌“刷”地站起:“来得正好,我要向他们喊话!打开边门,我得下车,喊话!”
  卫士们顾不得立青,簇拥着董建昌走下火车,立青乘机取回了自己的手枪。
  车下传来董建昌苍白的喊话声:“七十三团的弟兄们!我是董建昌!我与你们势若唇齿,情同手足,万望你们详审利害,明辨顺逆……”回答董建昌的是声声尖厉的枪响。有人大喊:“快走,董长官,往山里走!往山里走!”董建昌一见不妙,赶紧逃脱。


  瞿恩带人持枪冲进车厢,问:“董建昌跑了?”“可不是,跑了!连地图、望远镜都丢在这了。”立青说。“太遗憾了,恩来同志听说他从武汉来南昌,特意派我请他去起义指挥部。”瞿恩深感遗憾。
  
  第八回 旧友相逢藏隔阂 同窗共事生嫌隙
  
  立青走后,立华一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这天也许是偶然巧合,也许根本就不是,她和瞿霞在街上相遇。
  两人十分亲热地来到一家咖啡馆,一边喝着咖啡,一边谈着心。忽然,瞿霞发现立华耳朵上那对翡翠耳坠好生眼熟,问:“这耳坠……”
  “是你们家的,你哥哥分手时送我的。”立华不好意思地说。“我说我妈的耳坠哪去了,原来让我哥哥拿去定情了。”瞿霞调皮道。
  “别这么说。你这么说,我还真不敢戴了呢!有你哥的消息了吗?”
  “南昌起义失败后,就一直没他的消息。”瞿霞说。
  “可是去年底的广州起义,他仍然名列指挥名单中。”
  “真的?”瞿霞一惊。
  “我现在的工作,时常会看到些这样或那样的通报。”
  “我都忘了,你现在是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时常来往于沪宁之间。报上经常有你的消息,有时排名就在孙夫人的后面。”瞿霞说。
  “说那些干吗!噢,对了,有件事我想向你打听一下,湖南老家有人给我父亲写信,说是在朱德的工农革命军里看到过立青,这消息确实吗?”立华问瞿霞。
  瞿霞笑笑:“这事,你得问杨立仁,他有无线电台,而我们没有。”
  “瞿霞,你知道立青是我最心疼的人,我想知道他的下落。他为什么没和你哥哥瞿恩在一起?他俩一个在广州出现,而另一个却在湘赣边界的大山里!”
  “这个问题其实很简单,首先是白色恐怖,南京政府‘宁肯错杀三千,不可放走一个’的屠夫政策,把共产党人逼上了梁山。他们武装到牙齿的军队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要斩尽杀绝我们,而我们呢,也就针锋相对,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实行武装反抗。”瞿霞并不掩饰自己的观点。
  “怎么会弄成今天这个局面,兄弟阋墙,壁垒分明,都要置对方于死地。”立华深深叹了一口气。
  “你是监察委员会里的妇女民意代表,你有责任有义务替全中国的母亲们妻子们女儿们说话,呼吁政府放弃他们的屠夫政策嘛!”瞿霞说。
  立华不无敌意地看向瞿霞:“你今天是碰巧遇见我的?”“可能是。”瞿霞说。“可能压根就不是!”立华说。
  “我也是做妇女工作的,你我过去和现在都是同行。”瞿霞说。
  “我的天哪,瞿霞你在做我的工作呢!”立华终于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笑了。“彼此交流一下,没什么不好。”瞿霞也笑了。
  立华点点头,对瞿霞说:“你能告诉我,以后我能在哪儿找着你吗?”
  瞿霞不便讲自己的住处,对立华说:“你是合法身份,找你容易,还是我找你吧!”
  二人分了手。
  穿越沿街叫卖的小贩和里弄里的孩子,瞿霞抬眼朝自家窗台望去。窗台上,端放着一盆作为信号的“勿忘我”蓝色花盆,瞿霞放心地走进家门,只见母亲正在给哥哥瞿恩理发。
  南昌起义失败后,瞿恩回到上海,从事上海地下党的领导工作。瞿家又成为上海地下党的联络点,瞿霞为联络员。
  “伍豪那有指示吗?”瞿恩问。“带回来了,湘赣边界发给中央的军事报告。”瞿霞答道。
  “哦。”一边剃头的瞿恩,一边拆开文件看,忽然高兴地大叫起来,“我的天哪,终于有立青的消息了!”“真的,报告上谈到立青了?”瞿霞也感到惊喜。
  “听听这一段:‘十六日下午五时许,敌先头部队陈壁虎一个团逶迤而来,朱德亲自指挥林彪的第七连和杨立青的第六连两个排从桥头和山圩包抄,先敌开火,在八千名农军配合下,陈团一千余人悉数被歼……’”瞿恩激动地念着,“不简单,一次吃掉他一个主力团,令我欣慰!从报告上看,我拉出来的二十五师,老底子都在。”
  “立青的官怎么越做越小,早先还是营长,半年下来,倒成了连长。”瞿母在一旁问道。
  “南昌起义部队的主力在潮汕受到损失,冲杀出来的,在湘赣边界做了整编,能当连长已经很了不得了。中央已经指示他们往宁冈方向发展,争取与毛泽东领导的秋收起义部队会师井冈山。”瞿恩解释说。
  “对了,伍豪指示你选择两三个合适可靠的人,报考杨立仁在上海的无线电学校,争取打入中统内部。”瞿霞向瞿恩转达周恩来的指示。“这个决策好,一举两得。现在各地的武装太需要无线电通信人才了,就让他们来替我们培养。”瞿恩击节赞好。
  
  立华没想到,她和瞿霞见面的事,立仁很快知道了。
  杨廷鹤在家看报纸,梅姨催丈夫吃饭。正说着话,门铃被揿响,开门后,立仁走了进来。
  立仁进门就问:“立华回来了吗?”
  “怎么,你有事找她?”杨廷鹤问。
  “爹,你应该提醒她,作为一名南京的中央监察委员,以后别再和瞿家来往了。”立仁说。“哪个瞿家?”杨廷鹤不解。“还有几个瞿家,就是拉走立青的那个瞿恩家!”立仁没好气道。“瞿先生家?他们一家还在上海,这可能吗?”杨廷鹤不大相信。
  “你看看吧!”立仁掏出一张照片,递给父亲看,“这是我的部下三天前在大街上拍下来的,你看看立华和瞿恩的妹妹瞿霞,在一起有多亲热呀,像姐妹!送到我这儿,让我给认出来了。”


  “你在盯梢你的妹妹?”杨廷鹤觉得不可思议。“中统的职责,就是调查本党每名党员的忠实程度,即便是中央监察委员也不例外。”立仁说。“这么看来你在上海不是办学?”杨廷鹤更恼。“爹,我不便和你说什么,也不便直接和立华说什么,你替我劝劝她,咱家再也不能出第二个立青了!”立仁说罢,扭头走了。
  这天,立华没有回家,她直接回了下榻的饭店。进门后她发现房间门已向内打开,不知什么人未经许可便已捷足先登。
  疑惑间,从套间走出笑眯眯的董建昌。“是你?”立华感到诧异。“委员同志,学成归来,还没来见过你的留学推荐人呢!”董建昌一副嘻皮笑脸。“你怎么在上海?开会?”立华在沙发上坐下。“我才瞧不上这种屁会。我是来筹饷的,三军要饷,锐利难挡。皇帝不差饿兵,老蒋要我剿共,可我的部队连饭都没得吃,你叫他们怎么打仗?”
  “正好,有件事我一直想找机会问问你。”
  “噢,什么事?”董建昌跷起二郎腿,不急不慌地问。
  “立青的事,是你把他要到第四军的,你为什么要把他逼到那一步?”立华生气地问。
  “你这话就说得不凭良心。你杨立华替人家找了两个姐夫,你让立青听谁的好呢?”
  “你别那么猥亵好不好?”杨立华恼了。
  “立华,有缘修得同船渡,一夜夫妻还百日恩呢!”董建昌一副无赖的样子。
  “你不要扯那些,目前你的部队在江西,你应该知道立青的情况。”
  “没有办法,立华。前五百年后五百年的事,我董建昌统统都给你弟弟算过了,可瞿恩还是把他拉走了,这里面很大的原因是你对瞿恩比对我更多情……”董建昌说到此处,忽然有点儿伤感。
  屋内出现短暂的沉寂。
  过了一会儿,立华又问:“你刚刚说,你的部队奉命剿共,是剿立青他们吗?”
  “就算是吧。”
  立华叹道:“你这姐夫可是真的做到家了!”
  董建昌笑了:“噢,我以为你做了监察委员,早就不认得我了。”董建昌走近立华,弯腰看着她的眼睛。
  “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立华避开董建昌凑过来的眼神。
  董建昌伸手抚摸立华的耳鬓:“说吧,亲爱的。”
  “替我找到立青,把他带回上海。”
  董建昌坐到了立华身边:“可以,你做姐姐的说话了,我这做姐夫的能不照办吗?”
  立华没好气地笑了。
  
  没等董建昌到江西,立青就遇到了麻烦。
  在湘赣边界的一座山村里,立青正凭着记忆在纸上认真地绘制地形图。有人叫:“六连长,团部新来的保卫委员让你去一下!”
  立青踏入团部,怔住了:“老穆,是你?”“想不到吧,立青,我们又见面了。”说话的是穆震方。“江西省委派我来加强七十三团的党的保卫工作。”穆震方仔细地看着立青,口气一本正经,“杨立青,我就奇怪,当初我在黄埔要介绍你加入组织,你是那样的蔑视组织,蔑视党。所以,我一到七十三团就觉得奇怪,你杨立青竟然已经是党员了?”
  “我想你可以去问二十五师前任党代表,我们的政治老师瞿恩同志,是他亲自介绍我入的党。”
  穆震方笑了:“我可是亲眼看到你在中山舰事变的当天,用步枪对准了瞿恩,并逮捕了他,这是事实吗?”
  “是的,我是这么干过。”
  “那么问题就来了,就算瞿恩出于某种原因,介绍你入党,那么谁又能保证,你在下一次的什么事变中,不会再次把枪对准我们的同志呢?”
  “你这是在侮辱我,老穆!”立青感到这已不是一般的谈话,不由有点儿愠怒。
  “不,是你在侮辱党。我问你,你是否曾率队在上海衡山路抓捕并且处决了上海区党委的十四名同志?这是事实吗?”
  立青牙齿紧咬着嘴唇。“回答我!”穆震方厉声喝道。
  “我是在现场,但是,但是……”
  “好了,杨立青,能承认就好。”
  立青突然大吼:“我不承认!!”“你想干吗,嗯,想干吗?”穆震方发现不妙,忙朝门外急呼,“来人——”门“砰”地打开,魏大保带了两名战士冲进,下了立青的枪。立青不解地看向魏大保。
  “魏干事,把他关起来!听见没有!我带你来七十三团,就是要清除这些党内奸细!”穆震方用严厉的目光逼向魏大保。
  魏大保低低地对两名战士命令:“带走杨连长!”立青走后,魏大保有点儿不满地对穆震方说,“穆委员,你应该让他解释清楚。”
  “还用解释吗?我们一口锅里吃了一年多的黄埔饭,我连他会放什么屁都熟悉!太熟悉了。你拿笔来,起草判决书,这种杀害同志的刽子手,绝不能留在革命军队里!”穆震方恼羞成怒。
  魏大保手拿钢笔,问:“判决书怎么写?”穆震方说:“你写,这样写,第七十三团革命军人委员会判决书。查七十三团第六连连长杨立青,系混入革命队伍中的反动异己分子,曾经在‘七·二〇’、‘四·一二’中坚持反共立场,并欠下杀害我革命同志的累累血债。为坚持党对七十三团的有力领导,纯洁革命队伍,特此判决如下……”穆震方说着,随手推开了门,不由大吃一惊,只见门前站满了六连的官兵,一个个像沉默的雕像。
  穆震方“砰”地关上门,怔怔地:“他杨立青还真有人缘呢!唉,可惜了!这样的人才,偏偏用不得……”“杨连长还是有功的。”魏大保趁机为立青求情。


  “那就……算上他的功吧。罪减一等,不予枪决。撤销杨立青连长职务,开除党籍。责令其立即离队,另行分配任务。”
  魏大保长长地嘘了一口气。
  立青离开部队后,漫无目的地在山中游荡,走到一泓由竹筒逐节由山上引下来的泉水边。在水源处石头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两名身穿国民党军服的炊事兵从石阶处走下,一眼看到睡在石头上的立青。
  “快,快去叫人来,准是赤匪。”炊事兵中一人慌乱地抄起扁担,准备搏斗。另一人丢下挑担,拔腿就跑。
  立青下意识地睁开眼来。炊事兵手举扁担:“别动!动一动,我夯死你。”立青冷笑:“夯呀!夯呀!老子本来就不想活!”
  说话间,从山上石阶处跑来十几名带枪的国民党兵,沿路大叫:“抓着了没有?”
  举扁担的炊事兵胆子壮了:“跑不了的!赤党,起来吧……”语音未落,立青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出枪,“砰”的一声枪响,举扁担的炊事兵被击中,痛得他大叫。
  双方举枪对射。不断有敌兵中弹。
  立青藏身的地方被打得碎石乱崩,抬不起头来。他迅疾地滚翻腾越,转换地点。弹着点跟随着立青,不离左右。
  立青叫道:“机枪打得不错!哪部分的?”对方回答:“那是!爷爷是第四师的!”立青一边还击一边说:“我说呢,第四军改第四师啦?”
  “哟,还挺明白!爷爷就是先前的‘铁军’!”
  “小子,老子才是正宗的‘铁军’!看枪!”立青“砰”地一枪射去,那边“哎哟”一声,又倒下一个。立青打着打着,忽然手枪没子弹了。
  正在这紧张时刻,山路上忽然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砰砰砰”三枪,一匹白马飞速冲来。马背上一人持双枪连发射击,打得围攻立青的敌兵抬不起头。
  白马一跃而过,马上的人对立青大叫:“好汉,随我走!”
  立青瞅准空儿,跃身飞奔,跳到马上。白马上驮着一前一后两个人,飞奔而去。
  
  第九回 烈女含情埋青山 旧友赎身藏厚谊
  
  瞿恩得知立青受处理被开除出党的事后,立即奋笔疾书给中央写信。刚写到一半,瞿霞推门而入,身后跟了一名女青年。瞿霞朝哥哥示意了一下,自己留在门外。女孩略有些腼腆,瞿恩针锋般的眼光投向她。女孩单纯的两眼并不躲闪,照直迎来。
  瞿恩和颜悦色了:“坐,林娥同学。”
  林娥坐下,上身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