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一语,杨倞注:“不能慎其独,故其德亦不能形见于外”。俞樾认为:“上文云:‘致诚则无他事矣,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所谓独者,即无他事之谓。唯仁、唯义,故无他事,无他事是谓独,故曰:‘不诚则不独,不独则不形’ 。言不能诚实,则不能专一于内,不能专一则不能形见于外。杨氏未达独字之旨,故所解均未得也。” (王先谦《荀子集解·不苟篇第三》引)
《荀子·不苟》的这段话以及清儒的训诂对于完整理解“慎其独”的意涵非常关键。显然,“慎其独”是一个非常有概括性的范畴,“独”的前提是“诚”,未独之前,要“致其诚”(诚则独,致诚则无他事),已独之后,就要“慎其独”(唯仁之为守,唯义之为行)。慎独达到的效果是不依傍于他物(嘿然而喻,未施而亲,不怒而威),慎独的本质是“顺命”,慎独所达到的境界是“天德”。“诚”是处理好各种关系、取得人格尊严的基石。“慎”非常必要,“独” 不断要落实为行为(操之则得之,舍之则失之。操而得之则轻,轻则独行,独行而不舍,则济矣。济而材尽,长迁而不反其初,则化矣。)
“慎”是认真的态度和方法,“诚”既是慎的出发点,又是慎的最终对象,“不诚则不独”,在这个意义上,“慎其独”就是“慎其诚”。但是,“诚”不能是空泛的、没有着落的,最终要体现为活泼泼的个性——“独”(不独则不形)。“慎其独”就是在“致其诚”的前提下“顺应”那个独,“看重”那个独、“守住”那个独、“操心”那个独——总而言之,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慎其独”不是要增加负担,而恰好是不讲条件、不假外求,轻装前进,“得一善,则拳拳服膺而弗失之矣”(《中庸》),“荡荡乎其有以殊于世也” (《荀子·不苟》)。
正如王念孙所言,“慎其独”在《荀子》、《大学》、《中庸》、《礼器》诸篇中意涵是一致的,通过下文“叩其两端而问之”的讨论,我们会发现,即使在《五行》、《淮南子》等书中,“慎其独”并无二义,就是要认真保持自己的个性,只不过在不同的语境中,指向不尽相同而已。
四、多与一(内与外、近与远)之间须“慎”,独指 “内心的一以贯之和不偏不倚”,而非“内心的专一”。
郭店竹简及马王堆帛书《五行》中都引用《曹风·鸤鸠》“鸤鸠在桑,其子七兮。淑人君人,其仪一兮。”的诗句。鸤鸠,即杜鹃,又称桑鸠、布谷,性情以“独”著称,不自营巢,而把卵置于其他鸟类(如苇莺、麻雀、灰喜鹊等)的巢内,由寄主代为孵化,并喂养幼鸟,但是鸤鸠与子女的亲密关系并不因此而受影响。或曰“鸤鸠有均一之德,饲其子旦从上而下,暮从上而下,平均如一”。(陆玑:《毛诗草木鸟兽鱼虫疏》卷下)显然,“均一”(这种解释在古代被普遍接受)与“专一”是有重大区别,甚至是根本对立的。
《说苑·反质》也引用这首诗来说明“一心可从事百君,百心不可以事一君”的道理。《晏子春秋》多处讲到晏子对“一心可从事百君”的解释,都是指自己的个性并不因为君主的变化而变化,否则“三心不可从事一君”。“婴闻之,君子独立不惭乎影,独寝不惭乎魂”。(《外篇》)面对自己的影子并无惭愧,独自睡觉并无惭愧。这里的“独立”“独寝”都是指君子的处境,而并非君子的个性,显然,需要认真对待,极力保持的乃是作为“至内”的个性。这一点,从马王堆帛书《五行》中可以找到明确的答案。
慎其独也者,言夫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谓也。
言至内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谓独。独也者,全体也。
《五行》中所论的慎独就是要在内心之中把仁、义、礼、智、圣同等看待,不可偏废。(五者一损俱损、一荣俱荣)鸤鸠能以一心对七子,况君子乎!“舍其体而独其心”就是超越具体的德行,而使其心一以贯之。不因具体德行的转移而转移,也不因对象的转移而转移。《中庸》曰:“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如果把“慎独”理解为保持内心的“专一”,那结果就是“一心事一君”而不可能是“一心事三君”或“一心事百君”了。
《晏子春秋》记载孔子对晏婴“一心事三君”的做法先是指责,听到晏婴的解释后转而自我批评:“语曰:‘言收于迩,不可止于远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众也。’吾窃议晏子而不中夫人之过,吾罪几矣!”(《外篇》)“ 言收于迩,不可止于远也;行存于身,不可掩于众也。”是强调发自内心的言论,要超越距离的遥远,来源于自身的行为,不能被众人所遮蔽。郭店竹简《成之闻之》所言“慎求于己”也是强调要认真对待自己的个性,诉求于自己的个性,而不能舍近求远:“唯君子,道可近求,而[不]可远借也。昔者君子有言曰:‘圣人天德’ 何?而可以至顺天常矣。”(参见李零:《郭店竹简校读记》,道家文化研究第17辑)刘宗周认为“独者,心极也”。(《刘子全书·学言上》)心极即“至内”。
这个“独”,《淮南子·谬称》中称其为“性”:
圣人在上,化育如神。太上曰:‘我其性与!’其次曰:‘微彼其如此乎!’故《诗》曰:‘执辔如组。’《易》曰:‘含章可贞。’动于近,成文于远。夫察所夜行,周公[不]惭乎景,故君子慎其独也。释近斯远塞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