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基本关怀,欢乐与忧愁的统一,爱与爱的矛盾,这是一个久已遗忘的领域。最聪明的头脑都去做股票生意和基因分析了。一个歌颂天真的青年怎么会用斧头砍杀他的妻子,一个性情高傲的女人怎么会流落烟花,没有谁还把这些当作对人类心智的挑战接受下来。这些不过是些生活琐事,最多让记者们热闹一番而已。我们对这些现象熟视无睹,却还在研究美学,研究艺术,研究逻辑。
逻辑,从它的高贵出身来看,旨在建立对世界的统一认识。不是靠把不合逻辑的现象砍掉。对矛盾掉头不顾,留下的当然是统一。然而,只有我们不合逻辑的,哪儿有世界不合逻辑的?正是在矛盾的现象面前,逻辑必须扩大自己的眼界,变换自己的视角,让那些隐匿的环节浮现出来,让整个现象呈现原形。
我们建造了数不清的炼油厂,但谁也没有发明过提纯感情的设施。也许有些感情会像油滴那样漂在生活的海面上。但感情愈真实,就愈深愈密地绞缠在责任、生计、欲望的一团乱麻之中。良心和纪律孰先孰后?亲情和博爱是否兼容?自然是我们的母亲还是我们的奴隶?没有任何推理能够提供解答。我们亟需心灵的逻辑学。它身怀关切来认识,梳理种种关切的盘根错节。一个歌颂天真的诗人向妻子举起斧头是一幅荒谬的图画,画面上一定多出了什么,或缺少些什么。谁能为我们提供完整的图画?谁来洞见真诚下的虚伪,虚伪中的无奈?谁摆明爱与爱的冲突,并指点出路?谁为心灵的困惑求解?曾经常被称为‘艺术’的人类活动。那岂是心无所系游手好闲之徒所能成就的?这些活动曾召唤科学家的智力,苦行僧的赤诚,探险家的勇敢,隐者的高洁。非此就无能在这个领域里作出成就。这种活动可以取消,但无法替代。你要我们保护自然吗?如果我们不是热爱大自然的人,如果我们不变成热爱大自然的人,我们怎么会保护自然?你可以说服我们,为了更有效地掠夺自然,我们必须放慢掠夺的速度。掠夺者的寿命可能延长了一千年,但他还是掠夺者。一万种理由也无法让我们热爱自然。只有热爱自然的人通过他的行为,只有理解人和自然的深邃联系的人通过他的艺术,能让我们热爱自然。艺术曾经充满理解,远不是低能儿特有的自娱。回头看看我们今天的作品,智性的光华流失殆尽,还剩下什么──一点温馨;噢,有时还有一点吊诡。
没有不食人间烟火的艺术家。他生活在我们的关切之中。由于天职的敏感,他比我们更不安于各种感情的冲突。他关切得更深更广,也更为统一。
那种被称作‘艺术’的事业,像所有重要的事业一样,要求健全的头脑和人格。那不是一个稀奇古怪的领域。它从我们的日常生活生长出来,并始终和我们的日常生活息息相关。你教我物理。你借助于我关于物体的既有知识,把我引向新的公式,新的答案。你向我指明我真正的利益何在。你不能对我的既有利益一无所知,因为你必须借助某些显而易见的利益才能让我明白某些我不明白的利益其实是我的利益。以一种可以类比的方式,你可以把我引导到某种感情──从我已经具有的感情和关切出发,通过我所能承认的方式。艺术从寻常之事出发,感动不期而至,我们因感而动,进入从前对我们陌生的感情。
我们熟悉的世界和陌生骇异的世界接壤。能够找到通向陌生世界的道路,需要智性。能够踏上这条道路,需要勇气。震撼人心的艺术背靠常情,展现出骇异的景象。平庸的作品从常情到常情,一团温馨,无所触动。这样的作品,容易得到公认,容易流行,但不会被人记取,原是当然之事。
非必激动不已才是关切,非必大声疾呼才见真情。鏖战正酣,将军却仍然冷静,这不表明他较少关切。心怀深切关怀的人不见得一脸严肃,或者镇日愁眉苦脸。出于关切,可能讲得声泪俱下。出于关切,也可能娓娓道来。在峡谷激腾,在平原缓荡。已经到了平原,还激腾不已,不是很奇怪吗?
这是老生常谈。谁不爱说自己的艺术是真实感情的自然表达?
表现和表达可以是有意的。该同志一向争取入党,表现积极。表达也可以是无意的吗?我们说,落泪是悲伤的表达。那是我们说。落泪人却不表达什么。谁通过流泪表达?谁流泪流给别人看?敏感的诗人大为警惕。他说,我不为读者写作,我为我自己写诗。你不知道诗发表在诗刊上,会有人读到?你不曾希望有人读到它?当着人,你却尽量不流泪。的确,有时候你竟当着人流出泪来。你可能顾不得是否被人看见,但你肯定不曾希望被人看见。眼泪若不是挤出来的,它就不在意它表现了什么,怎样表现。诗人,你真的也不在意吗?你的诗歌像眼泪那样流出来吗?不是为了要让人看,你才完成自己的诗歌吗?是的。
我们对‘自然的表达’已经疑问重重,而‘真实的感情’同样游移不定。你既有高尚的感情又有低贱的感情。如果你单挑高尚的表达给我们看,是否有点不真实?很好,我把我低贱的也拿出来给你们看。且不说你可能没有那份勇气,就说你有,那算什么勇气?那些低贱的东西,留着自己享用还不够,谁希罕看?
归根到底,你的感情,高尚也罢,低贱也罢,干我们什么事?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喜欢谈论自己的程度,大致和他的无聊程度成正比。还没见到警察和大夫,干吗要谈论自己的借条、床上习惯、写作习惯,自己的失眠和痔疮?艺术怎么就给了我们特权,可以让絮絮不休地谈论自己的感情成了美好事业?流露出来的感情也许会动人,成心把自己的感情表现给别人看,不是只能惹人厌恶吗?当然,惹人厌恶也挡不住暴露癖把自己的感情表现给人看,否则怎么还有惹人厌恶的人呢?不仅如此,这种表现自有市场。因为有人专好窥人隐私,因为我们多多少少都爱窥人隐私。但这些精神病学上的案例,和艺术有什么相干?古典时期,即使自传也只限于心灵的共同关切。今天,诗歌、小说、绘画、散文竞相成为表现,进入了兜卖隐私和收购隐私的市场,这不过表明,从晚期浪漫主义到今天的市场经济,所谓艺术已经堕落到什么程度。幸亏我们还有一点感想化的艺术,感想化的学术,在把隐私打扫出来兜卖之前尚在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