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短暂的东西,奇异地
与我们相关。我们,最短暂者。每一样东西
都是一次,只有一次。一次便不再重复。而我们
也是一次。永无轮回。但这
哪怕仅只一次,也是一次曾在:
因为在尘世曾在,似乎是不可收回的。[2]
(注:《里尔克全集》第2卷,第717页。)
“一次性”也就是时间意义上的限定性,它意味着宇宙万物中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一次”的,不可重复。同样,人也是“一次”的,而且与其他的存在者相比,人则是“最短暂者”。就时间而言,它指的是人所处的世俗时间,“一次”总是以“不可收回”的方式在尘世展开,是每一在世个体都必须承担的。“永无轮回”使每一个体看到身后的虚空,它对于“曾在”具有否定的功能。个体在世生存时间的不可逆性使“时”与“死”紧密相连,也使在世个体担忧在进入“永无轮回”那一刻起的世界。
但是,并非每一个体都有对这种时间临近的恐惧,伊壁鸠鲁就主张人要站在时间的洪流之外。他认为人不应从那些具体的目标的实现中寻找幸福与快乐,人主要是是要过一种被称为“恬静”的生活。他教导人重要的是在在心灵的生活上,使自己学会观快乐而不要观赏痛苦。至于痛苦,人是可以“靠着心灵的训练以及不顾痛苦而只想念幸福事物的那种习惯来加以忍受。”所以,伊壁鸠鲁的快乐只是一种心灵体验,快乐并不是在时间的联结中产生的,人置身于这种恬静的快乐中,就站在了时间之外,过去、现在。将来的区别也就消失了,时间因此也被废除了。
但是,在世个体并不能都象伊壁鸠鲁这们恬静地生活,他们面对生命在时间洪流中的耗损,都会发出象美国当代诗人鲁滨逊一样的感叹:“如果今后没有什么来世,/如果我们不过是尘泥,/而这是从所周知的—活着有何意义?”(《顶于立地的人们》)时间对人生命的无情耗损使哲学、宗教与文学都共同地关注人是如何应对消逝的时间而使自身免于被时间吞噬的。
基督宗教的“救赎”(ATONEMENT)从字义上看是“使事物合一”。这个“合一”从时间性上来讲就是要使过去、现在、将来达到永恒的合一,从而回到那“昔在、今在、今后永在的全能者”,所以,要达到救赎的目的首先就是要使世俗时间归于上帝的永恒之中。对于个体,关键的则在于自觉地将自己的一次性融入神性的怀抱中。从B.布莱希特和汉斯.昆的两首诗,我们就可看出“时间”对于不信者和信者的不同意义:
一是B.布莱希特的《抵抗诱惑》:
你们不要被诱惑!
返回的路已不存在。
日子伫立在门前,
你们已能感到夜里的风:
清晨却不会再来。
你们不要被欺骗!
生命残薄。
尽快地啜饮生命吧!
你们不会感到满足,
当你们不得不离开生命时。
你们不要接受骗人的安慰!
你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让腐烂成为拯救者!
生命最伟大:
拥有的已无多。
你们不要被诱惑,
去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
还有什么能使你们畏惧?
你们会与所有的动物同死,
此后什么也不会再来。
二是汉斯.昆的《拥有的远不止这些》:
你们不要被诱惑!
返回的路尚存在。
日子伫立在门前,
你们已能感到夜里的风:
清晨却会再来。
你们不要被欺骗!
生命残薄。
不要过快啜饮生命吧!
你们不会感到满足,
当你们不得不离开生命时。
你们不要接受骗人的安慰!
你们没有太多的时间!
腐烂能捕住得救者?
生命最伟大:
远不止这些。
你们不要被诱惑,
去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吧!
还有什么能使你们畏惧呢?
你们不会和动物同死。
汉斯.昆的诗是出于基督宗教立场对B.布莱希特的驳正。两首诗字安数相当,但却大异其趣,表现出了不同情怀在时间性面前相异的价值取向。“日子伫立在门前”,是即将与过去的告别,当死亡的风在夜里吹起,布莱希特看到的是物理性的事实:“清晨的风不会再来”和“与所有的动物同死”,但是,生命真是要“让腐烂成为拯救者”的话,“干苦役让自己精疲力竭”又有什么样的意义呢?“与动物同死”岂不成了对所有在世“苦役”的彻底否定?人唯一所能做的难道真如布莱希特据说,只能是“尽快啜饮生命”吗?只接受物理性的时间,最后只能导向虚无主义。
汉斯.昆的诗则体现了完全不同的一种境界。这种境界对于布莱希特们也许是一种欺骗。但是,他使生命有了一个活着的根基。清晨的再次来临,不与动物同死,都是基于对世俗时间的否定。世俗时间否定了在世个体的残薄生命,但是,基督宗教所标划的返回之路,却让人感到夜里的风不再有腐烂的气息。与在世“门前”相对的“门后”世界是对于腐烂再次否定,使我们所有的苦役有了价值,也使我们不再感到畏惧。
汉斯.昆对于清晨的风还会再来的期冀与自信,来于在时间观上打破了曾在、现在、将在的界限。将个体生命的时间自觉地纳入了上帝永恒的怀抱之中。上帝这一全能者是世俗时间的唯一的权衡。使曾在、现在、将在达到时间的合一,是西方文学拯救世俗时间的有限个体生命的方式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