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之“反七律体”(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10-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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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上共举诗例多首,或上平下仄,或上仄下平,平仄韵的转换无不将诗的内容划为两截,韵脚转换处即内容的转捩处。一般来说,前半多客观描写或记叙,后半多主观抒情。这与七律的结构方式有很大不同。七律的结构,是分为四联,首联领起,颔联、颈联用对仗句展开,尾联收束,其首尾呼应的四联式结构,完整圆满得无可挑剔,但也因过于严整而造成一种封闭感。“反七律体”的两截式结构,无论上截或下截,给人的感觉都是只有展开而无收束,所以相对较为开放。同时,“反七律体”的句式灵活结撰,富于变化,充分体现着歌行的自由体特点,也完全不似七律那样如同戴着镣铐跳舞,循规蹈矩而不能越雷池一步,这也显示了开放性。此外,中腰平仄韵的转换,打破了七律一韵到底的用韵规定,使诗的韵律变得生动起来,也增加了诗歌的开放性。
  
  二
  
  B式反“七律诗”有100多首,具有自己的鲜明特征。如:
  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世人见我恒殊调,闻余大言皆冷笑。宣父犹能畏后生,丈夫未可轻年少。[1]李白《上李邕》
  此李白少年干谒之作。用仄韵,给人以奇崛不平之感。中腰换韵,将诗分为两段,前半自抒怀抱,后半宣泄对世俗、包括李邕大人的不满。
  檐前白日应可惜,篱下黄花为谁有?行子迎霜未授衣,主人得钱始沽酒。苏秦憔悴人多厌,蔡泽栖迟世看丑。纵使登高只断肠,不如独坐空搔首。[1]高适《九日酬颜少府》
  此高适未得志时作。八句诗基本是两两构成仄韵对仗,对仗表达的意思实为对比,宣泄满腹牢骚。
  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野旷天清无战声,四万义军同日死。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都人回面向北啼,日夜更望官军至。[1]杜甫《悲陈陶》
  我军青坂在东门,天寒饮马太白窟。黄头奚儿日向西,数骑弯弓敢驰突。山雪河冰野萧瑟,青是烽烟白人骨。焉得附书与我军,忍待明年莫仓卒。[1]杜甫《悲青坂》
  这两首诗如姊妹篇,记述安史之乱中官军的两次惨败。诗人心情极为沉痛,低抑的仄声韵脚恰与这种心情相表里。
  前有毒蛇后猛虎,溪行尽日无村坞。江风萧萧云拂地,山木惨惨天欲雨。女病妻忧归意速,秋花锦石谁复数。别家三月一得书,避地何时免愁苦。[1]杜甫《发阆中》
  山行落日下绝壁,西望千山万山赤。树枝有鸟乱鸣时,暝色无人独归客。马惊不忧深谷坠,草动只怕长弓射。安得更似开元中?道路即今多拥隔。[1]杜甫《光禄坂行》
  阆州城东灵山白,阆州城北玉台碧。松浮欲尽不尽云,江动将崩未崩石。那知根无鬼神会,已觉气与嵩华敌。中原格斗且未归,应结茅斋看青壁。[1]杜甫《阆山歌》
  以上三首诗的题目都点出了真实地名,是杜甫寓居蜀地时所写纪实性作品。因为纪实,所以客观的环境描写占了主要地位。适应环境描写的需要,诗中多用仄韵对仗:三首诗的中间四句,各构成两组对仗;《阆山歌》的开首二句还是排比式对仗。诗的结尾为诗人主观感情的抒发。
  轩车歌吹喧都邑,中有一人向隅立。夜深明月卷帘愁,日暮青山望乡泣。风吹新绿草芽坼,雨洒轻黄柳条湿。此生知负少年春,不展愁眉欲三十。[1]白居易《长安早春旅怀》
  面瘦头斑四十四,远谪江州为郡吏。逢时弃置从不才,未老衰羸为何事?火烧寒涧松为烬,霜降春林花委地。遭时荣悴一时间,岂是昭昭上天意?[1]白居易《谪居》
  碧空溶溶月华静,月里愁人吊孤影。花开残菊傍疏篱,叶下衰桐落寒井。塞鸿飞急觉秋尽,邻鸡鸣迟知夜永。凝情不语空所思,风吹白露衣裳冷。[1]白居易《晚秋夜》
  这三首诗都写在白居易心情不佳时。各诗中间四句,均为仄韵对仗,连同前引杜甫诗,可知诗人们似对七律的写法有所借鉴,有意将诗的中间四句写成类似七律颔、颈二联的对仗句。
  有鸟有鸟名啄木,木中求食常不足。偏啄邓林求一虫,虫孔未穿长觜秃。木皮已穴虫在心,虫蚀木心根柢覆。可怜树上百鸟儿,有时飞向新林宿。[1]元稹《有鸟二十章之八》
  有鸟有鸟众蝙蝠,长伴佳人占华屋。妖鼠多年羽翮生,不辨雌雄无本族。穿墉伺隙善潜身,昼伏宵飞恶明烛。大厦虽存柱石倾,暗啮栋梁成蠹木。[1]元稹《有鸟二十章之九》
  元稹组诗《有鸟二十章》的基本用意是讽世,其中15首选用仄韵且一韵到底。“之八”一首,“木”、“虫”二字重复4次,盖不重复则无法说清二者的关系。
  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1]张籍《野老歌》
  我家家西老棠树,须晴即晴雨即雨。四时八节上杯盘,愿神莫离神处所。男不着丁女在舍,官事上下无言语。老身长健树婆娑,万岁千年作神主。[1]王建《神树词》
  张诗写民生疾苦,反映社会矛盾,十分尖锐。王诗代百姓言,表明对和平安定生活的向往,也是间接反映民生的。
  老兔寒蟾泣天色,云楼半开壁斜白。玉轮轧露湿团光,鸾佩相逢桂香陌。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1]李贺《梦天》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1]李贺《秋来》
  这两首诗的意境都表现着李贺特有的诡异和冷艳。前一首想象天上景象,并由天上俯看人间;后一首写秋夜读书情景,并在想象中进入鬼的世界。
  刘商的组诗《胡笳十八拍》,有13首是全用仄韵的“反七律体”,这显然是诗人对诗体的有意选择。兹举二首以见其一斑:
  马上将余向绝域,厌生求死死不得。戎羯腥膻岂是人,豺狼喜怒难姑息。行尽天山足霜霰,风土萧条近胡国。万里重阴鸟不飞,寒沙莽莽无南北。[1]《胡 十八拍》第二拍
  忆昔私家恣娇小,远取珍禽学驯扰。如今沦弃念故乡,悔不当初放林表。朔风萧萧寒日暮,星河寥落胡天晓。旦夕思归不得归,愁心想似笼中鸟。[1]《胡茄十八拍》第八拍
  第二拍写初到胡地时对当地风物人情的陌生感受,第八拍以笼中鸟比拟自己困处异乡的愁苦心情。
  思牢弩箭磨青石,绣额蛮渠三虎力。寻潮背日伺泅鳞,贝阙夜移鲸失色。纤纤粉馨香饵,绿鸭回塘养龙水。含冰汉语远于天,何由回作金盘死。[1]李商隐《射鱼曲》
  商隐此诗境界蛮荒怪诞,读来与他那些华美的七律情趣迥异。
  屋小茅干雨声大,自疑身著蓑衣卧。兼似孤舟小泊时,风吹折苇来相佐。我有愁襟无可那,才成好梦刚惊破。背壁残灯不及萤,重挑却向灯前坐。[1]陆龟蒙《五歌·雨夜》
  这是诗人散居江湖生活情景的真实写照,虽多野趣,但毕竟充满艰辛。
  以上所举诗例中,仄声韵的特点是不能上扬,不能延长,读来短促、低抑,给人以奇险峭厉、抑郁不平、奋迅激烈之感,适宜于表达人处于逆境或陌生环境时的心理感受,适宜于宣泄胸中苦闷牢骚。上举诸诗总体上体现了这样的感情特色。可以说,仄韵发出的一般是不和谐音。在通篇用仄韵的诗作中,我们绝难发现七律中常见的那种好整以暇、气度从容、圆美流丽的光景。人的感情世界是复杂而丰富的,需要多样化的表现方式。应该说,使用七言八句而通篇仄韵这种体式,是诗人适应着感情表达的需要对诗体进行的有意选择。
  
  三
  
  C式“反七律诗”约40多首,诗韵平仄使用无规律。D式主要用平声韵写成。先看C式,如:
  昨夜离心正郁陶,三更白露西风高。萤飞木落何淅沥,此时梦见西归客。曙钟寥亮三四声,东邻嘶马使人惊。揽衣出户一相送,唯见归云纵复横。[1]高适《送别》
  此诗四个韵脚中三个为平声,惟三、四句写到梦见归客时用了仄声韵,显示心灵瞬间的颤栗。
  无为洞口春水满,无为洞傍春云白。爱此踟蹰不能去,令人悔作衣冠客。洞傍山僧皆学禅,无求无欲亦忘年。欲问其心不能问,我到山中得无闷。[1]元结《无为洞口作》
  此与前诗相反,其二、四、八句皆用仄韵,惟五、六句押平韵,这两句表现山僧生活与内心的平静,优游不迫,故不用仄韵。
  织素缝衣独苦辛,远因回使寄征人。官家亦自寄衣去,贵从妾手著君身。高堂姑老无侍子,不得自到边城里。殷勤为看初著时,征夫身上宜不宜。[1]张籍《寄衣曲》
  九月匈奴杀边将,汉军全没辽水上。万里无人收白骨,家家城下招魂葬。妇人依倚子与夫,同居贫贱心亦舒。夫死战场子在腹,妾身虽存如昼烛。[1]张籍《征妇怨》
  张籍这两首写征妇怨的诗,前首情思委婉,故用平韵和仄韵的比例是三比一;后诗情思酷烈,用韵情况正好相反。
  主人一去池水绝,池鹤散飞不相别。青天漫漫碧水重,知向何山风雪中?万里虽然音影在,两心终是死生同。池边巢破松树死,树头年年乌生子。[1]王建《别鹤曲》
  此诗首、尾用仄韵,侧重叙事;中间四句用平韵,侧重抒情。
  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1]李贺《雁门太守行》
  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秦娥盖湘水。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离鸾别凤烟梧中,巫云蜀雨遥相通。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1]李贺《湘妃》
  这两首诗的用韵正好相反:前诗开首用平韵,以象征之笔写敌我对垒情景,将士精神为之振奋;其余用仄韵,表现浓重的杀气和赴死的决心。后诗开首用仄韵,将传说中的筠竹推入人们的视野;其余用平韵,展开神奇的想象,幽凄而美丽。
  较之A、B二式,C式的平、仄韵似随意安排,因而显得更加自由,更少人为意识。但无论如何,篇中只要有了仄韵,诗作就和七律断然划开了界限,而凸现了“反七律”特征。
  最后说到用平声韵写成的“反七律体”,即D式。此式有两种较典型的用韵方式:其一,逐句或基本逐句用韵。如:
  白狐向月号山风,秋寒扫云留碧空。玉烟青湿白如幢,银湾晓转流天东。溪汀眠鹭梦征鸿,轻涟不语细游溶。层岫回岑复叠龙,苦篁对客吟歌筒。[1]李贺《溪晚凉》
  这种押韵方式回到了汉魏时代的七言诗。
  其二,篇中换韵。如:

  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如此如此复如此,壮心死尽生鬓丝。秋风落叶客肠断,不办斗酒开愁眉。贤名圣行甚辛苦,周公孔子徒自欺。[1]卢仝《叹昨日三首》
  仅换韵这一点,就和七律有了明显区别。
  唐代歌行中“反七律体”的出现,实有其必然性。从句式看,七言是中国古代诗歌基本句式发展的最高形态,较之四言、五言,它有更强的表现力;从诗篇看,八句是一个长短合宜的章幅,能适度展开,又能及时收拢,且具有均衡感。七言和八句这两个因素,都是古典诗歌的重要语言资源,这一资源既在七律中得到极其充分的开发、利用,与此同时,诗人们还会考虑它的进一步开发、利用,于是,就有了“反七律体”的出现。与七律不同,“反七律体”属古体,即自由体,它最重要的形式特点就是没有格律规定,即使上举最具形式特征的A式,也非常缺乏规范性。
  本文提出“反七律体”的用意,与其说是发掘一种唐诗体式,毋宁说是展现唐诗的一种实际存在。任何时候,实践总是比理论更丰富多彩,“反七律体”乃是唐诗作者们在创作实践中自觉或不自觉地使用着的一种与格律严整的七律情趣迥异的诗歌形式,它的实践意义远大于它的理论意义。
  
  [参考文献]
  [1]彭定求.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2] 王琦.三家评注李长吉歌诗[M].北京:中华书局,195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