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文论下的当代旧体词(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9-04
/ 2
 词人处于抒发情感的需要将这些复合的意象由感性画面构成了“江上耍闲云”的现象世界,形成一个立体的磁场。
  西方文论中雅克镇以索绪尔的二轴说为基础,发展出一种语言六面六功能的理论。雅克镇把属于选择性的联想作用,加在属于组合性的语序轴上,每一分轴上都会有不同的联想轴,使诗歌具有了一种整体的、复合的、象征的、多义的性质。
  在本意的透视中,“江上耍云人”是以作品的抒情主人公之一出现的,同时,也是语序轴上的四个关键词之一,各自有独特的联想义,组合又有十五种联想义。(按数学的排列组合计算,C14,+C24,+C34,C44=15,在语序轴上它至少会产生十五种衍义)。
  比如“闲云”是词人为表达思想情感而捕捉到的意象或者说自己的替身,或者是美好的梦想、希望、前途、命运等等。
  “云”因其飘逸、空灵、渺茫、抽象、气态、不可捉摸的性质,被传统词作为一个惯用的意象,与梦有同质异构的意味。加一个“闲”字,独特的审美气质和情致及个性豁然彰显。
  “闲”是中国知识分子历来追求的一种可望不可及的桃花源,闲之高境界乃身闲、体闲、心闲、意闲。李清照说“枕上诗书闲处好”。好就好在拿得起,放得下,如陆游所言“卧读陶诗未终卷,又乘微雨去锄瓜”;牧童放歌,鱼舟唱晚,都是人生之闲境界:王安石“细数落花因坐久”是长闲,韩愈的“寻思百计不如闲”是顿悟之闲,韦应物的“尽日高斋无一事,芭蕉叶上独题诗”是清闲,王维的“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是安闲。这些都隐射着“闲”字无比丰富、细腻、美好的联想义。
  “闲”对“云”的修饰以及江上美人“捉”着“闲云”“耍”的天真的娇态,凸现了“耍云人”与“所耍”之“云”的典雅、浪漫、自由的品质和彼此相应的情绪、意趣、格调。
  如果你累于世俗,仰望苍穹,向往自由,你就会情不自禁陷入词人塑造的“江上耍闲云”现象世界,在这个艺境中,你可以追寻意义、前途、归宿。从希望到痛苦、从痛苦到达观,变幻莫测将是你的“天命”。
  如果你有一个多情、浪漫的梦,天马行空,期待逢着一个梦中人儿,那么这个闲云就会托着你的梦飘到天边。
  词人正是感觉自己寻寻觅觅中遇到了“那人”,“白马”即心灵的共振的音符。
  “耍”字调皮、诙谐、自由、洒脱,玩弄,还有一丝放纵、野性,极无芥蒂的率真是造成诸多联想的一个动作。后面“白马”“花猪”的色彩、性质的相反、态度的对立,使“耍”字富有涵咏、体会、品鉴、选择、裁决的意味。
  既然两情相悦,为什么又“一会捏花猪”?“成白马”的“成”字体现自然而然的本意,“捏”字显然是外力改变了主意。
  在语序轴上可以看到,词人正是在此时发出痛苦的质问:“耶里娅神秘耶里娅,我一定要找到你。”
  在传统观念和现实诱惑中挣扎,在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矛盾中困惑,人的神性和兽性此消彼长,血肉横飞,一场灵魂深处的刀光剑影,问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欲罢难止、欲为不能。这不但是世纪之初,现代人在观念转型时期不得不面临的挑战——情爱家园的突围、重构,恪守心灵王国的必然,也是古往今来人类共同思索的天问。
  江上是谁人?谁是江上人?每个人都是。我是谁?是白马还是花猪?是天使还是恶魔?我是变化的。词人揭示的是人心、人性、灵魂的真相——同时具有善、恶两极,人在精神上是能够相通的,而在现象和现实中,这种相通性不是一次性完成的,而是在一个漫长的过程中展现出来。
  在此漫长过程中。普通人意识不到自己是游弋在善、恶两极之间,意识不到自己与他人一致的本质,而词人却在这种相互对立和冲突的现实中体会到人性更深层的一致性,道说了矛盾的永恒性:人最不了解的就是自我。
  自我是个有待形成,有待塑造的东西,而塑造自我的乃是他人,由于他人是不可能穷尽的,自我认识就永远没有尽头,所谓的自我塑造其实就是选择让谁来塑造自我,人能选择的不过是愿意让谁来塑造自己。从故土到天边,寻到江上。
  云在水中流,我到哪里去?我又从哪里来?我从故乡来。我要去远方。我背着我的家。家是身体暂时的着落。心是精神永恒的家,向往着遥远的苍穹。追问衍生出生命终极意义、宇宙命运忧患的大命题。这种人生、人类、宇宙矛盾的普遍性,选择的复杂性、痛苦的必然性,正是词作能够引起广泛共鸣的内因。
  天意从来高难问,神秘女郎无法逃脱亘古不变的人生宿命。
  这一系列意象的叠加塑造了“江上耍云人”神秘莫测、超凡脱尘、遥不可及、爱恨交加、命途多舛的形象,可能是传说中神秘的耶利娅,也可能是命运之神,还可能是掌管一切的宇宙之灵,反正她(他)似乎飘逸绝尘、但终究难以为所欲为,瞬息万变、带来诱惑、毁灭希望、反复无常、实际上矛盾重重——可能是传说中神秘的耶利娅,也可能是命运之神,掌管一切宇宙之灵——就是把握自己生命方舟的每一个凡夫俗子。
  “闲云”以及“江上耍云人”这组复合的意象和其后的一系列动作,承载着词人强烈的主观色彩,其内在的思想感情与外在的客观物象在灵光一现的瞬间产生了化合,而非物理的“借景抒情”。词人遭遇的客观之象与其主观之意共同赋予“江上耍云人”充满美感的神秘形象,使词人蓄谋已久的对情爱、选择、矛盾、无常等人类宿命达观的情意得到展现。

  这就是别林斯基所说的:“诗的本质在于,给不具形的思想以生动的、感性的、美丽的形象”。所谓“于天地之外,别构一种灵奇”f恽南田语),亦所谓“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严沧浪语)。
  下片没有“闲”字修饰的“云”跌落水中,“云、在、水、中、流”惨淡、短暂、飘零的意绪无可奈何地浮现眼前。
  云从“天上”到“水中”的反差是词人依依不舍,不愿接受现实的心情的写照。然而水行千里云在天,云必然会投影在人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流水和时光、生命、一切美好的怀念联系在一起,它们异质同构,都是流动的变化的,人生常恨。
  伤感的情绪刹那间弥漫心头,如何收拾破碎的心情?只好回到故土江湾下。
  “化作梦边梅,饰你西窗画。”梦,已让人不愿醒来,况乎我梦承受不了那梅,那原本是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梅孤悬梦边,美得让人心痛。饰在你窗前的画上,梦里时时陪伴你,大有晏几道“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宫遥,梦魂惯来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的痴情。
  也许词人还斟酌过用“饰你西窗画”还是“饰我西窗画”,一字之差,少了万般柔情。“画”字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不但音韵上放射性咏叹,而且用了“点染”之法,一个空镜头给读者留下无穷思索,连恩格斯都说,作家的倾向性越是隐藏起来就越好!
  你窗前的画是怎样的呢?歌德曾经说过:“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认知的。我们只能在反光、比喻、象征里面关照它……在璀璨的反光里我们把握到生命。”此时“江上”这个神秘、模糊、但明确遥远的距离或者位置又会刺激你的神经,也就是说,根据读者的审美视野的宽窄深浅,联想轴上的要素词的意义是可以任意凌驾于语序轴的。立马造成辽阔、苍茫、凄清、捉摸不定的审美趋势。你的生命态度就决定你将看到的画面,春江花月夜、独钓寒江雪、笙萧吹断水云间、芦花深处泊孤舟、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夜船吹笛雨潇潇、征帆去棹残阳里……瞬间画面变得水色空朦、烟波浩淼。
  你的生命态度就决定你将怎样达观这人生、宇宙的宿命!人的主体意识豁然彰显,主体的自我选择,自我负责——觉醒。“一百个读者就有一百个哈姆雷特”。
  命运无常,但人性的深处有自由的光芒在闪烁!让我们看到人类一切精神生活的总目标。
  “江上耍云人”是一个具体的难忘的人,但造就该词的艺术魅力的是词人在抒发自然、率真、本色的情意时,无意识中因词人豁达的人生态度、绝妙的想象、厚实的阅历、赤子般的词心、魔鬼语言以及其写作风格造成的“读者期待视野”而赋予丰富的意旨,暗托了复杂的感情,隐含了深刻的哲理。
  回到开篇的问题:该作是眉清目秀的,词选中的其他标题都可以在中西方文论的共同观照下揭开面纱,这种“揭开”正是当代旧体词的一个特点,是旧体词现代的迹象。当年苏轼把词变为缘事而发,因情而作的抒情言志之体,所以词作抒写的是何种情志或者因何事而发,必须有所交代和说明,形成了词题和题序,21世纪词题的功能向现代艺术靠拢,更加抽象,具有隐喻性。
  王兆鹏教授敏感意识到蔡词的“词题过于虚泛模糊”——这个当代词与传统词的区别,他没有说出这个区别的原因,但注意到这一区别的结果,是摸到了现代艺术对古典文学之冲击导致词之创作风会变迁的脉动。词不再是呈现给读者的一个“成品”,虚泛模糊的词题使读者创造性阅读更有可能。
  词人在“江上耍闲云”这个感性的、由词人的意志所统辖的现象世界中使读者直观了人类自身,捕捉了“美”的真谛——揭示了人的本质力量。使读者在作者塑造的情感世界(体验、欲念、思索、理想)所规定的对象世界中直观了自己。
  正如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审美就是人的本质力量的对象化或者客观化。《生查子·江上耍云人》艺术地表达人的本质——不只是个人,而是人类共同的精神性,并且这种精神性因读者与词人共同的探索而动态地发展着、引导着我们走向精神深处——把飘扬的旗帜插在人的自由这一人性的颠峰上。词作悄悄完成了文学的高级使命:超越现实,指出了精神的可能性,提升人类情感的质地,使人们对人性更加同情、理解、包容。文学牵着人类童年无助的小手,引导芸芸众生从世俗的囹圄走向理想的王国。
  当代旧体词以《生查子·江上耍云人》为先声,已经露出了现代艺术的气质,蔡词中其他作品也可以看到意识流、蒙太奇、象征主义等现代艺术的创作手法的痕迹,笔者将从《当代旧体词精神质地的拓展》、《旧体词的当代性》、《阅读视野与当代旧体词的接受》、《阳刚之气的阴性书写》、《当代旧体词的传播》等方面继续探索当代旧体词的艺术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