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的思想世界(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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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思想的联系上来考虑,列子的贵虚对于庄子的影响应该是巨大的。在道家的传统中,尽管老子已经注意到了“虚”的问题,有“致虚守静”、[17]“虚心实腹”[18]之说,可是其重要性并没有得到特别的强调。关尹在其后有“贵清”的主张,[19]列子的贵虚应该就是这一基础上的发展。黄老学看来也分享了与列子相同的观念,因此强调“虚无形”作为“道”的性质。[20]从这个背景上思考,庄子对虚的重视就不是空穴来风,而是渊源有自。而且他更把虚由道落实到人的心灵之上,提出“心斋”之说,并以“坐忘”来指示具体的实践途径。这种思想上的联系应该是庄子有限度地肯定列子的主要原因。

庄子注意到的人物还有宋荣子,一般以为就是宋陉,或者作宋鈃。《逍遥游》说:“而宋荣子犹然笑之。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彼其与世,未数数然也。虽然,犹有未树也。”《天下篇》曾经论到宋子的学说,以为“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又引他的话说:“君子不为苛察,不以身假物”。综合起来看,宋子是一个严格区分己(身)与物的人,而且不把己身作为追逐外物的工具。这应该就是所谓的“定乎内外之分”。在这个问题上,似乎可以发现宋与庄子的共同点。但是对于宋子来说,这种内外之分的执著,固然体现出他与世俗的不同,可是另一方面也表现出对己身的不能释怀。这最多算是强己以外物,与庄子的物我两忘仍然相距甚远。

到现在为止,我们还没有提到也许是对庄子思想影响最大的人物——老子。在一般的思想史描述中,庄子被认为是老子思想的主要继承和发展者。这种看法可以上溯到西汉初年,无论是司马迁的老庄同传,还是《淮南子》中的“老庄”并称,[21]都反映出人们观念中老和庄之间的紧密联系。这种联系当然是以二者在思想上的共同性为前提的,另一方面也根据于庄子对老子的称述。内篇中涉及到老子的地方总计有三处,《德充符》和《应帝王》的记载是很清楚的,庄子笔下的老聃一如柏拉图笔下的苏格拉底,乃是后起者出于对思想传统的尊重,因此取先行者为自己的代言人。我们且看庄子笔下老聃的话:

“胡不直使彼以死生为一条,以可不可为一贯者,解其桎梏,其可乎?”[22]

“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测,而游于无有者也。”[23]

表达的无一不是庄子的思想。但《养生主》的一条因为有不同的理解,值得辨析: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曰:然。然则吊焉若此,可乎?曰:然。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向吾入而吊焉,有老者哭之,如哭其子。少者哭之,如哭其母。彼其所以会之,必有不蕲言而言,不蕲哭而哭者。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所谓不同的理解主要是针对着这段话对老聃到底持何种态度?郭象注自“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至“不蕲哭而哭者”云:

“嫌其先物施惠,不在理上往,故致此甚爱也。”

文中的“其”当然指老子。依郭象这里的解释,秦失对老子颇多不满,认为他先物施惠,行不由理,才导致很多人“如哭其子”“如哭其母”。这里透露出明显的批评老子的意味。但是成玄英就已经对此进行了纠正:

“蕲,求也。彼,众人也。夫圣人虚怀,物感斯应,哀怜兆庶,悯念苍生,不待勤求,为其演说,故其死也,众来聚会,号哭悲痛,如于母子。斯乃凡情执滞,妄见死生,感于圣恩,致此哀悼。以此而测,故知非老君门人也。”[24]

这里的凡圣之分,至为明显。众人凡情执滞,连老君弟子都不及,当然和老子本身更是无法相比。成玄英谓老子虚怀,与郭象之说也显然不同。郭、成的不同,当然可以从解释学的立场得到说明,这可以归结为解释者所处的不同历史背景或者个人的知识甚至好恶。在庄学流行的魏晋时代,特别是作为注庄者的郭象,眼中有庄而无老,不能说是反常的。而以成玄英的道士身份,再加上生活在普遍尊“老”的唐代,要他去批评老子恐怕是异常的困难。我们还可以注意明代的和尚憨山德清的理解,其注“始也吾以为其人也,而今非也”云:

“言我始与友时,将谓是有道者也。今日死后,乃知其非有道者也。”

又注“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说:

“刑,犹理也。言聃之为人,不能忘情而处世。故有心亲爱于人,故人不能忘。此实自遁天真,忘其本有。古人谓此乃遁丧天真而伤其性者,非圣人也。”[25]

这简直是借庄子来排老子了。考虑到其僧人的身份,以及佛道相争的事实,这种解释当然是能够理解的。但是后人如果信以为真,就把这看作是庄子的本义,恐怕就是掉进了解释者们挖下的陷阱。

如果抛开寓言,当我们回到实际的历史之中的时候,老子和庄子之间的思想联系是再明显不过的事实。尽管我们可以列举出二者之间无数的区别,但是这些区别总是枝节的,而且遮挡不住背后本质的相同。譬如司马谈对于道家的概括“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同样都适合于老和庄,虽然在老子中主要体现为为君之道,到了庄子这里则基本上是处世之术。在具体讨论庄子的时候,我们在很多地方总能感受到老子的存在。老子的道、他的无为、他的为道和为学、他的“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26]他的“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27]等等,在庄子中都留下了重重的痕迹。《天下篇》称老聃和关尹为博大真人,显然是渊源有自的。

庄子的思想世界是丰富的,但显然不是杂乱的。庄子不是老子、列子或者孔子,尽管他的世界中有他们。庄子就是庄子,他有道通为一的本领。他就象是《大宗师》中提到的大冶,以他的心灵为大炉,熔铸着整个的世界、人生和历史。这个大冶冶炼出的作品就是摆在我们面前的这本书,就是永远的《庄子》内七篇:《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和《应帝王》。



参考文献:

[1]《史记·孟子荀卿列传》:“当是之时,秦用商君,富国强兵;楚、魏用吴起,战胜弱敌;齐威王、宣王用孙子、田忌之徒,而诸侯东面朝齐。天下方务于合从连衡,以攻伐为贤。”

[2]司马迁说庄子著书,“用剽剥儒墨”,也是以此二家为主要对手之意。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

[3]《天下篇》固然非庄子自著,但总是反映着庄子学派的态度。其评论诸子,最先提及的就是儒家和墨家,可以与此对观。

[4]可以成为对比的是古希腊的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在前者的著作中,后者经常成为对话的主角。这无疑可以被看作是对苏格拉底的尊重,因为他们的思想一脉相承。类似的情形是战国时期的儒者经常在其著述中提到大量的“子曰”或者“孔子曰”等,虽然不否认其中或有真实的成分,但大部分应该是依托。这种依托在一定程度上可以看作是尊重。但这和庄子的情形显然不同。

[5]《墨子·兼爱中》。

[6]《庄子·天下》。

[7]《孟子·尽心上》。

[8]《庄子·天下》。

[9]《庄子·徐无鬼》。

[10]邵尧夫曰:“庄周雄辩,数千年一人而已。”见《藏云山房南华大义解悬》,收严灵峰编《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卷15。

[11]《孟子·滕文公下》。

[12]如与告子辩性与仁义(《告子上》),与许行之弟子陈相辩君臣并耕,以及因徐辟与墨者夷之辩爱有无差等(《滕文公上》)等。

[13]《荀子·非相》。

[14]《战国策·韩策一》:“子疾为韩使楚,楚王问曰:客何方所循?曰:治列子御寇之言。曰:何贵?曰:贵正。”

[15]《吕氏春秋·不二》。

[16]司马谈《论六家要旨》称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虚无为本故贵虚,因循为用故尚刑名。见《史记·太史公自序》。

[17]《老子》十六章:“致虚极,守静笃。”

[18]《老子》三章:“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19]《吕氏春秋·不二》:“关尹贵清”。

[20]参见《马王堆汉墓帛书》(壹),《经法·道法》,文物出版社,1980年。

[21]《淮南子·要略》:“考验乎老、严之术”,“严”即“庄”,因避讳改。此为文献所见“老庄”并称之始。

[22]《庄子·德充符》。

[23]《庄子·应帝王》。

[24]参见郭庆藩《庄子集释》第一册,中华书局,1982年,128页。

[25]《庄子内篇憨山注》,台湾建康书局有限公司,1956年。

[26]《老子》十一章。

[27]《老子》四十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