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及鲁迅创作的艺术 |
但他的文字也不完全辛辣,有时写得很含蓄,以《肥皂》为例。他描写道学先生的变态性欲,旁敲侧击,笔笔生恣,所谓如参曹洞禅。不犯正位,钝根人学渠不得。又像《风波》里七斤嫂骂丈夫不该剪去辫子,八一嫂来劝,揭了她的短处。她正没好气,恰值女儿来打岔,就骂她是“偷汉的小寡妇!”于是对方生气了,说“七斤嫂,你恨棒打人!”作者始终没有将七斤嫂的这句话的用意说明,但他在事前闲闲着八一嫂“抱着伊两周岁的遗腹子”的一笔;事后又闲闲着“八一嫂正气得抱着孩子发抖”的一笔,我们自然会感觉到那句骂话的重量了。还有许多例子不及具引。总说一句,鲁迅从不肯将自己所要说的话,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只教你自己去想,想不透就怪你们自己太浅薄,他不负责。他文字的异常冷隽,他文字的富于幽默,好像谏果似的愈咀嚼愈有回味,都非寻常作家所能及。 鲁迅作品用字造句都经过千锤百炼,故具有简洁短峭的优点。他答《北斗杂志》问如何写创作小说,曾有这样的话:“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吝惜。宁可将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不可将Sketch的材料拉长成小说。”记得古人作文有“惜墨如金”之说,鲁迅的“Sketch论”足与媲美。他文字的简洁真个做到了“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施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地步。句法的短峭则如《社戏》:“月还没有落,仿佛看戏也并不很久似的,而一离赵庄,月光又显得格外的皎洁。回望戏台在灯火光中,却又如初来未到时候一般,又缥缈得像一座仙山楼阁,满被红霞罩着了。吹到耳边来的又是横笛,很悠扬;我疑心老旦已经进去了,但也不好意思说再回去看。”《白光》:“他刚到自己的房门口,七个学童便一齐放开喉咙,吱的念起书来。他大吃一惊,耳朵边似乎敲了一声馨,只见七个头拖了小辫子在眼前晃,晃得满房,黑圈子也夹着跳舞。他坐下了,他们送上晚课来,脸上都显出小觑他的神色。”这二段文字,一段写儿童恋着看戏的情景,一段写落第秀才神智昏乱的情景,里面心理的描写都很细腻深刻。我常说句法单纯不要紧,要紧的里面含蕴“阴影”丰富,即此之谓。 鲁迅作小说更有一种习惯,当事项进行到极紧张时,他就完全采用旧小说简单的笔调。这里不妨再举《风波》里最热闹的一段文字为例: 七斤嫂没有听完,两个耳朵早通红了;便将筷子转过面来,指着八一嫂的鼻子,说,“阿呀,这是什么话呵! 八一嫂,我自己看来倒还是一个人,会说出这样昏诞糊涂活么?那时我是,整整哭了三天,谁都看见;连六斤这小鬼也都哭……”六斤刚吃完一大碗饭,拿了空碗,伸手去嚷着要添。七斤嫂正没好气,便用筷子在伊的双丫角中间,直扎下去。大喝道,“谁要你来多嘴!你这偷汉的小寡妇!” 扑的一声,六斤手里的空碗落在地上了,恰巧又碰着一块砖角,立刻破成一个很大的缺口。七斤直跳起来,捡起破碗,合上了检查一回,也喝道“入娘的!”一巴掌打倒了六斤。六斤躺着哭,九斤老太拉了伊的手,连说着“一代不如一代”,一同走了。 又如阿Q在赵太爷家调戏女仆一段: 吴妈,是赵太爷家里唯一的女仆,洗完了碗碟,也就在长凳上坐下了。而且和阿Q谈闲天:“太太两天没有吃饭哩,因为老爷要买一个小的……” “女人……吴妈……这小孤孀……”阿Q想。 “我们少奶奶是八月里要生孩子了……” “女人……”阿Q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