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外游
接受者的生活经验不同,阅历的深浅相异,其对作品的感受、理解便会不同。清人张潮《幽梦影》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望月;老年读书,如台上玩月。皆以阅历之深浅所得之深浅耳。”李贺有诗云:”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王安石说:“此儿误矣,方黑云压城时,岂有向日之甲光也?”而明代杨慎则以自己的亲身所历亲眼所睹批评王安石“宋老头不知诗”,他在《升庵诗话》中说:“予在滇,值安凤之变,居围城中,见日晕两重,黑云如蛟在其侧,始信贺之诗善状物也。”杨慎之所以能指出王安石鉴赏贺诗的错误,其关键性原因在于他具有像李贺那样的生活经历。可见,接受者人生社会经验的丰吝与否对于理解诗作之境至关重要,正如袁枚《随园诗话》所言:“诗中境界,非亲历者不知。”因而,读者审美期待视野的建构与培育,不能单单依靠书本知识,而其中更重要的途径还在于读者的社会实践活动。这便是中国古代文论家极为重视的“外游”说。审美鉴赏者只有阅历深广,善“求天下奇闻壮观”、“知天下之广大”,这样才能更好地拓展自己的审美期待视野,以便更好地欣赏接受文学作品。古人云不但要“读万卷书”,而且还要“行万里路”,正说明丰富的生活阅历和复杂的生命体验对于审美接受者鉴赏能力的提高,具有重大作用。南宋诗人陆游曾有诗云:“法不孤生自古同,痴人乃欲镂虚空。君诗妙处我能识,正在山程水驿中。”陆游为什么能识诗之妙?究其原因正在于他有在社会生活实践中积淀而成的审美鉴赏力。有些山水诗属于即景会心之作,诗人常常抓住自然景物和自己主观感受中最典型、最生动、最有诱发力的侧面,形象逼真而又深刻入微地再现了自然之美。理解这样的诗作,需要接受者对其自然美的深切感受。宋代周紫之《竹坡诗话》记载了他对杜甫诗歌的体会:“余顷年游蒋山,晚上宝公塔,时天已昏黑,而月犹未出,前临大江,下视佛屋峥嵘,时闻风铃,铿然有声。忽记杜少陵诗:‘夜深殿突兀,风动金琅铛。’恍然如己语。又尝独行谷间,古木夹道交阴,惟闻子规相应木间,乃知‘两边山木合,终日子规啼’之为佳句也。又暑中濒溪,与客纳凉,时夕阳在山,蝉声满树,观二人洗马于溪中,曰此少陵所谓‘晚凉看洗马,森木乱鸣蝉’者也。此诗平日诵之,不见其工,惟当所见处,乃如知其妙。”平日吟诵,是在书房案头,故不觉其妙,一旦重临诗人写作的情景,便立即会即景会心,产生强烈的共鸣。洪亮吉《北江诗话》也有同感。他说:“余尝以已未尽,谪戍出关祁雪山,日在马首,又昼夜行戈壁中,沙石赫人,没入髁膝,而后知诗之‘一川碎石大如斗,随风满地石乱走’之奇而实确也。大抵读古人之诗,又必身历其地,身历其险,而后知必惊动者,实由于耳闻目见得之,非妄语也。”宋李伯纯《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云:“盖其开元、天宝全盛之时,迄于至德、大历干戈乱离之际,凡四千四百篇。其忠义气节,羁旅艰难,悲愤亡聊,一寓于诗。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至亲更兵火乱丧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犁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兵火丧乱”的崎岖经历,是知杜诗之妙的前提,如果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对社会动荡骚乱的深刻体验,要想鉴赏评论寄寓着如此深沉的社会内容的杜诗,决不可能有真正的艺术发现。因此,“外游”是读者审美鉴赏力提供的一个重要途径。直接的生活经验,有利于读者对作品的联想,能在较高层次上参与作品的再创造,这可以说揭示了读者品鉴文学作品的规律。
三、静心
面对同一部作品,由于接受心境即情绪状态的不同,也会导致不同的阅读境界。荀况说:“心忧恐,则口衔刍豢而不知其味,耳听钟鼓而不知其声,目视黼黼而不知其状,轻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葛洪《淮南子·齐俗训》说:“夫载哀者闻歌声而泣,载乐者见哭而笑。哀可乐者,笑可哀者,载使然也。”可见读者所处情境和情怀的不同,必然会导致接受效果的不同。中国古代文论家十分重视审美接受者的心理状态,特别倡导一种“静心”之说,即“虑静其心”。“静心”主要是指审美鉴赏主体在进行鉴赏时,必须保持一种心灵的澄澈与宁静。其实质是让审美主体的心灵超然物外,进入一种和谐平静的心理状态。读者只有虚廓心灵,涤荡情怀,平息内心的骚乱躁竞,造成一种无利无欲、不即不离的心境,才能清晰地反映特定的审美对象,体悟其中的生命意义。朱熹说:“今人这所事事做不好看,缘不识之故。只如个诗,举世之人尽命去奔作,只是无人做得成诗。他是不识,好底将做不好底,不好底将做好底。这个只是心里闹,不虚静之故。不虚不静,故不明,不明,故不识。若虚静而明,便识好物事。虽百工技艺,做得精者,也是他心虚理明。所以做得求精。心理闹,如何见得。”读者进行赏诗时,一定要克服“心里闹”,具备一种虚空的心理状态。这好比一个容器,当其虚空时才能装东西,才能接受。当其不虚空时,也就不能装东西,接受不了。因而虚静心态对读者来说,显得十分重要。金圣叹注批《西厢记》时说:“但自平心敛气读之,便是适来自造。”钱裴仲《雨华庵词话》论到“读词之法”时说:“先摒去一切闲思杂虑,然后心向之,目注之,谛审而咀味之,方见古人用心处,若令不体会,随口唱出,何异老僧诵经,乞儿焉食。”这正是说,只有保持虚静的心态,欣赏者才能进入诗作之中,他的性灵才能与诗歌的情致同化一体,才能深刻地把握诗歌中蕴含的丰富而生动的情感。以虚静之心来欣赏接受,不仅有利于读者对诗歌所展示的境界有深刻充分的理解,而且还有利于欣赏者的再造想象,使他们能从诗歌作品超越出来,进入到一个更为广阔的想象空间中去,获得无穷的魅力。正如邵雍所言:“静中乾坤大;闲中日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