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时务报》的畅销,流通广泛,算是“公共空间”扩张的象征,惟究其实际,推动它广泛流传的动力泉源,却是复杂多样。盖士人阅读它的原因,往往在于它可能有助于自己在科举这道“成功的阶梯”里奋力前行。(注:罗志田就描摹了刘大鹏在1896年,为了因应科举而得请人代买有关“新学”书籍的画面。参见罗志田:《科举制的废除与四民社会的解体——一个内地乡绅眼中的近代社会变迁》,收入氏着:《权势转移——近代中国的思想、社会与学术》,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71-173页。)湖南学政江标说:“报事想日有起色,湘中几致家弦户诵,且试者以之为兔园册,风气开辟一至于此,可喜也”;(注:《江标函(十)》,《书札》(1),第251页。)浙江孙诒让则说他的家乡会读《时务报》的人,主要还是为了科举:
盖慨时事之危迫,爱玩钦服者十之一二,而闻有科举变法之说,假此揣摩为场屋裹挟之册者,十之七人,其真能潜研精讨以究中西治乱、强弱之故者,无一也。今科秋试策题,犹然故辙,所谓十之七八者,意兴盖已索然。(注:《孙诒让函(二)》,《书札》(2),第1472页。)
这样看来,刺激读者进入《时务报》这方“公共空间”的动机,其实与有利于自身于科举之途上“鲤跃龙门”,与谋求个己之“私”,密切相关。“公”、“私”之间缠绕环结的历史样态,实不可能泾渭分明。(注:近来学界对中国历史过程里的“公”、“私”观念之区别与其实践,有热烈的讨论,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尤致力于此,他强调,应从整体历史的文脉里对“公”与“私”这些重要概念词语进行详细的论证(他并企图与日本虽同样使用“公”与“私”这两个汉字,其所蕴涵的意义却大不相同的情境,进行对比),从而展现出独特的文化世界的意义,不详论。参见沟口雄三:《中国の公と私》,东京:研文出版社,1995年。陈弱水则从“公”的观念在整体中国历史的脉络进行探讨,指陈“公”的观念的五大类型。参见陈弱水:《中国历史上“公”的观念及其现代变形——一个类型的与整体的考察》,《政治与社会哲学评论》第7期,2003年12月,第87-144页。(他另有相关论旨之作,如《公德观念的初步探讨——历史源流与理论建构》,《人文及社会科学集刊》第9卷第2期,1997年6月,第39-72页)黄克武对明、清两代中国“公”、“私”观念之意涵,亦有整体之考察检讨。参见黄克武:《从追求正道到认同国族:明末至清末中国公私观念的重整》,收入黄克武、张哲嘉编:《公与私:近代中国个体与群体的重建》,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01年,第59-112页。)
晚清中国“公共空间”的形成,不可能纯粹依循理想。况且,在《时务报》这方“公共空间”里互动激荡的思想观念,往往也是思想观念体系/价值系统之间的冲突,其结果便是对实现“公共空间”理想的伤害。
例如徐勤的《中国除害议》见诸《时务报》后,(注:徐勤:《中国除害议》,《时务报》第42、44、46、48册,影本4。)就让原来帮助《时务报》于南京代售的缪荃孙大发雷霆。他刚与《时务报》馆结账毕,从上海返南京,便见到刊出此文的当期《时务报》,一读之下,显然怒不可遏,认为此文“猖狂无理一至于此!”他批评汪康年“主政上报,意欲何为耶?试问有何益处?恐报之不行,于此可卜”。缪荃孙遂说自己“穷老愁困,不愿与诸公争,然阅者愤愤,必不止荃一人也”。他乃拒绝代售,“寄来亦止有原封退还耳”,(注:《缪荃孙函(十三)》,《书札》(3),第3056页;本函系年为光绪廿三年十一月十二日;按,据缪荃孙“光绪廿三年十一月九日日记”:“与《时务报》馆结帐,还报馆各帐二百十元”。见《艺风老人日记》(3),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第1002页。)旋把事情交给“陈安园”处理,不再经手。(注:《缪荃孙函(十四)》,《书札》(3),第3057页。)《时务报》就此失去了一个售报据点。
纪钜维的情况也是一个例子。他本来是《时务报》的热心支持者,当《时务报》第1册出版方甫一周,他便得见之,赞不绝口,并且主动表示虽“不能他有赞助”,但一定会“偕同人相为料理,使报可畅行,则不负经画苦心矣”。他不但细读《时务报》第1册,指陈其中的排版错误,还将之代分赠给“此地相识”,并介绍托售处:“天津文美斋曾托寄售否?似可一通信也”,(注:《纪钜维函(十三)、(十二)》,《书札》(2),第1290页;关于此二函的系年考证,参见本文附录十四:纪钜维函系年考。)热心可见一斑。纪钜维一直是《时务报》的热心读者,当他读到梁启超发表于《时务报》第2册上的《论不变法之害》一文后,认为此文“沉着痛切,言言扼要”,对作者大为倾倒,“梁君真晓人也”。但是他说文内所云“圣祖皇帝永免滋生人口之赋并入地赋”这段话有小错误,因为“康熙五十二年恩诏征收钱粮,但据五十年丁册,续生人丁,永不加赋,至雍正四年,始将各邑丁粮派入地粮之内”。他还说“报中仍有颠倒及漏落字”,希望日后的校对工作应该更为精益求精才好。(注:《纪钜维函(十五)》,《书札》(2),第1291页。)至于张之洞以湖广总督身份下令,由善后局负责分担湖北省内一切衙门与各局各书院各学堂订阅《时务报》的费用,这道命令亦登于《时务报》,(注:《鄂督张饬全省官销时务报札》,《时务报》第6册,影本1,第356-358页。)纪钜维见之,即觉得《时务报》对这道命令的标题有“不妥”之处,在他看来,张之洞之所以下这道命令,在于“此报甚有益于时务”,“极力提倡,重在使官绅阅报,非重在为报馆卖报也”。可是,如果就《时务报》的标题来看,“则此报仅同川淮之盐、待销之货”,张之洞的命令变成了“不过为报馆开通生意”,其意义就大不相同了,“一字不检,实觉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因此他写信给汪康年,指陈其误,并建议曰:“‘官销’二字或改称‘官购’何如”?(注:《纪钜维函(十六)》,《书札》(2),第1291-1292页。)可是,梁启超挥动着一支利笔,在《时务报》上撰文立说的时分,是否会得罪了读者,不在他考虑之列。当他撰文说“学会”乃“中国二千年之成法也”,然“学会之亡”乃清朝“汉学家之罪,而纪昀为之魁也”时,(注:梁启超:《论学校十三:变法通议三之十三·学会》,《时务报》第10册,影本1,第621-622页。)把批判的矛头指向了纪钜维的先祖纪晓岚,辱其先人,这下就好似把纪钜维的热烈支持和反应,泼了一盆冷水,令他恼怒不已,扬言和梁启超“必不干休”,他的火气也得到张之洞的支持,(注:张之洞的幕僚梁鼎芬说梁启超此文诋纪昀甚,诋倭仁尤甚,“以后文字真要小心”,“纪香骢与梁卓如必不干休(南皮诸人皆助纪)”。顾印愚则致函汪康年说此文“有诋纪昀语,河间(即纪钜维)大怒,广雅(指张之洞)亦不平,此无益而有损之文,以后请加检对也”。分见《书札》(2),第1900页;《书札》(4),第3284页。)此后,纪钜维大概就再也不那么热心了。梁启超下笔之际,“快刀砍阵”,哪里会考虑是否会刺激了《时务报》读者的神经,惹出了一阵让纪钜维等“大有淘淘之势”的风波?(注:《吴樵函(二十五)》,《书札》(1),第511页;本函系年为光绪廿二年十一月十四日。)就缪荃孙与纪钜维的例子来看,共同打造形塑“公共空间”的意愿,其实是会受个人观念情绪的制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