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界表情——网络小说症候初探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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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的口号是:谁不入网谁就不存在。

当大多数人不再怀疑并尝试去实现这一雄心勃勃的预言,当日益烫手的Internet 一面吹响着新时代的号角,一面又悄悄开启那潘多拉的魔盒,无可争辩的事实是:游荡网络的文学成了一张被涂抹的脸,而这张脸的背后隐藏的是一个巨大的潜台词:虚拟现实。“这是一部创世纪——人不仅创造了类似于他的‘人’,而且创造了一个类似于他所在现实的‘第二现实’”。 “第二现实”即所谓的“虚拟现实”(virtual reality)。这一被称为人类意识的极限的虚拟现实乃是由电脑和网络技术所创造,存在于真实现实之外的一个幻象世界,它不仅仿真、逼真,而且超真,其最重要的意义在于效应性,即虽然在事实上不是怎样,但看起来和感觉上却是怎样。这无疑赋予了网络前所未有的自由、开放、宽容和平等的崭新秩序,而当以虚构性和想象性立足的小说把触角伸向网络,一个符号化与幻象化的审美空间便由此产生了。
过去小说与实在世界之间可以感知、共享乃至整合的现实被虚拟的符码空间无声地吸附,现实需要定义、阐释甚至拯救在今天已愈难实现,而数字化文本内部从角色意识、话语思维,直到情感表达正或多或少却不可避免地经历着一场猛烈而又温柔的抚摸。对于以网络为载体创作、发表或和传播的小说文本而言,这种抚摸毋宁说是一种无情的嵌入。
嵌入的结果是:一方面,过去作为作者的延伸、长期处于中心、主导或者幕后操纵地位的传播者角色由于现代科技特别是电脑网络技术的兴起而逐渐地被消解,“文学传播成了一种物质层面的作者与读者之间交流与沟通的渠道,由于传播媒介的根本变化而最终使传播者进行了自我解构”, 于是,任何束缚文学作者、文学作品以及文学活动的镣铐和枷锁都被比特空间轻轻松松地踢了出来,书写与阅读真正变成了一场面对虚构的自由嬉戏。
另一方面,正以惊人的速度在赛柏空间(cyberspace又称电脑空间)内急剧膨胀、动荡漂移的小说文本那里又随处可见种种悖逆、失常、朦胧、夸张、回避、歪曲等类似症候的现象,本文所论及的症候并非一般精神病理学意义上所指的生理或心理疾病未发作之前所显示的症状,而旨在借用弗洛伊德的原型概念,来描述小说文本从写作主体到角色形态在虚拟现实与生活现实的临界处显露出的复杂表情,尽管它常常给人以镜像般似是而非、亦真亦幻之感。因此这里的症候应是潜意识出没的标徵,是我们得以向精神里层潜入和掘进的突破口,它使我们在凝神注视网络小说文本的时候,能够清醒地看到:正是网络的虚拟化特性以现实两极间的微妙张力制造着症候,以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想象性体验凸显着症候,同时又以高度沉浸感之后的茫然自失放逐着症候。

一、现实两极

像汤姆·索亚那样在不断的历险和寻宝中体会到一种“孤独的狂欢”
同时,人类浪迹在虚拟的世界里,远离大地和尘土,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孤独的狂欢”

那样的时代似乎已渐行渐远:文学叙事就是人们的直接体验,也就是人们置身于其中的历史和现实;90年代的我们正慢慢习惯:所谓“永久给定的客观性”是个早该被抛弃的幻觉,超现实想象越来越占据着文学叙事的显要位置。而一部网络创世纪则以惊人的加速度推动着这一过程的实现。
鲍德里亚尔曾在《象征、交换与死亡》一书中将符号急剧扩张的时代命名为“仿真时代”,即把现时代理解为一个符号化的,崇尚形象或幻象的时代,“把真实改造为许多想象的事件的社会判断”。 在这一点上,作为符码空间的网络有着与此相似的特征,人在其中的生存和一切活动都是以符号的形式进行,所有的声音、图象和文字都可以还原成二进制代码,也就是说,我们所理解的现实,已不再是物质实在性的现实,它已为网络符号的传播与接受所构造或重塑,这直接导致了现实两极化趋向的出现:一方面,人生存、体验于现实的世界中,这个现实已是一个日益奔赴数字化时代的现实;另一方面,人可以进入到一个纯粹虚拟化的现实,获得一种从未有过的生命体验,两极现实之间并不存在明晰可见的所谓界限,也不是简单的否定与被否定,补充与被补充的关系,它们谁也无法取代对方而成为完全自足、封闭、稳定的存在,而是存在着一种微妙的张力结构,且由于网络的动态、开放的影响而处于非恒定的状态之中。这一事实对于我们解释和判断网络小说的写作主体、角色形态具有重要意义。
一般意义上理解的主体性不外乎三重涵义,即人与自然,人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表现出来的能动性;人与社会,人在社会存在中与身份、角色相联系的意志自由;人与自我,人在自我心理存在中,主我相对于客我而言的反思与追求。网络写作迥异于前的地方正在于:人终于可以最大限度地解放自己、实现自己,以自己创造的这个比现实更真实的虚拟世界提出对传统的挑战。

没有舆论一律的强求,没有编辑苛刻的眼光,可以独自一人心平气和地探索真理,可以积极搬砖搬瓦建设精神文明大厦,可以规规矩矩地踱着慢悠悠的四方步,当然也可以在自由自在的灵魂舞蹈中释放出淋漓尽致的快感。

——吴过《网络给文学带来了什么?》

文学似乎返回到了原始的状态:人人都可以无拘无束地利用文学形式抒情言志,或者叙述种种白日梦……
文学正以前所未有的传播范围和传播速度最大限度地向私人话语敞开……
——南帆《游荡网络的文学》

终于,在人人都可以成为艺术家的网络时代,“没有人知道你是一条狗”。表面来看,这种无边界的写作“不再被类似文学类型、审美标准、范式等先验规则和种种约定俗成的艺术或意识形态的禁忌所支配,无须迎合,不求承认、更不用担心非驴非马之讥”, 非历史化和无须依赖记忆的写作主体可以像风一样自由地在网络穿行。而实际上,当网络空间把事物与观念,对象与再现,现实与符号之间的界限一举爆破之后,“人面对机器,与它构成的是一种扰人的镜子似的关系:在其物质性的方面,这个机器模仿着人类,计算机的镜像效果使写作主体有了双重的形象,人类又在机器那不可思议的非物质性之中认出了自己”。 网络成了一面镜子,映照出双重的自我。 写作的这种临界化性质深刻地影响和改变着文本内部的角色形态。不管是在网上延伸着现实的生活还是虚拟着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每一个在数字化文本内活动的角色都因投注了主体的情感、认识和理性而成为充满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高度个性化的生命个体。网络犹如放置在平行交织,相异相生的两极现实间的一面镜子,既可以高度的自由和开放,尽情地沉溺于无边无际、天马行空的文学想象里,任意地回避或改变无法选择的既定现实,又可以幻象化的真实人性回返到那被实在生活所拘囿与束缚的心灵现实。
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虚拟化的网络稍稍地一转身,镜像中一切欢呼雀跃的冒险,敞开心扉的拥抱,乃至匿名的狂欢顷刻间飘上了天,对写作主体和角色形态而言,一致性是缺点,完整性成了局限,保持自足与稳定已不可能,一如面纱轻拢,真幻难辨、若即若离,又像迷宫凸现,处处陷阱、步履维艰。与生俱来的扮演特质和放大功能在把网络小说文本变为“卡拉OK式的演唱” 时,又以更为彻底的方式消解着主体,也放逐着角色,症候便由此产生了。正如狄康姆所说,“你们都想成为世界的中心,你们必须知道,既没有中心,也没有世界,有的只是游戏”。那么,当小说文本从外到内都成了一场虚幻的审美游戏,世界是否会如艾略特所言在嘘的一声中悄悄结束?

我现在终于明白,这个由游戏开始的故事终于还只是一个游戏,不仅因为他出现在一个游戏的空间里,也并不是我和风儿决定的,而是由这个故事本身决定的,这个物质世界自有内在的规律,而我们的灵魂只是这世界可怜的尘埃颗粒,没有丝毫力量。
——李寻欢《边缘游戏》

没有形状,没有轮廓,顺势而变,因境而异,不停地从一个容器被倒进另一个容器,也因此,没有了血性,没有了骨气,也没有了作为和灵魂,只剩下苟且与投机,扭曲与变形。
——邢育森《柔人》

我在这里放浪形骸,没有来自任何地方的指责。我也没有了心,因为我用这个东西换了来这里的车票。
——挪威森林《青铜手镯》

可见,自由与开放只是序曲,“疯狂柳絮随风舞,摇落桃花逐水流”的e 体化焦虑才是在事实与真相间做着字谜游戏的主体与角色的深层困惑。那么,如何在“人的感觉,人的虚构与幻象,已经到了随意在虚拟空间里发表,并且无限繁殖于天下的时代” 活出自我?从实在的小说文本切入,穿越海市蜃楼般虚幻而逼真、虽显却犹隐的网络空间,探寻日益伸向我们心灵深处的拓扑症候背后的未知,也许是勾勒临界表情的一种积极尝试。

二、症候三例

㈠、牛虻
你们若杀我,就很难再找到像我这样的人了,容我用粗鄙的口语来说,我是神赐予这个城市的牛虻,牛因肥大而懒惰、迟钝,需要牛虻的刺激,神把我赐予你们,让我随时督促你们前行,苦劝你们,苛责你们……

以这番话,苏格拉底在公元前399年的那个春天平静地面对法庭的死刑宣判,陵谷变迁,百代而下,有的青史留名,有的没入凡尘,而牛虻精神始终如辽远的星辰闪烁在历史与现实的长河中。汹涌而来的网络浪潮在现实的相对层面造就了一个独特的表意空间,也造就了不计其数的时代牛虻,尽管不掌握话语权,却用偶尔伸出的刺蜇一下都市这个庞然大物的皮毛,以另一自我企图开辟出一片个人性的飞地。
近乎无厘头的反堂皇是网络牛虻惯有的姿态。为文学符号即将式微奔走呼号的人们绝难想到,这些丝毫不为“越来越水的文字,越来越容易的书写” 汗颜羞赧的网络牛虻们几乎对一切在他们看来僵死呆板、中规中矩乃至约定俗成的叙事逻辑和话语方式施以了暴行。

他影迷那么多,死了尸体偏偏落在咱们手里,这是多么大的荣耀呀,说明组织上信任咱们,如果我们对他的解剖不够彻底,不能做出令世人满意的报告,别说人民不答应,咱们自己良心上也过不去呀。
——俞白眉《网络论剑之刀剖周星驰篇》

此次西行,意在取他国之长补我邦之短,功在千秋,福泽后代……
为此,开展一场轰轰烈烈的麻将运动,算作麻坛老将李玫同志的告别赛……
于是,老皮决定像其他留守男士一样,先是全面彻底地哀怨一把,把最凄凉最悲惨的情绪调动起来,然后置之死地而后生,在绝望和孤独中寻找希望,在家书和泪光中奋发图强……

——宁财神《老皮发烧》

本文结构上采用总-分-总形式,夹叙夹议,介绍了中国篮球事业未来几十年的发展状况,对于中国篮球向何处去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见解,并对球队团结问题的重要性作出了分析。
——俞白眉《网络论剑之主力难当篇》

类似这样充满攻讦和颠覆意图的戏仿、反讽或曰无厘头的网络幽默俯拾即是,所谓无数次的亲密接触,杂交爱情1、2、3号,聊天室套狼(郎)和泡牛(妞)之不完全手册……夹杂着违禁的冲动、拆解的快感和冒险的乐趣纷纷浮出网面。如果说黑色幽默是把你抛进黑暗的渊底然后体味荒诞与残酷的话,那么网络牛虻们津津乐道的无厘头风格则更切近于“特殊的精神呵痒”, 歪曲的推理,悖谬的逻辑,贫嘴嘎舌,花活迭出,无论是严肃正统的官方话语或历史表述,还是街头巷尾寻常百姓的粗言秽语或无稽之谈,全让这群轰轰烈烈的拍砖大军给一并乱炖,超现实的网络空间与历史语境的错位误置一拍即合,一切既有的叙事“资源”都成了可以随意拼贴的标签被耍弄得面目全非,支离破碎。作为读者,我们完全不必扒开字缝去为“或有寓意”发愁,只需要跟上这股寄生于网络速度和广度的时尚,痛快淋漓地消费调侃,操持调侃即可,虚拟的网络可以让牛虻们卸下所有陈词滥调的累赘,获得自我松绑后的恣意与放肆,同时借助网络迅疾繁衍的超强再生能力而表现出一种集体仿同的趋向。
但是与此同时,网络这把双刃剑成与毁都在旦夕之间,不少雄赳赳、气昂昂的网络牛虻开始“拔剑四顾心茫然”了。

有人说网事如烟,我想我们之间的网事连烟都算不上,充其量是团冬天从嘴里呵出的水雾,而且还是南方的冬天。
——宁财神《卤煮男女》

绕来绕去,真累啊,所以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可我要是思考,谁会笑呢?您说那些窥视癖会笑吗?笑吧,狂笑,因为这是您最后一次因为我而发笑了,这只猴子已经累得翻不了筋斗,在饲养员还没将它人道毁灭之前,扔块面包屑下去吧,然后继续笑您的。
——宁财神《爱我,就请臊着我》

由此可以看出,网络牛虻的心中之所以常怀隐忧,是因为他们的玩笑开得太过分。将一切瓦解得寸草不留却又轻而易举地让网络给吸了进去,漂于空中的自省、临界挣扎的彷徨搅动着骨子里一车愤世嫉俗的髓,随心所欲地与城市飙着劲,然而网络牛虻这场以游戏面目出现的对语词和思想自由主权的争夺战到头来却仍旧只是一场游戏而已。也许并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用与评价80年的王蒙和90年代的王朔相同的眼光来看待今日的网络牛虻,但我们必须承受的现实是,在要么让你越上峰巅,要么让你掉入谷底的网络虚拟世界,使命感厚重的精英理想和如鱼得水的世俗欢娱似乎都不足以深入这一镜像般的症候,更遑论走出来。
我们知道,没有任何语言表达、文学表现和艺术构思能够自始至终完全脱离意识的控制在一种纯粹恍惚、失控、直觉的无意识状态中完成,意识从来没有停止过对无意识的支配、控制和超越,它们之间往往既彼此借重,又相互制约,无论是作为写作主体还是角色形态,网络牛虻们都是在卤煮一般的生活现实与轻似云烟、薄如蝉翼的虚拟现实的临界处辗转跳跃着,他们可能不知道网络只会给予他们最需要的,而不是最可靠的,自我的解脱既张扬、释放着被一极现实所压抑的主体性,可又在另一极现实中疏远了主体性。牛虻们需要的自由和刺,网络都没有让他们失望,可如同空心鸟一样在飞翔的失重里折翅,生命的荒诞里叹息的命运却未必在他们自己的意料之中。

㈡、游侠
江湖是什么 风波险恶 刀光剑影
网络是什么 扑朔迷离 虚幻抽象
人在江湖 身不由己 人入网络 情难自禁
网络如同江湖 侠义犹在 爱情犹在
网络就是江湖 邪恶犹在 恐怖犹在
昔日的刀光剑影转换成现代看不见的战争
昔日的柔情似水变幻成难分虚实的甜言蜜语

网侠小说开路先锋邢育森所说的这段话早已被以网络为江湖的游侠们奉若圭皋。在抽离了传统武侠小说里的内力、招式、帮派、秘笈、毒药和兵器之后,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侠客精神在虚拟化的网络空间里开始得到重新的诠释。虽然少不了侠骨柔情,少不了生离死别、少不了紧张刺激,也少不了壮烈凄美,但是从场景、环境到人物、情节乃至情感都深深地刻上了网络的烙印。

所以,惊心动魄的故事、曲折动人的情节、各显神通的人物被无边无形的网络演绎成了一部部波诡云谲的尘世江湖传奇。从键盘敲击中可以感受到万里平川、策马奔腾的壮伟豪情,高超卓绝的编程技术可以被视为百变无形、出神入化的精湛功夫;聊天室的彻夜长谈完全可能成为鏖战前的运筹帷幄,就连意外的停电掉线都意味着能量的骤然丧失,灵魂的脱壳而去,甚至是瞬间生命的终结。从表面上看,这似乎是对传统武侠元素的挪用和置换,实际上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对自我新的发现和确认。一个人与一个人的“自我”并非对等或可替代的,人的自我就像一个人“内在的海洋”,有着潜在的巨大能量,却常常表现得像侏儒;本身就具有主宰性,可又终年流浪在无尽的黑夜里。在小说文本中,彼此陌生,又相对独立的游侠们在高度虚拟化的网络相遇之后,以自己心目中的角色参与其中,进行着现实生活所不能进行的活动,时而虚假哄闹、浮皮潦草,时而又冲突对抗、势不两立。这种表象之下掩盖着的其实是网络时代个人与自我,个人与他人进行某种深层沟通与交往的可能。

在交互而开放的激发、揭示和领略的极乐快感当中,游侠们惊奇地发现了一直停留在无法测度和企及的深处的那个自我,而这个自我内核在遭遇网络之前几乎全部或者很大程度上被另一极现实中的社会交往所遮蔽、压抑甚至丢失了。对于网络游侠来说,个体间的边界也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分崩离析,“‘你’早已不是‘你’,正如‘我’早已不是‘我’,‘你’和‘我’的灵魂与身体都属于被‘你’和‘我’共同创造出来的,超乎‘你’和‘我’之上的共同的灵魂与身体”。 完全虚拟化的身份使游侠们可以潇洒自如地行走于网络江湖之中,在多重角色的切换、互涉和游弋中毫无顾忌地宣泄,从而实实在在,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一种消魂而又重造灵魂,解体而又重铸身体的非凡体验。不管是“不关心真相,只关心智慧和荣耀”,不将中心化垄断碎尸万断誓不罢休的黑客伦理,还是竹仗芒鞋、落拓不羁、我行我素、快意恩仇的游侠精神,都是虚拟网络的厚赐,因为是网络的虚拟特性将个人“内在的海洋”最大限度地开发出来,把个体潜在的广度和深度拓展为现实,从而汇流成了更加浩瀚的“共同的海洋”。网络游侠这种对于网络的理想追求并不纯粹是技术性的展望,从更深层的意义上看乃是在个人与自我,个人与他人两个层面上对人的本真状态的一种复归。

花生、豆豉鱼、凉啤酒
霍志龙、紫胖子、花惊天
两拨儿分属不同阵营的不共戴天的仇者和敌人
在网络上巧取豪夺、为非作歹的黑客魔头
在网络上行侠仗义、折断魔爪的网络侠客
这是人间自古不绝的战役,正义与邪恶、光明与黑暗、拯救与破坏、仁慈与伤害的激烈对抗,这是一场永恒战役在网络上的延伸和舒展。

谁也不要惹我,任何轻视和冒犯我的人,都会遭到十倍甚至更多的狠毒报复和打击。这便是一个江湖人物能够威名远扬的立身之本,那是能让人皆闻其名而变色的疯狂和凶蛮。这是另一个逻辑体系,另一套游戏规则,比拼的就是血性和实力,任何用情理和道德去衡量和统治这个世界的企图都是无力和可笑的。
——邢育森《网侠》
在这个充满欺骗与谎言
真诚都快失去意义、神都将之遗弃的奇幻国度中
孤独的男人邂逅了真挚的兄弟与一生的爱怜
共在这彷徨不安的舞台上
演绎着一段悲恸危险的时光
——桑羊无欢《网侠行=恶人谷群英传》(前传)

不可否认,愈益强大的物和愈益渺小的心灵已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人们日益拥塞于被物命名、解释以至隔绝、异化的人际交往中,而“结果,我们却感到无能为力,并因我们的无能为力而藐视自己。因为我们并不相信我们自己的力量;我们没有对人的信念,对我们自己或我自己的力量所能创造的东西也没有信念”。 当网络游侠们的聊寄啸傲几乎可以调动起所有的戏剧元素:巧合、突兀、充满张力的关系、令人窒息的氛围和种种意想不到却真实感极强的事件时,被网络凸显的主体自觉性和个人性当然意味着心的觉识与反抗,只是网络给予游侠们渴求的补偿和超越是以夸大的自由为赎价的,“没有身不由己的江湖,只有身不由己的网络”,这也就导致了在小说文本中,游侠们的结局常常是:看似水落石出、善恶有报,实则暗藏机锋,酝酿着更大的风暴。这一类似悖论的症候启示我们:在真实现实与虚拟现实的临界点上,网络象征着绝对的多样性、随意性和分裂性,它所映照出的主体其实变成了一个可以自主界定的客体。如此一来,纵身跳进网络的游侠们,在找到了所谓冲决一切、破坏一切的狂欢乌托邦的同时,又给疲惫不堪的主体性蒙上了一层新的阴影。

㈢、黑夜绽放的花骨朵
古埃及的传说里,有一种叫做卜塔(ptah)的草本植物,只在黑夜中开放,见不得一点光,没人能用肉眼看见这种花。埃及人在黑夜中把它采摘下来,浸泡在泥浆中,用来当凝固剂。

从一定意义上说,网络的确很像一个能让任何植物茂盛杂芜的培养基。如果我们仍然坚持:一种文学是丰富还是贫瘠的判断标准在于能够表现出的人性处在什么样的状态的画,那么黑夜绽放的花骨朵是完全有理由在被网与络、情与爱缀连的无穷结点间生根发芽、渐趋蓬勃的。
无论局外人和旁观者如何振振有辞地嘲笑网络情爱的抽象与虚幻,花骨朵仍然执著于它。在她们看来,“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是一颗爱的灵魂,在文字里沉沦和升华,在网络上漂流,在现实里生活,和所有平凡的灵魂一样”, 所以,《活得像电影一样》(何从)可以用醉醺醺的梦呓制造网络和生活层叠交错的蒙太奇爱情;《告别薇安》(安妮宝贝)值得以理想主义的悲凉与激情永不疲倦地读解脆弱且阴郁的宿命爱情;《真实爱情》(安文)也允许极尽科幻之能事将虚构的仿真技术、触摸的数据化移植给日益贫血委顿的惨淡爱情;而《青铜手镯》(挪威森林)则当然能够沉迷于以灵肉的双重抚慰抵抗苍白与空洞的感官爱情。
也因此,花骨朵的指间可以是若断若续、似有似无的意识流动,可以是一连串生硬、不拘文法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人物、故事已经退居次席,高度感觉化的临摹、细致而微的捕捉乃至亲历感极强的体验成为聚焦点。然而人格冲突暴烈夸张的男女主角,自恋又自弃的颓废心态、删繁就简的表达方式和纷乱得有些混沌的叙事结构却没有让读者厌烦,反而因为网络所特有的凸显和扩张功能而使情爱表达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弹性和变幻的无穷可能,从而进入到一种视像化的超真阶段。


我一直将网络比作是一条寂寞的公路,而我是一个时常会在午夜时分突然躺下来看星星的女子,我不知道自己最终的出路,是东是南,是北还是西,于是只能以自己为一颗圆心,仰天倒在公路上看星星,而这夜这星空,好象温柔的怀抱将我笼罩住。
——何从《1999,就这样告别》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缭绕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
——安妮宝贝《下坠》

昙花虽美,可惜不持久,一生的灿烂只在午夜无人知晓的时刻,等到天明被无缘的人发觉,芳魂即逝,空剩余香缭绕。
——花过雨《一夜昙花》

我无法制止四季的周而复始,也无法使自己忘却这一切。如同西绪福斯那样,我必得背负着恐惧这个十字架,虽然我不需要前行,虽然这十字架的根基是如此的脆弱。
——挪威森林《青铜手镯》

尽管网络情爱大多是一堆“语言的玫瑰,行动的花瓣”,泡影是常见的结局,但是花骨朵们仍旧孜孜不倦地用不停的邂逅、相爱,然后告别、流浪甚至死亡来抵抗城市里伤寒的天空、无餍的欲求和内里的冷漠。可见,最值得我们关心的问题并不在于花骨朵的情爱主题是小布尔乔亚的浅薄伤感还是最严重的精神污染,而在于,看不到真实,偏偏一切真实的网络情爱向我们隐隐透露:“都市——这个在当代中国文学久久缺席并不断被虚构着的空间正无言地浮现”, 与城市的饕餮者不同的是,“令人有推倒它们的强烈愿望的一堆积木,或轻轻一弹即颓然崩塌的沙盘模型,有着成千上万的制造者的垃圾场,被捅了一下的巨大马蜂窝,嘲笑美梦与幻想的现实生活的臭水沟,不断有心甘情愿的猎物撞上门来的罗网……” 如此振聋发聩又痛彻心肺的都市记忆与体验,花骨朵们似乎都将之一一隐伏在了杜拉斯式的曲笔里,也离散在了飘忽的网络情缘中。
对花骨朵们来说,个体精神的触角是极其软弱的,根本无力穿透坚固的现实,所以只能在黑暗中寂寞而强劲地绽放,因为“黑暗才是永恒的、广博的、无法抵抗的力量”。 在这里,网络把都市装扮成了一个醒目的寓言,一个关于情感匮乏和宿命的寓言。而当都市这只斯芬克斯始终眨着神秘的眼睛保持着至高无上的沉默之时,花骨朵们需要看得见的尽头,即对自我的认同。虚拟网络中的这个自我已不完全等同于弗洛伊德定义的那个自我——人所具有的感觉—意识系统,即认为自我就是这个系统用来回应现实的所有机制的总和,而更切近于拉康论域内的自我——一个了无一物的虚像,可人又始终在追寻某种性状、某种形象以建构着自我。花骨朵们之所以以飞蛾扑火的殉道者姿态清醒地投入网络的虚拟和情爱的迷惘中。宁可偏执于在诱惑和摇曳里绽放,靠尖锐和冷漠催眠,正是被这种追寻的动力——人的欲望所驱使。网络所制造的这种镜像般的欲望症候因为自我认同的虚幻、游离和夸张化了的残缺,而成为凝结在花骨朵们脸上日渐扭曲和变形的表情,花骨朵们苦苦追寻的答案也就很可能由于两极现实间从未松懈过的张力而变成繁花着锦后更深层的迷失。

这当然不是最终的答案。因为网络的嵌入,处于两极现实的张力结构中的小说文本因为镜像般的症候使得我们对写作主体、角色形态、乃至情感表达的把握不可避免地出现了一种悬宕中的困惑,但从另一角度讲,从对文本具体而微的分析过程中,我们初步读解出了目前网络小说存在的一个重要事实,即网络的虚拟化特性以现实两极间的微妙张力制造着症候,以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想象性体验凸显着症候,同时又以高度沉浸感之后的茫然自失放逐着症候。这一尝试和并不成熟的结论乃是本文为了发现斑驳杂陈的临界表情之下更为深层的心理因由所做的一点探索。
被称为技术异端的尼葛罗庞蒂在《数字化生存》一书中亲切地把“Media” 解释成“My dear”,这一举动在拆解,更是在创造,创造新的希望和尊严。尼采也说:“与魔鬼搏斗的人得千万小心自己在搏斗中也变成魔鬼,当你往深渊里看的时候,深渊也在注视着你。”网络当然不是魔鬼,但未必不是深渊,所以注视是必然也是必须的,它提醒文学,也提醒我们:认识自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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