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戒与救赎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4-03-13
/ 2

惩戒与救赎

林丽萍董俊珏

——《西游记》原型模式的新解读

◆林丽萍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董俊珏福建师范大学福清分校人文科学系福建福清350300

神话原型批评理论自诞生以来,就被广泛地运用于神话文学的研究。就中国古典文学而言,神话原型批评的理论与方法的引入,大大推动了中国远古神话以及蕴含了丰富神话元素的神魔小说的研究。作为神魔小说的巅峰之作,《西游记》被认为“也许是一部最适合运用原型批评方法探讨的我国古典名著”。这部小说中各色各样的神魔形象和无数构思精巧的故事情节,搭建起了一个光怪陆离、热闹非凡的神话世界,其中原型意象的影子几乎是触目可见。方克强就通过对这部小说的叙事结构的研究,将唐僧师徒四人西天取经的故事解读为一种“成人礼”原型模式。“成人礼”模式说是迄今在《西游记》神话原型解读方面影响最大的成果。但是,该模式一个很大的问题在于它忽略了唐僧师徒之间的个体差异,尤其是孙悟空出身的特殊性。为了给出更合理的解释,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来考量。

首先应当注意的是,唐僧师徒虽身份各异,却都因为犯下罪愆而受到惩戒;西天取经,是佛祖安排给他们改过迁善的机会,也是他们脱胎换骨的自我救赎之道。如果将他们各自的来历作一个仔细的辨析,可以发现包括变作唐僧坐骑的小白龙在内,唐僧师徒实际上是来自两种完全不同的背景。其中,唐僧、小白龙、猪八戒和沙僧分别来自佛国、龙宫和天庭,而佛国、龙宫和天庭是所有十方世界的主宰者,所以,这四个人物实际上是某一群体内部的过错者。孙悟空则与他们不同,他不属于上述任何一界,他自号“齐天大圣”以及要玉帝让出天宫等行为,都意味对既定统治秩序的挑衅,因而他应被视作一个来自群体之外的挑战者。于是,整个故事就可以理解为是四个过错者和一个失败的挑战者受惩戒之后的自我救赎。因而,《西游记》的故事原型,就是一个“犯错——惩戒——救赎”的模式。

孙悟空是《西游记》的核心人物,小说的前七回都围绕着他而展开。孙悟空从东海借如意金箍棒以及到地府勾销生死簿,是他犯错的开始,此后他经历了“招安——征剿——再招安”的曲折过程。这一过程,实际上体现了上古时期部落对于外来强力挑衅者的一整套应对策略。征剿当然是最简单的处理方式,而招安则是为了以最经济的手段解除威胁,但对被招安者又往往不能真正接纳而且时时加以歧视。这种歧视的后果,是并未归化的孙悟空因感到受骗而大闹蟠桃宴,并就此将事件升级。天庭为维持尊严与既定的统治秩序,不得不给予孙悟空以必要的严罚。孙悟空的挑战意志也相应达到顶峰,于是大闹天宫。这时,孙悟空形象的本质,就是一个意外闯入的挑战者。最终他还是没能逃出如来的手掌心,受到了极其严厉的惩戒。但是,孙悟空毕竟不是普通的挑衅者。上古时期部落战争的结局,蚩尤式的失败是一种,而炎帝式的失败是另一种——消灭之外,还有同化的选择。从人类历史演进的实际来看,相较于屠灭,对敌人的同化是更主流的处理方式。孙悟空的神奇本领,可以成为维持统治秩序的有力帮助,这是如来佛祖和天庭决定同化而不消灭他的根本原因。因此,孙悟空在接受了足够的惩戒以消磨反抗意志之后,获得了一个自新的机会——护送唐僧西天取经。在取经的过程中,孙悟空既要以个人的力量保护唐僧的安全,又可以在必要的时候求助于满天神佛,所以,他与他原先挑衅、反抗的那个群体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步步从敌对走向合作乃至认同。他一路上的斩妖除魔,以及师徒之间的矛盾,既是对他的考验,也是他自我救赎过程的复杂性的体现。这时的孙悟空不再是个猴性十足、随心所欲的人,他与妖魔的多次周旋,更多地显示了他机智勇敢的一面,而非顽劣难驯。这个救赎的过程,不仅是他转变和重生的过程,也是他重新认识自我的过程。这一过程的完成,意味着孙悟空实现了从犯罪到受惩戒、最后得以救赎的根本转变。

和孙悟空不同,唐僧、八戒、沙僧等原本是佛国或天界的神灵,是部落群体的内部成员。对此类过错人员的惩戒,也是维持正常秩序的必要手段。虽然他们所犯的错误不同,影响程度不同,但对他们的惩戒却大同小异,都是先除去天国成员的资格,贬下凡尘受难,然后再通过某种途径给他们自我救赎的机会。

唐僧前世乃西天金蝉佛子,因听如来说法不专心而犯戒。如来数落他时说得很明白:“因为汝不听说法,轻谩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金蝉子的过错貌似轻微,却有藐视佛祖权威的意味。从他的地位来考虑,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因而必须被施以罪谴。金蝉子虽投胎于官宦之家,但甫一出世就成了无父无母的“江流儿”,饱尝苦难。之后他被僧侣搭救并就此出家,再到被观音选中,肩负起西天取经的重任,正是佛祖为他安排的救赎之路。取经的过程,自然也就是金蝉子——唐僧完成自我救赎的过程。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洗涤罪愆,他才能获得佛国世界的谅解和接纳。在他矢志不渝的坚持之下,终于到达西天取得真经,修成正果。这一路的艰险,对唐僧既是惩罚也是考验。从金蝉子犯错到唐僧通过取经而返回佛国,也是“犯错——惩戒——救赎”的原型模式的体现。

小说的另一重要人物猪八戒,原本是天庭的天蓬元帅,因醉酒调戏嫦娥而受罚,被贬下凡尘且错投猪胎。后来他受观音菩萨的劝善,跟随唐僧前往西天取经,最终修得正果。取经之初,他受菩萨戒行,是自我救赎的开始;而一路的奔波劳累,则是关系到他能否重返天庭的考验。至于沙僧和小白龙,他们和猪八戒一样都触犯了天条,但是他们的过错相比后者更易获得世人的同情。沙僧本是天庭卷帘大将,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破琉璃盏,就被贬下凡界,堕落流沙河。一次小小的失误就要从“南天门里我为尊,凌霄殿前吾称上”沦落到“饱时困卧此山中,饿去翻波寻食饷”,体现了天国统治的严酷。在与唐僧共同经历八十一难后,沙僧也得以修成正果,完成了从犯错到自我救赎的过程。

据以上所述,唐僧师徒五人虽然出身不同、身份各异,但都践履了相同的人生历程,即先犯错而后接受惩罚,再经历种种考验,最终完成自我救赎。于是,看似芜杂繁复的故事情节和人物角色就在这样的结构中统一起来,呈现出脉络清晰的“惩戒与救赎”的文学叙述话语。这种叙述话语构成了《西游记》的基本内核。小说正是凭借“惩戒与救赎”这一原型内核的艺术张力,显示出它勃勃的生机,展现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类精神母题:个体因触犯群体利益而受到惩戒,又在自我救赎中为群体创造福祉。

个体有意识或是无意识地犯下错误,与普遍的秩序产生冲突,必然为维护这种秩序的统治者所不容。中国古代的社会结构,是以牢固的血缘宗法为基础的;重群体而轻个人,是宗法社会的重要特征。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要求个人必须无条件地服从于集体意志和权力秩序,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抗衡和破坏,所有反抗行为都必须被压制。作为外来挑战者的孙悟空,他大闹天宫的举动是有意识的挑衅,表达了对既定秩序的不满,这无疑是对统治基础的根本威胁,因而必然遭到严厉惩罚;而唐僧、猪八戒、小白龙和沙僧,他们本是群体的内部成员,且都有相当高的地位,同时他们的错误都是在无意识间犯下的,不构成对现有统治秩序的直接破坏,所以受到的惩戒相较于孙悟空也会轻得多。从孙悟空和唐僧、猪八戒、小白龙和沙僧所犯错误的的性质以及天庭不同的处理上,可以窥见远古时代人们处理群体内外矛盾的原则和方法。

总之,唐僧师徒的故事内容各不相同,但借助原型叙述架构,小说呈现了一个不断重复的叙述模式:犯错——惩戒——救赎。人类文明的发展历程,验证了这一原型模式的合理性;而以这种原型模式去解读《西游记》,又可以清晰地揭示这部小说所蕴涵的民族集体记忆。

参考文献

[1]李珊珊《西游记》中的神话原型解读[J].山东教育学院学报,2006,(5)。

[2]方克强文学人类学批评[M].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3]曹祖平《西游记》原型解读[J].唐都学刊,19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