丧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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丧神

[日]五味康祐作帅松生译

五味康祐(KosukeGomi),1921~1980,生于大阪,肄业于早稻田大学英文专业。曾从事多种职业,后拜文艺评论家保田与重郎为师。1952年以“时代小说”(相当于中国的武侠小说)《丧神》荣获第28届芥川奖,受到文坛瞩目。主要作品还有《秘剑》、《丧钟》、《柳生连也斋》、《柳生英雄传》、《柳生天狗党》、《柳生十兵卫——时代小说英雄列传》、《如月剑士》、《生于剑、死于剑》等。

“时代小说”是日本现代文学中重要小说种类之一。五味康祐则是“时代小说”中“剑侠小说”的顶级写手,在当时曾掀起过一股“剑侠小说”热。与力陈下等武士心酸经历的藤泽周平、善写庶民日常生活的山本周五郎以及以娱乐性见长的柴田炼三郎等“时代小说”家不同,五味康祐专门描述非凡武士的高超剑技,展现小说主人公对剑术的执着追求乃至渐入魔化之境的历程。堪称“剑豪小说”第一人。

现代日本社会依然存在着传承自日本传统文化的武士精神,而“时代小说”中所描述的武士侠客的人生经历实际上恰恰就是百姓市井生活的一个缩影,与平民百姓的生活紧密相连,具有浓厚生活气息。惩恶扬善的主题、传统的世俗人情以及浓厚的市井风情等皆具有极强的号召感染力,因此得到众多上班族等广大读者的青睐和认同。阅读“时代小说”,似乎可使读者借助武侠剑豪的“秘技”及“义举”抚慰自己心中对现实社会的某些不满与愤懑,暂且从不胜其烦的当代日常生活中解脱出来,饕餮某种潜意识和精神需求的盛宴。作品好看可读性强自不待言,而借古讽今针砭时弊的警世作用也同样不容小觑。这些大约就是日本“时代小说”长久以来畅销不衰的主要原因。

《丧神》是五味康祐发表于世的处女作,通过被唤作“妖剑”的“梦幻剑”创始人幻云斋与弟子哲郎太之间的生死纠葛、恩怨情仇乃至后来的言传而非身教,展现了小说主人公——“无意识中操使梦幻剑”的幻云斋对剑术极致的见解以及其“随心所欲切莫克己”、“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人生观。结尾处出人意料的师徒间“不避生死暗试剑技”、“制敌意先闯关而去”的过招场景堪称点睛之笔,见血收官,令人扼腕。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古训在作品中得到真切验证。

——译者

濑名波幻云斋信伴隐居于多武峰山中,是文禄三年即甲午年八月的事。其时,幻云斋五十有一。

翌岁之乙未年七月,关白①秀次在高野山出家,后自尽身亡。于是,各地武林中人谣传四起,皆言秀次之死与幻云斋隐居有关。其由盖因秀次往日曾师事幻云斋习练过剑法。

幻云斋的剑术本被世人称做妖剑。秀次以身居堂堂关白要职之身,居然师从一惯用妖术者,其由固然不详。然就其机缘,却留下了这样一段故事。

据传,天正丙戌年岁暮,曾在京畿日吉神社举办过比武献艺大赛。是日,先是在各大名②派出的武功高手之间亦演亦赛地比试了几场,之后便特许一般流浪武士中自恃武功高强者出场。此乃战国时代遗风,因主家灭亡而浪迹天涯的剑客不乏其人。幻云斋便是其中之一。

是日的比武献艺大赛之所以选中了日吉神社,据说是因为恰逢秀吉腊月就任太政大臣,并蒙赐丰臣姓,为示贺意,才特地选择了一个与其乳名相同的神社。然而实质原因却是为了满足家康想要得到一个招揽在野剑客机会的请求。与曾师事奥山休贺斋习练过剑法、睿智聪慧的家康不同,秀吉于斯道本来毫无训练与修养。莫如说对修炼剑术反倒持有一种小觑之见,属于那种自以为“沙场上既已杀敌无数,再习剑术岂有用哉?”的人。但是,对于是岁正月双方刚刚修好,且已于五月将胞妹许配给家康的秀吉来说,他需要以某种形式讨好熟谙此道的家康。而家康则恰恰可以利用这个机会窥探一下丰臣家武士手段的高低――这才是家康的真实本意。秀吉对此虽然心知肚明,却也还是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家康的请求。

再说幻云斋,先是对负责登记的官员自报名号道:“吾乃大和国井户野人氏,梦幻剑流派,濑名波信伴是也”。言罢上阵,各仅一剑,即将是日与其对阵的鹿岛神流比村源左卫门景好、天流稻叶四郎利之砍倒。当时的得胜光景非比寻常,兹详述如下:

是日,正手席位上坐着秀吉、秀次。与之比肩而坐的是以家康为首于年末前来贺岁的各路大名。胜负裁判乃疋田文五郎景忠,即后来的栖云斋。这位疋田景忠乃上泉伊势守(后日奔赴京畿首次为天皇展示剑术时改授武藏守,乃“新阴流”剑派鼻祖)之高足,时任秀次之师。秀次自杀后遂剃度出家,遁入京都东福寺净心修行。往日里曾与当时中条流高手柳生宗岩一较雌雄。拉开架势之际,话语即冲口而出“汝起势不佳也”,旋即一击而中。宗岩不服,再求雌雄。遂又遭指摘“起势依旧不佳也”,遂即又是一击而中。于是乎三战三捷,剑术高超如是。前述比试结束后某日,得秀次令,命与幻云斋过招,却被他再三推掉。于是被人嗤笑道:“明知不敌故而怯阵,逃之夭夭罢了。”于是景忠答曰:“依我之见,濑名波乃疯剑也。若一试,己必伤。不相与之为上”。

似疋田景忠这般高手,事先便能够参透幻云斋剑术的可怕之处。然比村、稻叶二人则远远不及。比村在与幻云斋对战前,才只两个回合就将东军流高手田中某击败,斗志可谓正高。武士流浪乃战国时代之遗风。希冀在各路大名面前,凭借武功博得赞许,并借此得到晋见乃至随伺机缘的想法虽有勃勃野心之嫌,却也恰是浪人武士的共通心愿。计算着从比武候命处走来的这位新对手的步伐,比村源左卫门自以为自己已经看透了幻云斋剑技的高低。

幻云斋从负责发放武器的官员手里拿过规定使用的袋竹刀,冲景忠一礼。随后,便漫不经心地站在比村对面。待双方拔刀相向之后,比村不由再感惊诧。对方之刀法流派并无任何架势可言。是日之赛,使用了上泉信纲发明的袋竹刀。即便谓为竹刀,亦与今日之物迥异,乃一先把竹子细细剖成约三十到六十根再装进袋子里,并无护手、长三尺三寸之物。一般说来,比武场上使用木剑时,可以想象到的不过是击中对手前臂,抑或击落对方手中木剑而已,绝不会攻击对方的脸部、咽喉和胸部。但使用袋竹刀则可以毫无顾忌随意击之。虽如此,面对眼前这个破绽百出的对手,比村此时已无心全力迎战。只在心中自忖:干脆就像木刀比赛时一样,快速把对方逼进绝境,博得人们的喝彩声后住手即是。于是,比村调整了一下呼吸,使出鹿岛神流娴熟的逆风刀法,唰地一声似退实进地攻上前去。可是,本应击到对方要害部位的竹刀只是碰到了幻云斋的肩部而已,与此同时,自己的肋上却挨了对方沉重一击,几令窒息。

“住手!”景忠宣布幻云斋胜。

这可完全出乎源左卫门的意料之外。若是判个平手,倒也罢了。说自己败北,心气上委实碍难诚服。

“祈准再次过招!”比村请曰。

“不准!”

听了景忠的话后,比村便任着自己二十五岁人的性子说了下面一段话。

“自己委实没有战胜对方,但也决没输掉。为了武士的名誉,事到如今我既已请缨再战,

那就只能要求真刀真枪再决雌雄。就此恳请通禀席上大人。倘若今天的日子特殊不得血溅赛场的话,则希望得到濑名波的口头约定,以便它日决出胜负!”

对此,景忠又说“不准”。然而,这一小小的纠葛并没有逃过秀吉的眼睛。听了缘由委细后,秀吉本想说“真没体统,都给我下去!”可那比村并非自己家臣,故而碍难说出口来。况且事情再也清楚不过,那比村明知过分却还是提出了此种要求,可见他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的。此时,恰有某大名进言道:“如此方能显出几分武士的气概嘛。”于是,秀吉便通过秀次极不情愿地向下传达了自己“善处”之意。

既然有了大人的吩咐,那就只能遵命而行。景忠遂询问幻云斋意下如何。迄今为止表情麻木的幻云斋只是颔首而已。不过,考虑到是日情况特殊,便将比试场所改在神社竹篱外。

二人各自佩好长刀,再次相向而立。此次二人之间的距离约五米余。由于兴奋,比村的脸上泛着红潮,显示出一种“老家伙,这回叫你瞧好!”的气概。而幻云斋那边却故我如初。只见他面色苍白,下垂刀尖,仿佛对对手毫不在意。那神情与其说是平静,莫如说似有鬼狐附体心已旁系。而正是这种神态尤具夺人魂魄之力。

比村源左卫门平举大刀,渐渐逼上前去。他心里十分清楚:幻云斋面对敌手展现出来的丧失神智心不在焉的架势与刚才相比并无二致。但因为是真刀真枪的比试,所以才未敢贸然出手,而是隔着白晃晃的刀刃暂时窥视着对方的动静。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一刀砍下去岂不和劈斩木偶一样易如反掌”的诱惑掠过脑海之际,一股冷风倏然扫过比村背脊。大约也就是在这一瞬间里,他才终于看清了幻云斋剑术的高超所在。然而,未待他警告自己稍安勿躁,习惯已经使他手中的大刀急不可待地向对方直面劈将下去。幻云斋划成弧形的长刀立时将比村自肩头一举劈开,血溅四方的比村颓然仆卧在地。

竹篱内一阵骚然。聚集在那里的人大都多少懂些武功。幻云斋的脚下横陈着仅仅是用手指尖抓了抓地面就立马气绝身亡了的比村的尸骸,可他却依旧心不在焉茫然若失地伫立在那里。那特异的神态在任何人眼里都不会认为是正常。幻云斋是年四十三岁,参加这种靠刀锋剑刃博得荣誉并满足青云之志的赛事,未免显得年龄偏大。莫如说在血气方刚意气用事的浪人堆中,他本属于深沉老道一族。可是,手刃了与自己儿子年龄不相上下的对手后,却一如故我,只是一味茫然地仰望着松涛鸣叫的松树梢。幻云斋原本相貌平平――宽颚骨,额突若瘤,厚唇淡眉,矮小驼背。鬓角纷乱的毛发,时而被风胡乱卷送到苍白的脸颊上。站在被阵阵寒风不时卷起的沙尘中,他却似乎仍然冒着冷汗,头发一古脑地缠绕在太阳穴上。只有那柄长刀,在放倒比村的一瞬间里就已经血痕未拭地收入鞘中。

从神殿走廊的彼侧传来了嘈杂声响,是主事官员赶来再度验尸了。左边斜斜一刀,深四寸余。受此刀伤的比村早已气绝身亡。尸体被盖上席子,立时移至别处。景忠面向浪人们说道:

“如果有哪个是比村的故交,就请报上名来。”

比武候命处又是一阵骚然。无人应声。

就在此时,从刚才披露过剑技的剑客中站出了一位,说与比村略有交情。此人乃来自根来的藩士,唤作稻叶四郎利之。四郎利之在当时习练天流剑法、剑术高超的武士中技艺超群,授骑兵侍卫,享俸禄稻谷二百袋,为一般武士之十倍。只见他走到主事官员面前说道:

“小可以前曾跟随过三木城主别所长治。三木城陷落后便浪迹四方。当时曾得到过宇喜多家的家臣比村的些许知遇之恩。但是,后来二人身份居然会倒置过来,竟亲眼一直目睹了比村的潦倒。说来今天怂恿他出场参赛的也是小可。胜败乃兵家常事。不过,到了现在这个份儿上,出于友情我也难以坐视不顾。如果藩主在,我会马上请求他允许我出马。可是现在办不到。不过,为了对将来有个交代,我至少也想听听关白大人之尊意。务请恩准小可于此地与对方真刀真枪一决雌雄!”

真情已经写在稻叶四郎的脸上,功夫看上去也要照比村技高数筹。于是,主事官员便来到阶前禀报缘由。秀吉曰:“不准”。又云:“倘若出于友情定要出头,相关人等可以另外择时择地再行比试。”见此光景,景忠遂近前向秀次进言道:

“窃以为稻叶其人所云,合于武林大义。故此务请恩准。”

恰在此时,亦有大名上前附和,说景忠所言极是。即便如此,秀吉仍然固执己见毫不松口。他甚至避开意欲请求恩准的秀次的眼神,斩钉截铁地说道:“不准”。

“既然如此,那就……”,就在景忠意欲抽身退下的当口,家康突然发话道:

“且慢!这位唤作濑名波的,手法奇特。家康素好武功,从鉴赏角度讲很想再观摩一次。因此,恳请……。”

“所言极是!”秀次也随声附和着。

秀吉终于怏怏首肯。

景忠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此次比武定在竹篱内进行。据传,双眸枯涩的幻云斋听了主事官员传达的口信后,鼻子里曾发出“哼”的一声。那厢里,稻叶四郎已经束好衣袖长带并扎紧头巾,背朝神殿摆好架势,拔出刀来等候着竹篱外的幻云斋。守候在竹篱口的步卒们,在幻云斋踱入门内那一瞬间里哗地左右分开。只见幻云斋极随意地踱进篱栅内,对四郎视而不见,迈着均匀的步伐缓缓走来。场内哑然。

“拿命来!”随着一股撕心裂肺般的呐喊声,四郎的刀已经自上而下径直劈将下来。他期待着与对方进行正面厮杀。但是,幻云斋却毫不躲闪,抽刀即挥,对方右手落地;再回手,四郎的脊背遂豁然绽开。

场上已不见幻云斋的身影。据传,十日后有人领了秀次的旨意四处寻觅,最终在寺町街的客栈内找到了他。

翌日,幻云斋应召赴淀城服伺秀次。秀次问曰:“你这功夫可真叫了得!是在哪里练就?”

幻云斋当场答道:

“其实我只是记得前些日子曾历经过几场比试而已,却对击败对手一事毫无印象。说来

一向如此。包括怎样回到客栈亦无半点印象。及至夜半梦醒,回过神来,随意查验刀刃时发现上面沾有新鲜血迹,于是勉强意识到自己曾手刃他人。仅此而已。至于我的修炼历程,虽然多少有点唠头,可也并不值得在大人面前炫耀。不过,因为我使用的是丧失神智浑然忘我的梦幻中剑术,所以就报了个梦幻剑派之名。”

秀次死死地盯着正在讲述的幻云斋的双眼。对方的表情虽然多少有些阴郁,但看得出所言并非诳语。莫如说那神态中反倒隐含着一种年长剑客的深沉老道。因此就更让身旁那些前段日子曾亲眼目睹了幻云斋比武的武士们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觉。秀次又追问道:

“像您这样的人怎么会小孩子气跑到浪人堆里去呢?”

对此幻云斋只是答道:

“多少也还是俗念未泯啊”。

再深追问时,幻云斋便闪烁其词,只是一味苦笑。

其后,秀次便开始师事幻云斋。秀次不断召其来见,但幻云斋只是隔月前来参见一次,用过七菜双案之盛宴,受赐点心一盒等后即行告退。既便秀次被补授关白要职,他也不愿更加亲近半步。可以想像的原因之一是,幻云斋顾忌那个无缘无故讨厌他的秀吉。虽如此,秀次也还是明显地受到幻云斋那份妖气的影响。一个担任内勤的近侍曾留下如是内容的笔录:

“大人近来气色不佳。在心不在焉凝视后房女佣的眼眉过程中,竟会突然冲侍童吼道:‘快!快来袭我’!咄咄怪事乎?”

笔录的日期,正是出征朝鲜的军队从釜山撤回之际,秀次自杀两年前。

这是幻云斋隐居多武峰六年后一个早春的日子,从飞鸟路沿细川,左侧可见茂古森林。一位后生正顺着通向多武峰的后山山路攀援而来。只见他登上这山道惟一的险要之地龙卧岭后,便在路旁一处树荫下停住脚步准备歇息片刻。山道自此变得更加陡峭,羊肠小路时而嵌咬着岩石蜿蜒于丛林中。

正是阳光从树叶间灿然泻下的正午时刻。那后生时而翘首仰望苍穹,时而俯身鸟瞰脚下。俄顷,又好像忽然想到了似的将干粮从背在肩上的包裹中取出。原来是路旁岩间渗出的些许水滴映入了他的眼帘。他饕餮着手中的干粮,尽管双颊上还残存着少年的红晕,可那绷紧的嘴角却显露出一股率真的坚强意志。

后生是前来向幻云斋挑战的。时年一十七岁,唤作松前哲郎太重春,乃十四年前在京畿死于非命的稻叶四郎利之之子。四郎利之因“一念之差招至武门之耻”而被没收领地。因此,尚在哺乳期内的哲郎太便被寄养在舅父――播磨国佐用郡的乡居武士松前治郎左卫门家中。在那里,他冒用了母亲的娘家姓松前。哲郎太的母亲唤作缝,原是别所长治的内室女侍。缝生来聪慧伶俐,自夫君成为浪人后,便怀着哲郎太回到娘家,不分昼夜地照看着旧主别所家墓地,以使香花不绝。闻听夫君四郎利之被召用为骑兵侍卫,便欢天喜地直赴根来,奈何半年后却惨遭丧夫之痛。缝把将哲郎太拜托给哲郎太舅父的信笺连同自己的黑发一并送走后,便遁入纪三井寺做了庵内尼姑。信中“勿忘父冤报仇雪耻”的字样,乃其留给哲郎太的最终话语。

哲郎太在治郎左卫门家中成长为志向高远之人,随着年龄的增长,渐次修炼成富田流短刀密技。亡父死于非命之仇片刻不敢有忘。一日,他对已是其岳丈的治郎左卫门和新婚妻子真由罗敞开心扉表明了自己要去寻仇的决心。治郎左卫门对世间所传幻云斋的高深武功心存疑惧,曾劝其暂且耐住性子从长计议。但见哲郎太去意已决,无奈,便取出家传宝刀赠之以做饯行之礼。真由罗于中途讶然退席。与哲郎太同龄的真由罗对夫君爱意深笃,她所能做到的,便是尽量不让哲郎太的雄心壮志因己受挫。

哲郎太吃完干粮,回过神来,掸去和服裤上的尘土,意欲过去喝点山岩间的泉水以润喉咙。就在此时,却不知从何处传来鸟鸣般婉转的歌声。据说,这条被土著居民惯称为龙卧岭的险峻山路,除了樵夫以外极少有人踏入。哲郎太不解地侧耳倾听着。那歌声伴随着树木的回音荡漾林中渐次飞进耳畔。已经毋庸置疑,确有一女子正在奔下山来。哲郎太身不由己地将身躯藏匿于岩石后面。

俄顷,在斜坡的对面,山坡上已经隐约可见对方的身影。果真是个女子。长长的黑发飘逸在身后。伴随着那充满青春活力的剔透歌声,女子正以雌鹿般的速度一阵风似地奔下山来。哲郎太越发觉得诧异。侧耳听去,歌词大意是:

雨漂漂

难染我裙衣

漂漂雨

难使衣色移

再染我裙衣

须臾间,女子已经来到距哲郎太不远的地方。那女子也发现了哲郎太,歌声嘎然而止。只见她飞身跃起,立时落在距哲郎太大约四米远的地方。眼看着就要碰到身上的,只是一朵从女子手指尖上飞出的映山红。花儿速度不减,倏忽落在哲郎太脚下。

哲郎太茫然注视着女子。

女子也凝望着眼前这一身行旅打扮的青年武士。

女子的粗绢衣服上扎着两条粗绳。眉宇间看得出毕竟还是有些气喘。不知何故,那脚下的落花,竟宛若女子的刀尖,令哲郎太裹足不前。一瞬间里两个人只是凝眸对视。

俄顷,哲郎太开口问道:

“小姐可是本地人氏?”

女子颔首。

“那么,小姐可知道一个唤作梦想庵的茅庵所在何方?”

“知晓。”

女子以一副事先就已经猜想到他要问些什么似的表情重新打量着哲郎太的行头。

“那茅庵距此远否?”他又问。

她又颔首,并回答说梦想庵掩蔽在树林中很难寻觅。

对方从容不迫的应对态度令哲郎太顿生疑窦。一问,果然是幻云斋的女儿。

倏忽四载。如今,哲郎太已经成为梦想庵的一员。

当时,当他听到对面的女子乃幻云斋之女时,他就已经明白自己毫无胜机可言。因为自己技不如人,即便是幻云斋的女儿都明显难以抵挡。虽如此,他还是重新报过姓名,道出缘由,让女子领他上山,并在山顶的空地上与幻云斋交手。

幻云斋为何没有杀掉哲郎太,哲郎太本人自不必说,即便是幻云斋的闺女雪儿也难解其由。据雪儿透露,在此之前,已有不下五人前来寻仇。他们并非像哲郎太那般直接表明复仇意愿,而是佯称要学武功,结果均被幻云斋刺中咽喉而毙命。而对哲郎太,幻云斋只是削掉了他的一只耳朵,并且马上就让雪儿去采集草药为其疗伤。

哲郎太当时本想自杀,却被幻云斋挡住。他说道:

“你乃学艺未精,故而败在我的手上。何不苦修剑术再次挑战于我?今日留你性命,无需感恩。你不妨就寓居于此,得便时随时都可伺机出手。到那时我也未必会再次对你手下留情。再有,也许我还会对你主动出击。不过,今天毕竟是你输了。既已败在老夫手下,就该痛痛快快地听命于我。”

哲郎太高喊着“失礼了”,便欲自裁,奈何双腕一下就被拿住。那一刻,幻云斋又轻声说了这么一句,“你怎么还不明白?”

他要让自己明白什么?在弄清这充满暗示性话语的意思之前,哲郎太必须首先对自己已经承认败北这一事实感到羞愧。事到如今死不足惜。也没有逃回故里的道理。那么,就把一切都交付给敌人听凭其处置岂不正是一个武士的生平夙愿吗?于是,当雪儿拔回根上还带着泥土香气的草药时,哲郎太便不知不觉地听命于雪儿任其疗伤。

打那之后,他们便在庵中开始了同食共寝的生活。岁月泯恩仇。不知从何时起他和雪儿已经处熟,好像忘记了真由罗一般过起了宛若父子三人的团圆日子。可也是,说是要报父仇,但实际上哲郎太对自己的生身之父四郎利之根本毫无印象。武士的意气说到家也不过就是一种世俗而已。不可否认的是:一旦共同生活在这人迹罕见的深山老林中,只要同为人类,便立时会孳生出一份亲情来。一如肌肤互被暖过一般,不知不觉间哲郎太渐渐丧失了对幻云斋的仇恨心理。大约是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胸怀使然。

但是,真由罗的面影有时也还会浮现在眼前。可这份空虚很快就会被雪儿的安慰抚平。雪儿并不是幻云斋的亲生女儿,而是养女。并且,如果刨根问底的话,搞不好她的人生很可能也和哲郎太一样肩负着同样沉重的使命。然而,雪儿却是一个不计前嫌的要强女子。她视幻云斋为父,呼哲郎太为兄,抓捕夜晚栖息于巢中的鸟儿时,其身手往往比哲郎太还要敏捷。

无论是哲郎太对其存有敌视与戒心之际还是现在,幻云斋的态度都没有任何改变。他彷佛正在净心修炼着一种超越了爱憎之情的别样心境。即便笑谈之际,也不会说出“你不会挥刀砍杀过来吧”之类的话。阴雨天则凭几假寐,放晴后便与哲郎太一起下到山谷中去寻觅食粮。一如既往的是,身为武士的他看上去依然浑身破绽百出。

但是,付出过一只耳朵代价的哲郎太对此头脑清醒得很:那不过是幻云斋赠送给敌人的诱饵而已,一个来自恶魔令人悚惧的诱饵。之所以谓之为恶魔,是因为幻云斋本人对此似乎毫无意识。事实是,如果那破绽是佯装出来的,幻云斋就可以趁敌手松懈之机攻其不备,是对技高一筹之敌手充满诱惑的挑逗。然而幻云斋并非如此。只要你这边不带杀机,幻云斋那里就绝不会主动出手。亦即,如果不使幻云斋感受到杀意,他本人便与木偶无异。

自打生活到一起以后,这种本事的不可思议就愈发令哲郎太叹服不已。所以,并不是为了战胜幻云斋,说到家不过是出于习武者某种程度的好奇心而已,他忽然想学习梦幻剑了。一日,他提出了这一请求。幻云斋说道:

“倒也不是什么值得教人的本事,不过,你要是有这份心,那就随心所欲自然而然地学好了?”

于是,从那时起,便出现了一种师事过去仇敌的奇妙关系。

但是,幻云斋并没有拿起木刀一招一式地教授哲郎太。下雨便在庵内,晴天则赴山谷,

对哲郎太的态度也是一如既往。不过,有时偶有机会,也会教他这样一些道理:

“要想修炼梦幻剑,须首先抛弃一般的世俗习剑观念。按以往的习剑方法,靠苦思冥想是难以达到剑术极致的。最重要的乃是要回归人类天生的本性。亦即食则穷其味美,忧则紧锁双眉,时或风流淫靡。须如斯而行切莫扭曲人类原有的天性。世上本无所谓邪念。若苛而求之,则克己、牺牲者当属此类。不能爱者憎之可,饥之甚者索人命以果己腹可。惟应谨守者,一己之本能也。换言之,就是要保持住欲望,护持住那天生的真实欲求。”

他还这样说过:

“世之剑客皆蔑视怯懦,动辄理论胆识之高低。真乃愚蠢。殊不知惟怯懦方为人类超越自我小聪明的本真智慧。怯懦源于护身的本能。因此,你一定要把怯懦坚持到底。余之心得为:惟持怯懦于始终,剑术方可臻达正果。”

他甚至还这么说过:

“余之所以能够修炼到今天的心境,全仗守住了怯懦之心。余之胆魄原本就小于常人。往昔心智未开之际,亦与世人无异,常为自身之怯懦感到羞愧。然而,当某日目睹某人面对飞来之石身不由己合闭双目时,这才幡然醒悟:此方沧桑正道光明磊落之技也。面对扑面而来之飞石,及闪则闪,不及则合目。余参悟到了这闪避不及之瞬间所包含的剑术蕴奥。其后,余又看到了许多诸如此类源于本能的防御。余甚至不再持有护守意识,此乃千钧一发之际孕生出来的反应态势。所以,余便开始追求一种制敌意先的境界。余不敢断言此种修炼方法与世人所云‘千辛万苦修一剑’孰难孰易,然余已修炼到犹如‘眠者驱驻面之蝇而不知’一般的护身极境,自创了这个梦幻剑派。”

云云。

哲郎太潜心修炼又逾八载。其间,刻印在留全发的幻云斋额上的皱纹又新增数道,但其对哲郎太的态度却一如既往。要说有,也只能说是某种为人师表的慈爱之情时而会在他那枯涩的眸子里一闪而过。于是,便会以培育流派晚辈的热情讲述梦幻剑的奥妙所在。而哲郎太也一如既往,在纺线的雪儿身边打稻草、编草席,为捕捉鸟兽时而飞奔下山的生活没有任何变化。只是,不知从何时起,他的动作似乎忽然变得懒散缓慢起来;而有时,他却又在大白天兀然跃起,把正在煮粥的雪儿掀翻在地挑逗着雪儿。不知从何时起,他和雪儿结了秦晋之好,在庵边另建了一个简陋的小屋栖身。

起初,哲郎太似乎对自己的这种剧变有些厌恶,曾独自一人登上山顶,孑然遥望夕阳西斜的西方天际。此时,对面那一如他的身影、隔着道道层云峻然傲立的金刚雄峰隐约可见。但是,正如他眉宇间的那份凛然神色很快就会溃散下去一样,不知从何时起,他那伫立的身姿忽然消失在黑暗中。也不知从何时起,山顶上再也看不到他伫立的身影。

其后某日。哲郎太正在小屋后的阴凉地儿里劈柴。当时雪儿正好到村子里去卖鹿肉。

哲郎太的身边摆放着雪儿为他准备的饭团和盛着酱汤的木碗。他顾不上吃饭,只是专注于劈柴码垛。周围只闻蝉声阵阵。

也不知过了多久,通向庵旁另建简陋小屋的那条小路上闪出两个身影。走近后便看得一清二楚,分明是从某战场上溃败下来的武士。他们裹着破裂的铠甲,看上去饥肠辘辘。乃败于夏之阵的大坂方的家臣。

他们看到小屋和哲郎太后,便遑遑然躲到树丛间,用警戒的目光向哲郎太窥望了片刻。他们觉得自己似乎未被发现。忽然,俩人的目光落在背对自己挥刀劈柴的农民身旁放着的饭团和木碗上。

俩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相互颔首示意。于是,其中的一个便从哲郎太背后悄然靠了过去。而躲在树丛中的那个则屏气止息地留在原地观望。呼拉拉刀光一闪,随着一阵悲鸣,偷袭的武士眉间已被劈裂,如大虾般躬身倒地;这边观望的溃败武士,则仿佛突遭五雷轰顶,耳间万象之音顿失。然而,其时周边蝉噪如雨,男人依旧在那里若无其事地挥刀劈柴。

……当时,悄然数点着铿铿劈柴声响的,是从屋外返回家中凭几而坐的幻云斋。干燥的木柴被劈开,于是耳边就会传来“咔、咔”的劈材声响。那间隔有序的劈柴声中途虽曾稍微停顿了一下,但很快就再次有序不紊地重新响起。幻云斋的两眼炯然睁开,旋又合上双眸。

这是那一年的深秋。

是日傍晚,三人正围坐在炉边进餐。幻云斋开口说道:

“你好像已经全部领略了梦幻剑的真谛,下山一趟如何?”

“也好。”哲郎太面色呆板地答道。

只有雪儿,脑海中倏然回想起丈夫以前说过的住在播磨的女人的事。但是,此时的她碍难开口告知丈夫自己已经身怀六甲。

数日后,这一奇妙的修行之旅终于就要开始了。对于现在的哲郎太来说,上路前呼唤过去的仇敌为师并无些微的扭捏。可在送别的幻云斋脸上,却多少泛起一抹奇怪而又会心的微笑。

幻云斋和雪儿一直将哲郎太送到山巅尽头。哲郎太停住脚步,再次向师傅致谢。而雪儿自昨晚起连今后哲郎太是否回山都没有追问。她似乎已经彻悟:面对出门修行的人,如此这般才是正理。

幻云斋将整个身躯拄在杖上叮嘱道:“当心点,去吧!”

哲郎太点头,应道:“是”。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告别之辞。接着,他又和雪儿对视了一眼,再朝幻云斋拱手一揖,遂转身离去。在他的背后,一闪而过的是幻云斋劈将下来的杖剑之刃。

“啊!”

雪儿倒吸了一口冷气。然而,口吐鲜血的却是幻云斋。哲郎太拎着滴血的大刀,步履蹒跚地走下山去。

幻云斋的墓,位于今日奈良县高市郡明日香村字上畑高山寺。

注:

[1]“关白”:辅助日本天皇总理万机的重要官职,相当于中国古代丞相一职。

[2]“大名”:日本封建社会占有大量名田(登记在册的土地)的大领主。相当于“诸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