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生灵

美的生灵

张炜

暮色中，河湾落满云霞，与天际的颜色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哪是流云哪是水湾。

这一幅绚烂的图画旁边，一群羊在低头觅食。这些美生灵自由自在地享受着这个黄昏。这儿水草肥美，让它们长得肥滚滚的，像胖娃娃。如果走近了，会发现它们那可爱的神情，洁白的牙齿。

没有比它们更柔情、更需要依恋和爱护的动物了。它们几乎成为所有食肉动物的腹中之物，特别是人类。它们被豢养，被保护，却要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它们只吃草，生成的却是奶，最后交出的是肉体。它们咩咩的叫声，可以呼唤出多少美好的情愫。它们那神秘的、不可理解的互相倾诉和呼唤，那由于鸣叫而微微开启的嘴巴、上皱的鼻梁都让人感到一个纯洁的生命的可爱。

它们像玉石一样的灰蓝色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你，直到把你看得羞愧，看得不知所措。

它们幼小的时候，就长出一撮胡须，甚至还长出两个可爱的肉坠儿；你抚摸这胡须这肉坠儿，似乎看到它在向你微笑，向你无声地询问你的来路，你的归路。可它唯独不谈自己，不触及那无一例外的凄惨的命运。人在这种美生灵面前，应该更多地悟想。人一生遥遥无期的旅程，折磨的是人类自己的灵魂，而不仅仅是这一类生灵。人类一天不能揩掉手上的血迹，就一天不会获得最终的幸福。这是人类的全体未曾被告知的一个大限、一个可怕的命数。

三只小羊跟在它们的母亲身边，母亲只顾寻找食物。它需要抓紧时间摄取更多养料，生成奶水来饲喂它们。三个孩子自觉无聊地戏耍起来，像赌气似的，离母亲尽可能远一点，用有些笨拙的、粗粗的、木棍一样的前腿去踢踏绿草；打一个不为人知的小喷嚏；有时候也干架吵嘴，甚至拳脚相加……这样的把戏玩了一会儿重又无趣起来，它们就一蹿一蹿地，学着大羊们向远方奔跑。它们一口气跑到了河边。从几只大羊的空隙中站直起来——它们想起了母亲，立刻惊慌失措地呼叫。母亲也在寻找孩子，母亲的叫声比小羊的叫声要粗重有力多了。这遥遥相对的呼应此起彼伏，渐渐惊动了群羊。所有的羊都昂头发出了叫声，帮一个母亲或三个孩子。后来它们三个重新回到母亲身边，羊群才又开始寻找食物。

荒原、草地、最开阔的原野，它们就应该是羊的世界。羊们几乎毫无侵犯性，全身都蓄满了阳光。把这温暖和热量分赠人类，人类却对这宝贵的馈赠毫无感谢之情。他们已经习惯于从羸弱的生命里索取和掠夺；因为他们自己在同类中也常常这样去做。比起很多更弱小的生命来，人类几乎不懂得羞愧。他们也曾编造和制定一些道德的规范和准则，却对自己的不道德视而不见。他们更多的时间像羊一样吃草，有机会却要放下草吃羊。他们常常奢谈自然界的所谓“食物链”，却从来不研究自己与其他动植物所构成的“食物链”。在整个神奇宇宙的生命链条中，人类构成了多么可怕的一环。

暮色苍茫中，这一群美生灵被霞光勾勒出一片剪影。它们驮着所剩无几的光明踽踽而行。从它们灰蓝色的眼睛里，似乎可以感受那潜在的灵性、温柔的本色、善良的心灵。在这生命进化的历史上，它们的确是跨过了漫长世纪的苍老的生命，它们也许懂得太多太多：关于这个星球、关于漫漫时光、关于生命的奥秘。

原来它们颔下垂挂的那一缕胡须，远不是什么滑稽的标志，而是某种深刻的象征。它们正因为对这个世界知晓得太多了，才这样听天由命。

它们从来都没有停止去做的，就是用自己弱小的身躯，每天驮回最后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