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西门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8-0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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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西门

李昌祥

艾少爷走出水西门,到江北的古镇去,并没有想到再娶第三房。老爷子给他娶了大户人家的女儿,早让他受宠若惊了。老爷子奉承的孝经是无后为大,为了香火的延续,艾家鼎盛,还又给他娶了第二房妻室。艾少爷的心满意足,让他完全打消了非份之想。

老爷子这次让他走出南京京城,是吩咐一项重任,要儿子去见识家业,谋求发展。那个由水路直达的古镇,被长江隔着,看起来似乎是僻壤外地,却也因此得天独厚,成了京城辐射江北的商业中心。艾家的老班辈,早在朱洪武登基的年代,便看上了那儿的河网纵横,认准是个鱼米集散的难得地方,有点钱都撒在那儿居家兴商,果然做活了流通行业,功效不亚于苏杭一路古镇。于是潜下心,置产兴业。传到老爷子这一代,艾家百年招牌“艾记竹木行”,发展成了统霸米行、五洋百货,一切的商贸品种。财大气就粗,由水路进京,直接买下水西门内健康路上的门面,开织布厂,开机米厂,开五洋百货批发公司。老爷子的经营理念,让殷实的家底分外地蓬蓬勃勃。长大了的儿子得到了福荫,也得到了智慧。老爷子是老来得子,对艾少爷希望有加,也因此作出派遣的父命,让已经在京城练就了一身才干的儿子,再去江北发挥发挥管理本领,振兴江北的旧家业。事业是男人的谋求,家室是对男人的护爱。老爷子将古镇好几爿店面的事务交待了之后,声情并茂道:办上一天公务就回来。这样算来:去,用一天。回来,一天。三天一个往返吧。老爷子安排得很周到。第三天晚上,儿子又可以回到两房媳妇身边了。

三匹枣红大马带着财气盛气,带着艾少爷一干人等,从艾盛昌大商行出发,在柏油大马路上得得响着四蹄,经过了有着雄浑气派和古老亨势的水西门。

水西门的水字,道出了这儿的交通特色:陆路改道水路。从水西门出来就是外秦淮河,出口就是浩瀚长江。艾少爷领略着东流的大江,后浪赶前浪的情景,不觉将自己也划入了浪滔着的人物。他下了马鞍,从码头进入船舱,很踊跃地将自己置于波翻浪叠的大江面上。青春的脚力稳扎稳定,艾少爷立在船头,遥望西北岸天际,正有一抹兽脊似的山峦,蓝得可爱。过了长江,进入西岸河口,山峦渐显青碧苍翠,连绵得博大。而东南岸的京城,也推出了紫金山的豪迈葱茏。大江两岸,都是龙腾宝地啊,无怪乎史书上留名,这儿的江段称为“龙江”。

大帆船在弯曲的河道上破浪前行,逶迤的水路,并没有寂寞了艾少爷的兴致。许是久居京都,出门入户,辉煌是辉煌了,却比不得大自然的这一番开阔的慷慨。时值仲春,岸柳田麦,让他饱赏了绿的层次,桃杏的芬芳,油菜花的金黄,很让他见识了另一番灿烂。船到古镇,经过了好几个时辰,他不但兴致未减,反倒增添了乐趣。就连这停泊的码头,也让他生出一种欢娱,这水石码头好有一番气派呢:

这儿,河面儿开阔,整个儿青石砌就,石叠的层次,有如鱼鳞般的整洁,与石拱大桥的古朴,相映交辉在粼粼的河面上,没有凌乱和空寂。两岸依次延伸的吊脚楼,又让河床狭窄得奇妙。而三水汇股的河湾,停泊了林林总总的木船。下了帆蓬的桅杆,太集中了的缘姑,成了旗杆之林,别有一番浩气。原来这一去处,还有这一番美好。

踏上青石板的街道,艾少爷突然找到了少爷的感觉。在京都被称呼少爷时,总有些格格不入,民国的文明氛围,似乎应以学名为雅,所以,除了在家,老父在堂,听到少爷的称谓,他总是纠正道,称我艾成义吧。人们的纠正却是艾经理。经理就经理吧,总比少爷二字有时代气息。现在,置身青石铺就的雅致中,似乎到了百多年前的古代,悠远的精致让他蓦然间有了浪漫的回归,也不在乎一行人对他的少爷的称谓了。

“艾少爷,这是老爷子的布店。”

“艾少爷,这是盛昌百货。”“这是艾记南货店。”

冠在艾家名下的店铺,门面华丽。虽不是京城那种宽敞的明丽,玻璃与电灯的明丽,这儿却有木雕的牌楼,古朴地嵌着门面,凸显出了簇拥的明丽,百年老店的明丽。随从忙着开路,引领艾少爷来到桥南的青石街时,既然有嘟嘟轰鸣的机器声,扑进耳畔。这在沉静的老街上,很是一番奇异。有人告诉艾少爷,这是机米厂,是老爷子从江南运过来的机器。人们介绍的神色,还掩不住敬佩和崇拜,愈显出这街面古旧得单纯。小地方因古老而诚笃弥珍,正是商贸的好去处,艾成义不由从经理的角度开展了经营的新方略,当即奖掖了各司其职的领班,决意要把五洋业的新品种进一步从南京商贸延伸过来,保持好每个店铺的销售渠道。

正是这种可见一斑的气度和风范,让五洋百货业的二掌柜一下亲近过来。这个二掌柜其实就是艾家多年的老伙计,听到艾少爷这句话,他感慨得佩服,立刻眼巴巴地直朝着艾少爷连看是看。艾少爷的少年英俊仪表堂堂,又让他活络了另一番心思。他动起念头,这艾少爷,真是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女婿。开春这些时日,面对突然长大的女儿,不能不平添了一份盘算。女大不由娘了,嫁女儿是不得不做的事情。与其平平淡淡地嫁出去,那是像刀子剜了心上的肉。女儿出落得荷花一支,倒真是应了给女儿娶的这名儿。当年也只是喊喊而已,如今却真的长成了一朵透红透白水仙灵灵的荷花了。尽管是小家碧玉,攀龙附凤,也是人之心理。今天一见艾少爷,既然如此的年轻倜傥,便在心中暗自作了定夺。他当然知道婚姻的事,要两厢情愿。人家艾少爷,能迎娶他这个做下手伙计的女儿吗?他倒蛮有把握着。虽说摸不透小少爷的性格,也只是见了这一面,但他伺侯老爷却是几十年了。走老爷子的这条道,小少爷不听也得从啊。倒是女儿这一关,还要他纵容老伴一起劝说,多费些口舌。

当晚,他特别关护着,招待好艾少爷就寝后,回到寓所,便把心事和盘托给了老妻文氏。没料到文氏比他想得还强烈,二人便一同归劝这个掌上明珠:“我的好女儿呀,我们老两口,全指望你养老送终呢。你就听我们,爹妈给你长眼,还能错吗?……”

还有几稻箩几米筐的话要说呢,哪知道女儿荷花开口一应,爽快得让娘老子乐开了心。原来荷花也目睹了艾少爷的风采。当时,从南京开来的花船刚停泊到石碛桥下的时候。“报子”早已逢人宣传了:“大东家派大少爷,来到桥林镇呐。”艾家门下的店铺早两天就张灯结彩了,准备着迎候的一班人,立刻从一爿爿门面里跑出来。许多妇道人家也来争睹这个热闹。荷花看见妈妈跑去了,也不无好奇地跟了去。荷花早被张灯结彩的稀奇拨动了心弦,这阵儿又见这么庄重的场面,让她不一饱眼福是欲罢不能的。这一张望不打紧,却把大少爷的风华正茂,相了个正着。原来二老双亲早巳看中了意!本来只图个看看的,看过撂过,不成心事,这时候经上人撮合,真的成了一桩心事了。

大家都夸艾少爷是美少年,艾少爷也确实生得眉清目秀。一件藏蓝色呢大衣,让艾少爷挺刮伟岸。大英皮鞋的步履,矫健得儒雅而端庄。白皙秀气,本应该是女人拥有的美貌,表现在这位少爷脸上,妩媚的英俊,难怪要让人们啧啧地称赞。小巧玲珑的石碛古镇桥林,来了这么一个商界大东家的掌门人物,又如此的少年俊俏,在这乡界,引起轰动,顺理成章。五洋店的二掌柜家有玉女,正愁待嫁,能不觊觎他吗?

对老父亲的攀附,对母亲疼爱的嘱咐,聪明的荷花是心领神会的。宽容父意,也多少圆了自己青春的梦。一个从农村长大的女儿,带有泥土的芬芳,虽然被誉为小家碧玉,在乡下谈婚论嫁,有殷实的人家,不定有才貌双全的如意郎君。荷花没有花花肠子,不会想得这么多,却又不能说没有心思。荷花想过了,老父亲既然有这番选择,点头才是,何况自己巳经在无意之中,从头到脚,从脚到头,对那位少爷好奇了几回了

老爷子嘱咐过的话,三天一个回来,第一轮就被艾少爷的繁忙颠覆了。艾少爷在京城过惯了接送的生活安排,时间观念几乎都不必要,尽管腕上戴金表,怀中揣怀表,每个店堂高悬着自鸣钟,他还是将乘船回返的时间给忘了。五洋店二掌柜特别的殷勤,带他看生意,领他说业务,从早到晚,从晚到早,连饮食起居,都侍候得体贴入微。艾少爷也以礼相待,称他为何伯伯。也许还没有自己的老父亲年龄大。老爷年届七旬,四十五岁才生下他这个男丁,也算洪福齐天。由于事业有成,一脸豪气,面容华光让人看上去年轻了十岁之多。这位五洋业的二掌柜,虽只有五十六岁,却在艾记老店跟随了四十多年。忙到如今的年龄,才把一直住在农村的家小搬到了桥林镇上。岁月在他颜面上刻下了深深的皱折。对这样一位耿耿忠诚的老伙计,如果以父辈的年龄计较,小于父亲称叔,叫法是妥当的,于情却有碍。艾少爷毅然打破陈规,公开直呼何伯伯,显示了不拘贵贱的平易姿态,这一声呼唤好让何掌柜喜不拢嘴。何伯伯干脆整天带着笑容,亲近艾少爷,格外地主动。那一天,他特地牵来了两匹马,让少爷骑上白马,自己骑一匹领路,将桥林古镇周围边方的名胜古迹都让少爷见识了。名为逛景的春游,实则介绍了古镇的中心位置,四通八达的辐射环境,很有一番行商的潜台词,说明洋货的需求,不会不与日俱增。这般的旁敲侧击,正是一种证实,也正迎合了少爷的志向,三天下来,这一老一少的一对,很自然地结成了情投意合的忘年交。艾少爷三天一回返的来去计划,也就在这种郊游的情况下不知不觉地被打破了。

第三天回不来,第四天也回不来,老爷子迫不及待地赶过江来,倒不是顾及着两个儿媳的盼望。老爷子做事一贯严谨,说一不二,摸圆眼不钉方榫。当时,老爷子顺风顺水到了桥林故地,立刻给何二掌柜接了个正着。何二掌柜焉能不知老爷子的禀性?估摸第四天不赶过来,第五天非必要来。他一面安顿艾少爷与客商交涉协议,一面翘望画舫。果不出所料,准时准点,迎候到了老爷子。他伺候着老爷子,一古脑儿说公子的办事魄力。一路引导着,让老爷子一目了然了公子忙碌的身影。这等地忙碌,老爷子再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安顿老爷子歇息时,何二有话说了:“老爷子,您既放手,索性在桥林也娶一房媳妇吧。”

老爷子没有过这种打算。突然听到老伙计的进言,不由沉吟起来:也不无道理,只是……。

何二没有让老爷子“只是”地犹豫下去,恰到好处地喊来妻室文氏参拜老东家。文氏携女上堂,晋见了老爷子,并要女儿亲切地称呼了老爷子:“艾伯伯。”

艾伯伯忙问:“荷花长这么大啦?”

何二忙道:“荷花的名儿还是您给起的呢,姑娘一大,认不出了。”老爷子听了,连声慨叹:难怪自己老了。荷花都这么大了。便问何二,孩子许了人家了吗?

何二恭恭敬敬禀述道:“那年有订摇窝子亲的。您老知道了,朝我发过话,都民国多少年了,让孩子长大了再说。我一直听从着,女儿荷花还未曾订亲。”

何二掌柜的话勾起了老爷子的回忆。老爷子自言自语般的喃喃着:是这样,是这样,小时候像小荷,现在才是荷花了。何二知道老爷子把话搁在喉咙口的意思,老爷子一下不好直说,我应该挑开窗子呢,便道:“老爷子若不弃,让荷花给您做儿媳妇?”

面对何二这么挑明了的言词,老爷子愧疚着低吟道:只是委屈了……

何二知道老爷子说的什么,连忙包打包开道:“就是当三房,也是荷花的幸运。”说着,回首问女儿,“现在作兴自主了,你愿意嫁到艾家去吗?”

想不到荷花姑娘还丢开了羞答答的面纱,大大方方回敬道:自主不错,父母之命也不错。

老爷子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女孩荷花的应答,不由不当即应允,择日将荷花与儿子完婚。

忙碌的艾成义见老父赶来,竟是为了给他张罗娶第三房妻室,而且娶的就是何掌柜女儿,不接受也得接受了。何二马不停蹄,亲自将老爷子护送回京,还特地在京城为女儿办了一张民国结婚证书。带着这张当时的文明,何二掌柜心满意足极了,一回桥林,郑重交给了女儿。

这以后,老爷子也不再嘱咐儿子三天来回了。儿子的第三房妻室,就放在桥林这个典雅的古镇上。何二苦出身,知恩图报,对老班辈的文人雅士又极崇拜,广为交往。“半路”学上一点文墨,以弥补儿时没有读书机会造成的孤陋寡闻。日积月累的勤奋,的确增长了他的古文知识。他现学现卖教女儿,既然能让进不了私塾门的独生女儿通读了四书和千家诗。乡村本土的淳厚气息,让小荷花出落得纯纯净净。桥林古镇的人文氛围,让女大十八变的荷花那种泥土的芬芳,充盈了书香品质。艾少爷一接触到这种混合的物质,立刻有了千年遇一回欣喜。艾少爷面对的虽然是从商之道,对中华诗词也十分地兴趣。不是老父一而再,再而三,把他从中央大学硬“等”出来,执意为他成家,继承家业,以他的爱好是要留洋去,将中华古典文学翻译过去,传播全世界。他留恋着中文系,又任从父母安排,娶妻从商,光大父业。所好,老父也没有太多的违拗他的志趣,给他选择的媳妇,除了是名门望族的富家儿女,首要的一条,必须是手不释卷的才女。这一举措,果然得到了儿子五体投地的膜拜,诚服地走进了商贸的佳境。这第三房的儿媳,老爷子欣然迎娶,也皆因看好荷花的文质韵汇。订亲的当天,老爷子特地让儿子给荷花出了一题,虽然是一种随口的试探,不是考学校那种的严肃安排,内容却是关乎千古文章的。艾成义摆出一种交谈地随意,问:“你喜欢背唐诗宋词吗?”荷花反问道:“爱诗书的人,谁不喜欢呢?”艾成义问:“你背得吗?”荷花反问:“那么琅琅上口,谁背不得呢?”艾成义便要荷花背两首宋词。荷花没怎么想就把秦观与柳永的词,抑扬顿挫背了两首。艾成义的兴趣陡然倍增,象遇到了红颜知己,也确实遇到了红颜知己。兴奋中,艾成义不忘继续试探,问荷花道:“你是女子,为什么不首先背李清照的词呢?”荷花竟反问艾成义道:“为什么不能学花木兰,留一份男儿志向呢?”艾成义故意反唇相叽道:“忘了女儿身,别象孙尚香,让刘皇叔惊怕哟。”荷花却不以眼还眼,低下眉又扬起了云鬓,朝艾少爷明眸善睐了一下,气若幽兰地吟诵宋朝女词人李清照的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是满意荷花的记性,还是荷花诵吟的文采,抑或是眉眼身腰的稚气,艾成义叹为观止,连在座高堂的老爷子都报以爽朗的大笑,满意地抚摸起拖胸长髯。

艾少爷将荷花的事告知大房、二房的妻子,两姊妹除了衷情为他贺喜。大房菡萏,二房芙蕖几乎是异口同声道:我们约请荷花来见一见吧。这好啦,你到江北,我们也放心了。

两位姐姐一见到三妹,那股高兴,由衷得溢于言表。当见荷花,果然出落得既朴实,又很文雅,如鲜花带雨,玲珑剔透。当大房的菡萏情不自禁叫起三妹妹,二房芙蕖也笑容可掬地伸出长臂,相挽住了三妹的手,相互间的客气,似久别了的重逢。

既然一见如故,三妹妹也像脱下了斗蓬风褂,打发走了拘谨和羞涩。你问我候,言词互动,没一点猜忌,没一点疏离,亲近得成了无话不谈的姊妹。

菡萏笑颜着道:“我们三姊妹的名儿,也天生一族,如出一辙,我叫菡萏大姐……”芙蕖忙抢白道:“我叫芙蕖二姐。”荷花突然悟出了荷花的几种称谓,由不得朗朗自述:“我叫荷花三妹。”大姐菡萏笑得开心起来,两手一边搭上一个妹妹,哈哈着道:“菡萏、芙蕖、荷花,都指的莲藕花卉,我们真是天注有缘,该派的一家人啊。”荷花为两姐姐的热忱感动道:“我们是前世修来的。”这给一位贴身的女佣有了说话的机会,主动告诉两位太太:“三太太也会吟诗念赋呢。”菡萏与芙蕖一听,喜出望外,纷纷向三妹道贺:“你也喜欢诗词,好呢。”

为了让荷花妹妹无拘无束的沟通,大姐开口先背诵了秦观的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芙蕖与荷花听闻,心弦拨动,不由然加入到唱吟的朗朗中来。三重女声合成了一个音符: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三姊妹为这般音谐的异口同声,挚笃友谊的如此投缘,都有一种真情无限的慰贴。三姊妹仍然不忘妙词的连珠,诵颂的延续: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姊妹吟诵到这儿,以一种完全融入的高风亮节投进诗意的境界,便都有了高尚的陶醉。也只顿了一顿,匀上口气,三姊妹又都以情有独钟地至善至美,重复起这两句的颂读: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三姊妹沉浸在久长里,一时的静谧,无言胜有声。相互间的纯情升华到了情思的无限。

这一次相聚,让荷花透彻理解了情深意长。大房,二房,豁达大度得让人感激涕零。这以后,艾少爷从江南过来。她总是不让耽搁,扼守着三天就让回去,不让艾少爷过多的逗留。每天该走的时分,她还望风报讯:“开船了,快。”

桥林镇优越的人文环境当然是由商埠的年深日久的云集,一代代繁荣起来的。而鱼米所以在此集散,是水路畅达的地理环境,便捷地直通江南“健康”。江南健康所以顺理成章地发展成中国的南京,是龙蟠虎踞的得天独厚。背靠紫金山之虎,怀抱扬子江之龙。而秦淮河小龙口的长江对岸,就是入进桥林的,伸向江北的石碛河道。再北面可通滁河再通肥水,连贯巢湖与洪泽湖。古代陆路的战事频繁,经商集散则依赖水路,可以乘载很多的货物。江南的石材竹木,也可以很方便地顺水送到江淮平原。古代的商人就知道物资的互补关系,选择桥林做为流通的中心,前人就是明智。不过桥林的称呼,是元明以后的事。千年以外,三千年前,伍子胥过江,一夜急白了头,就是从这儿走的路,当时这儿只有关隘,扼守江岸咽喉。青石桥南面的城垛,还留存着古代嵌刻的四个字,锁钥阖闾。以后楚汉相争时,项羽寻找的过江地方,应在这儿,当年率八千子弟兵从江南起兵,就是从这儿过江北上的。可惜逃亡之时太急,虞姬自刎的尸体在过河时落马,也只得慌不择路,西奔十里,自刎于包围圈中。所幸这儿,从此有了地名——“失姬镇”。因为让人听来无限伤感,谐音成了石碛镇。这条通达长江的河道,也谐音称为石碛河。石碛河上运载来江南碑材的长条青石,把个日渐繁华的集市,用青石条叠呀铺呀地妆扮起来,成了如今秀丽的模样。

桥林成了江北的商业枢钮,五洋货业大踏步地向苏北皖北辐射,让艾少爷大有作为。艾少爷看好了这一方宝地,殊不知苏北的新四军,在国民党光复了南京之后,变成了人民解放军。解放军也几乎在艾少爷接管桥林商贸之时,派遣的情报人员已进驻了桥林,正朝着南京刺探军情。商界人士只管眼前的利益,生意的贸盛。哪知道桥林古往今来,还是个军事重镇。到一九四八年的冬天,在年货畅销的背后,多少知道了一点大军的图谋,是要以桥林做支点,成为军用联络站,随时过江,搞些情报。艾少爷不管这些,是生意就做,很信誉地将五洋百货,大批量地从京城水运过来,卖给扮成农家小贩的解放军工作人员。当时,解放军先后扮成几批油挑子,用洪泽湖的芦叶,编织成装油的小桶,装上苏北的菜油,枣木扁担一挑,一头一个,挑到桥林,兑换小百货商品。艾少爷吩咐各店收下来,还用油挑子的人,挑送过江,卖个好价钱。艾少爷只是从生意买卖出发,殊不知帮了大军的忙。历史上记载的蒋介石的卫戌部队由王师长率部起义,就是这些油挑子过江作的联络,可能是京城戒备太严,不容王师长从容起事。这位佩剑将军急促地将国民党部队开过长江,还未及赶到桥林以北的解放军接头地点,起义被南京发觉,派出飞机,在桥林上空散发事态传单,这才让艾少爷感到局势的动荡。艾家老爷子出面了,千叮万嘱,逼艾少爷回京。

那是腊月二十四的送灶日,公历巳是一九四九年了。

艾少爷携带三姨太太荷花从桥林上船,顺风顺水过了长江。秦淮河口,艾少爷偕荷花上了马车,得得得地来到了柏油马路上。前面就是水西门了,过了水西门就到了健康路了,就到了艾家大院了。水西门似乎比往常拥挤了些,人来人往没有了秩序,马车跑不起来了。赶车的马夫对空甩了两鞭,咦着声音,让两匹马放慢了四蹄,就在马车难以通过的道上,从水西门奔跑过来一名慌慌张张的女孩子,鞋子巳经跑掉了一只,奔到马面前时,又掉了一只鞋,竟顾不得拾穿,还不让着马车,只是没命地扑向马车。车夫赶紧长嘘着,勒住了马头。只见这个散了发辫的大女孩喘息着嚷:“少爷救我!少爷救我——”

既然知道这是艾少爷的车驾!想必是冲着艾少爷来的,车夫只好朝车厢禀报着:老板……

艾少爷偕着荷花,揭了驾帘,探看将来。女孩从马头捱过来,气吁吁嚷:“不认识我啦?”喘息着又道:“我是大太太带过来的小莲呀!”艾少爷终于从女孩的一双眼上认出来了,真是女大十八变,五年前她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不过,聪明和机警,一点儿大时就表现出来了,打扫抹桌非常殷勤,谁见了都会留下很深的印象。只是那个由菡萏取名的小莲,早几年就给小莲的家父领回去了,而且是很远的苏北小地方,今个怎么会从水西门跑出来呢?艾少爷疑惑着,却没有迟疑。既然人家报名报姓,不管什么情况,总得过问过问,却又不好细问其详。在这熙熙攘攘的水西门口,人声嘈杂,也不便究里,艾少爷让她坐进车厢。荷花也很爽快,随即伸手将惊慌未定的小莲拉上侧座。

马车又启动了,刚刚进了水西门的城洞,对面出现了好几个追兵似的打手,一个个呲牙咧嘴着声嘶:“芳香楼的人怎么跑到您的车上啦!”

艾少爷一听,好生吃惊,回头忙问怎么回事?小莲未等询问,破啼一声泪如雨下,那几个打手便卷袖子要拖人。艾少爷有点两难起来。荷花在情急中站了出来,先喝住打手粗蛮动武:“别动!先请说说清楚。”

“还有什么清楚不清楚,她卖给了芳香楼,就是芳香楼的人!”

“知趣点快下来。知趣点,快去接客!”

赶来的这班打手眼眦眦地正在蛮横着,人群中有人喊老板来了。”只见让开的人群里,有人拥戴着一位半老徐娘从水西门瓮城内走出来的。先朝艾少爷一个咪咪笑,便恶狠狠白了小莲一眼。带着骂声,恶语脱口而出:

“你倒钻进大老板的罗帐里来了,不错呀,真会躲呢。你没门!乖乖老实的接客去,免了这顿打!还不乖乖下来!再慢吞吞一步,小心你的脚,再也穿不了鞋!”

莲子泪眼汪汪地生吞着哭泣,终于牙一咬,朝艾少爷乞怜地瞅盯了眼,又不肯动身了。芳香楼的老鸨气上心来,狠狠眼,歪歪嘴,打手一拥而上,像捆了一只小鸡也似,不费劲地将小莲拎下了马车,就在众目睽睽,眼望着小女子给他们又捆又打之际,艾少爷大喝道:

“请你们将人放下!”

老鸨闻声转过脸来,问:“莫不是艾家大少爷……?既怜香惜玉,我可以成全。我买下她时,花了一百块大洋,你给我金元卷也行,一块合三千,交钱就放人。”

艾少爷从来未与人较过劲,这会儿也是气忿极了,在这节骨眼上,不能不立马允承。艾少爷封住老鸨的口,道:“有你这话就行,交!”说着,朝随从的伙计,把手一挥,指示交钱。对方不能不平静了,悻悻让开一条路。艾少爷这才向人们道:“小莲五年前一直在我家打杂工。不是我多嘴,不是我要这么做,请各位包涵。”回身又朝满脸泪流的小莲询问:

“我记得是你爹领你回去的,我们也指望你照顾你爹,怎么落到这步田地?……”

“爹给飞机炸死了,我只身赶回江南,谁想到在路上给人贩子诓骗到那,说是卖了,谁信她的?!”莲姑娘越说越愤慨,扯起喉咙,嘶哑了嗓子:“我没有爹,没有妈,谁也不能卖我!他们是动抢呀!死了的爹娘都舍不得卖了我,艾少爷您别听他们好吗!”

这顿抢白,让艾少爷出了口恶气。在这水西门的大街大巷,光天化日之下,总算让里三层外三层走不掉的人们听明白了,不是艾少爷起心不良,藏匿女子,是芳香楼居心恶毒,拐骗坑蒙,让落难的女子雪上加霜。有耳朵都能分辨,这就够了。艾少爷也不再多作纠缠,只朝恼羞成怒的鸨头一言以蔽之道:“千句万句都不说,我给你三十万金元券,了断吧。”

当即令人从车厢里拿出三十万金元券,交付给对方。芳香楼老鸨贪婪地连抱是抱,收不济的金元券,只好让打手们帮着,这才走人。

小莲从地上爬起来,抖落粗粗的绳子,连嚷是嚷道:“她还没有交过来卖身契呢!”

荷花扶起小莲问:谁作的中人?谁画的押?

小莲委屈地淌着泪道:强缚我的手指按的印……

艾少爷想想算了,到底不是惹是生非的人,只求个息事宁人就行,破点财也是积德,便安顿小莲重又坐进马车上。谁知围观的人里,有几个打抱不平的,追上鸨头,当街写了永不反悔的字据。人们传递着,交到艾少爷手上。艾少爷替小莲向众人抱拳致谢。

艾少爷将小莲领回大院,亲自领进大房,让小莲拜见菡萏大娘。菡萏一见,不敢认识,小莲叩着头道:“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遗小姑尝。”小莲背着一首五言绝句的古诗,一下让菡萏吃惊了,这才仔细地注意起来,有一种似曾相识,让她有所察觉。小莲扬起小脸朝大娘顾盼过去,又背诵了一首菡萏教过她的小诗: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菡萏终于从诗情里找到了阔别的小莲,上前一把搂住了小莲,又是左看右看,喃喃直呼:

“你是小莲?你真是小莲儿!都长这高个儿了……”

小莲连连应着道:“您常念的诗,教我的诗,要我熟记,我熟记着呢”。小莲依偎地说着,又背诵了两首: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岭外音书绝,经冬复立春。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近乡情勿怯,只管认亲人。”菡萏热泪盈眶着,慌慌地从旗袍腋下抽出巾帕,先帮小莲揩起脸上挂着的泪。菡萏疼怜的捧着小莲的圆脸,努力找回往昔相处的情意。菡萏还连声恳请二姨太太芙蕖和三姨太太荷花,执意要为小莲接风。荷花已知了小莲的根底,不由将孤苦的内情说给了两姐听。菡萏泪花婆娑道:“这孩子命真苦,几岁死了娘,指望带我身边,过过平安日子,好容易长大十三岁,她爹说她懂事了,也会做事了,要了回去。我打听过,说制了条渔船,小莲跟着,什么事都利索,实指望这父女俩有个相帮照应,也让我放了心,怎么就……哎,真命苦啊……”懂事的小莲见大太太还为她抹泪,赶紧破啼为笑,竭力扬起嗓音儿,响亮地作欢道:“大太太,我的命不苦。虽是遭了难,立刻就有贵人相助。小时候,您叫我怜儿,我有贵人怜悯,一次次都有贵人搭救。是您又把我叫成了莲儿。”

芙蕖点头称是道:“可不是吗。听三太太说,这一次好险啊。正巧大少爷经过水西门。”

莲儿禀报道:“葬了老爹,我没有了家,便又想到了您,想到了艾家大院。您说过,要有什么不顺当的情况,还可以来。我记着了这话。我认上这句话,才打点上路。毕竟离开的时候,是跟着爹走的,只记得是条水路,在船上过了好几个白天晚上。我就坐下江的船,到了南京芝麻河口,却不知道怎么走了。也就在这时候给拐骗了。土匪把我带到芳香楼,要我画押,才知道入了虎口,给人骗卖了。我哭我叫都不行,在刽子手面前申冤,越申越遭冤。老鸨要我接客,旁边几个五大三粗的,举鞭子就抽。我只好换了个主意,硬拼不了就软磨。我向老鸨请愿,要她让我挨过爹爹的忌日,以后什么都听从就是了。老鸨听我说老爹给飞机撂炸弹,死于非命,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容忍我祭孝满一个月。有了这个宽容,我暗暗打听艾家大少爷的住址。有个姐妹,也是苦人,也是逼良为娼,她得知我讲的情况,暗中告诉我,艾家大院就在附近,可我转了两天,就不敢多跨一步路。我上街都有盯梢的,也亏那个苦姐妹,今个儿刚上街,苦姐妹发现水西门外,来的马车,就是艾少爷的马车,悄悄告诉我,快抓机会跑去。我还犹豫:您怎么知道马车上坐着的,就是艾家大少爷?她咬我耳朵道:“大名鼎鼎,谁不知道。”我这才没命地奔过去,在水西门口……

“大难,大难!“姊妹们都为小莲怜悯地唏嘘着。

小莲又回到伺候菡萏的位置上,不但不感到拘束,反觉得十二份的畅快。比起这几年在江河湖泊上漂零,冻饿不算,还担惊受怕,也挣不出个衣食,到了这儿是到了天堂上了。主人都是小时候见过的。菡萏嫁到艾家大院,她也跟随到了艾家大院。年龄小,记忆深,回来一看,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又吻合了脑海中的印象。事情做起来便爽快,手脚也分外利索。

“大太太,这荷包蛋是我煮的。”小莲翌晨就献艺来了。菡萏接过细瓷碗,用汤匙舀起嫩白白的水煮鸡蛋,小口轻轻一咬,鲜泼泼的蛋黄便溢了出来。她轻轻吸吮着,内心的满意,让这一双眉眼送出来。

“大太太,这碗刀鱼是我煎烧的。”午餐,小莲端菜说着。菡萏用筷子轻轻挑拨了刀鱼的中断,搛一筷子放嘴尝尝,又把满意的笑容借一双眉眼送给小莲。这一次是在大饭桌上,一家人都在座,菡萏由此招呼芙蕖和三太太:“我家的小莲,从小就知道我喜欢吃嫩嫩的荷包蛋,一咬一嘴黄。这刀鱼也嫩呢。莲儿如今的厨艺练出来了。”

荷花与芙蕖相邀着,各挑了一块“中断”,放嘴儿抿着品尝了尝,笑吟吟含了颔。

一九四九年的新年春节,艾成义的三位夫人因为有了一个腿脚勤快的小莲在三房之间走动,更显得团结和善。小莲似乎对年历什么习俗都懂,进家门的当晚,她主动烧香送灶,举止十二份地虔诚,真好像厨房有个灶老爷,可以“上天行好事,下地保平安。”除夕的年夜饭,她端上端下,连团圆桌上谁少放了一个汤匙,多放了一个小酒盅,她都即时地添过来调过去,年初一的上午,她一一拜了年,还诉说了许多忌针忌帚的事。比如,平时应该忙碌的洒扫尘除,年初一年初二都必须停下来的。小莲还建议请茅厕姑姑为新一年的红运祈福。她把关乎女人经事的福祉,又特别朝荷花与芙蕖耳鬓喁语了一番,说这灵呢,在老家开过眼,全记在心里了,可以为太太们请上一回。三个姊妹听说这么神秘,都愿意到庭院见识见识。

于是小莲跑前跑后的忙碌开来,扛来了一张四方桌,上面摊了一层米,将一个撮簸倒扣过来,她让芙蕖和荷花各站一侧,各执撮簸的一边,由她把手作鸡啄米状。米粒堆起尖囤,表示茅厕姑姑请来了,将保佑我们一年的饮食起居经事顺畅。

在小莲的操纵下,一摊米果然给啄成了米囤的形象,高兴得三房姊妹手舞足蹈,好一阵开心。菡萏嫁过来也有八年了,芙蕖过来也有五年了,就数荷花嫁过来才一年有余,也没有进门喜,三位都没有开怀的姊妹,对开怀的美好企盼,必然会在心理有所反应,这是不必隐约的。今日问卜,传来了喜讯,谁不由衷报以欢乐?到端阳节,果然有了受孕的交待,不但是荷花怀上了,芙蕖也跟着怀上了,菡萏似乎对自己的停经持怀疑态度,不久的妊娠反应,越来越明显,比荷花那一番呕吐,还要厉害。比芙蕖那一番嗜酸,还要强烈。菡萏这才打消了将信将疑。这一下可忙坏了小莲,又是满城找老醋,翻酸菜坛子找酸菜;又是相跟着大房、二房、三房去诊所号喜脉。端午过后,南京的火炉天气让姊妹们丢掉了毛织品,细绸细缎的衣饰,把凸起来的身腰衬得特别显眼。姊妹们相互看在眼里,暗自作乐。小莲不懂孕妇的护理,老妈子接过去,也只相看了两、三个月,小莲跟着学会了门道,又开始积极地接替。姊妹们独独喜欢小莲忙上忙下。小莲手勤腿勤嘴也勤,让小莲留在身边,不为做事,只为有个陪伴说话的人。三姊妹有这么一个巧丫头在身边,显出来的气氛更加其乐融融。

到中秋佳节,小莲的能干又在敬月的俗历上展示了才华。她将老爷买来家的香柱,悉心地捆绑成一座佛塔也似的高香,最基层捆成九个柱林的形状,然后往上面一柱香一柱香的绑束上去,一直绑束到九层,最高一层为中柱形状的核心。这样将一束束的香柱连接起来,放到庭院,对着冉冉腾空的皓月,让人们一下子感到庄重起来。拜月的举止,也是一种祈祷啊,是在接受天地圆月的净化。这柱高香的蔚然壮观,便多了几份虔诚的神秘。艾家上上下下一干人等,谁看了谁都肃然起敬。大房、二房、三房的姊妹更是虔诚得由衷。腹中怀着的贵子,不就是正月里的许愿获得的吗!敬月拜上这样一尊高香,也正是自己要做的祝福。上苍神灵的戴恩载德,应该用这样一种倾心的方式作一次感恩感德的谢忱。小莲摆好了香案,请艾少爷点香。菡萏、芙蕖、荷花,一个个依偎在侧,虔诚虔意,好像要通过丈夫的手,丈夫的香火,传承出自己至诚至信的祝福,寄托着隐约在内心的生儿育女的愿望。这年的中秋,丝云也无,洁净晴朗,十五的夜空正烘托着明丽,高阔得清爽。东升的月亮特别的圆,特别的亮,皓洁得能看到月宫的桂花树。

她们沉醉在富足的安逸中,当然不会跳出妇道人家的思维,去关心身边以外的事,恰恰就在这些时日,震撼世界的伟业创立了: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巨人的雄姿英发,巍然屹立在了世界的东方!新中国的成立,一般老百姓只认为是改朝换代。艾家大院这个比较大的富裕人家,由于没有接受多少解放的宣传,国民党统治的阴影留给他们的也只能是一番恐惧。当人民解放军于三月二十九日举行入城仪式,一辆一辆大卡车满载子弟兵从挹江门开进南京,整肃威严而秋毫无犯,这才打消了人们的惧怕,恢复了往昔的宁静。这些心理过程也只有在掌握财权的老板们心里产生涟漪。连老爷子也不大和艾少爷说三道四,艾少爷也懒得究问其中缘姑。太太们更是不了解天翻地覆的事了。或许大家都能用眼睛观察出来,只是违莫如深,只是心照不宣。

深秋隆冬,三房太太相继在三个月里临盆,让艾家大院忙碌得欢天喜地,井然有序。三房太太荷花先于十月生了贵子。接着在冬月,二房的芙蕖也生了贵子。大房菡萏遇到了难产。幸亏莲姑娘早早地拖来了鼓楼医院的妇产科大夫,化险为夷,腊月里,也抱了一个的儿子。

三房太太一个接一个的坐了月子。她们的虚脱,成了小莲忙碌的内容。所好小莲忙碌惯了。她轮流地睡在三位太太的身边,夜以继日,日以继夜,端汤送水,不辞辛劳,勤给婴儿洗尿把屎,越忙越利索,都让三位太太不知怎么喜欢小莲才好了。

三个小宝宝也在小莲的“打包”、“开包”的忙碌中,一天天地脱去了胎色,长得白白胖胖。孩儿的胎毛都是小莲轻举慢动,一手修剪的。艾家少爷准备请位剃头师傅。小莲硬是不肯,一次次给小莲打发掉了。小莲包打包开,用一双细心细意的巧手,先给荷花的儿子修剪了胎毛,按时日又给芙蕖的儿子修剪了胎毛。到修剪大房儿子的胎毛时,已是雪花纷飞的岁寒腊月了。小莲给房间生了火,旺旺的木炭将气温炙热起来,才打开棉绒包裹,将小宝宝脱单了,一剪一剪地修,把个可爱的婴孩修剪得桃髫可爱。

其实小莲什么也没学过,理发也全凭她的一番热忱,一番大胆。小莲完全将自己溶入了艾家大院,三房太太也都把小莲当成了贴身贴己的姊妹。互相间的盛情,与日俱增,也不管小莲是不是行家,只要小莲肯“逞能”便由小莲去逞能。小莲有人撑腰,也不怕做不好,何况还有自己的悉心,安能做不好?

小莲把所有的大事小事琐屑的事都当成了自己的事,整天的手不闲,脚不闲,不觉又到了过年的时辰。一九五O年的春节,艾家大院没有以前那么灯火辉煌的排场了,餐桌的丰盛还是无与伦比的,加上三房太太,各人手里抱了个胖小子,这洋溢的喜气,直叫满堂生辉。艾少爷在节日里的迎来送往,也更加精神抖擞。出入水西门,老街坊都投以恭贺的招呼。

小莲这些时日,忙这位小子后,接着忙第二位小子。串连着把三个小子都照顾到了,又得重头开始,再忙第二轮。没有时间再张罗旧年俗了。三天年一过,“初五烧了神龛纸,各人干各事”。也只有年初十三,晚上观灯,有了点轻松。原准备合家赶到夫子庙去的,孩子的披风在喜悦的忙乱中丢家了,小莲赶紧回家去讨。菡萏见小莲累得满头满脸的汗,无心再去赶车,小莲便提议到水西门,相携着就近转了一圈。

也许夫子庙的灯笼盛景更美,也许秦淮河面装点的彩灯绚烂极了,这儿也不差呢,水西门的天上地下,荷花灯,宫形灯,龙灯狮灯马灯虎灯,也让人目不暇给,炫丽得奇异。这是解放后第一个春节。世道祥和,老百姓借年俗上灯观灯,表达欢欣,算是最盛大的一次。

荷花抱着儿子,看着大荷花灯,小荷花灯,很有些留连忘返的陶醉。小莲更在意水西门的灯笼井然有序。面对着被灯笼照亮了的城门,曾经的那种黑门洞,那种深邃得几乎让自己绝望了的黑门洞,希望也就在绝望中峰回路转,柳暗花明,正是这高高耸耸的水西门,让她得以绝处逢生,今日是以自己能掌握自己命运的身份,驻足在水西门前的,不能不触景生情。小莲对上下天光的热爱,比花灯的璀灿,又多了一个亮度。

到元宵节,小莲特别给汤元捏了芝麻的馅。她回农乡那两年,亲眼看过芝麻开花。她希望自己也是“节节高”着。她给三房太太都端了一碗,特别告诉说,有芝麻的馅是我捏的,好吃啵?姊妹们笑盈盈,面对莲姑娘一脸的神采飞扬,巳如咬了甜心的馅。

可是现实不容小莲乐观。艾家老爷子明显地愁眉不振了。艾成义也感到了对私改造的压力。为了应付日益紧张的劳资关系,他忍痛割爱,将家里所有帮佣人员悉数打发回原藉了。按理说,小莲也在帮佣之列。为了不让菡萏一下没人手,不至于难分难舍,转不过弯来,艾成义特别在事前和菡萏说了,由于新社会不允许雇佣的原因,不能再留用小莲了。

这不啻让菡萏像挨了一记晴天霹雳。她倒吸了一口凉气,直要丈夫留情。

“谁不都象剜自己的肉呢?”艾成义见菡萏紧锁细眉,也把一双英俊的眉眼枯下来,无可奈何着道,“我知道你舍不下小莲,小莲也舍不下你……”

菡萏几乎眼泪汪汪了。突然发现窗隔子有小莲走来的身影,赶忙腾只手碰碰丈夫,别再说了。意思很明显,她还不想让小莲本人知道。到这时候了,她还想挽留。

倒是细心的小莲发现了蛛丝马迹。她惊慌慌抢进房,不问三不问四,却盯着菡萏的脸望:

“大太太您……眼儿怎么湿了……?”

菡萏支吾着,越发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了。

小莲躬下身子,慌慌递过手帕。见大太太愈发泪如泉涌,赶紧跪下身子,连着呼唤:“大太太,大太太……”这样情急地唤着唤着,连她自己也在呼唤声中急哭了。

艾成义不忍卒睹,又抑不住长长地叹息了一下。

小莲似乎明白了,蓦地挺站起来,向着艾家大少爷,几乎是破嗓喊了起来:“我知道你们愁什么了。这两天,连账房先生都打发走了,几班店也不做了,外面生意倒了,家务佣人难道也非必要辞掉,一个都不剩?难道我……!”

艾成义急忙打断小莲的质询,带着无限伤感,繁而简之道“这里面的情形,说不清楚,说给你听,也不懂的。”艾成义叹着气说不下去了。小莲还是相逼道:“我不识字,但我识事。说将出来,我不会听不懂。我不是土牛木马,怎能不懂呢?”

菡萏扯扯丈夫衣袖,示意要丈夫先走。艾成义也只好顺着台阶下,起身走了。小莲不等艾少爷走远,亲近地拉着大太太问:“您告诉我吧。”

菡萏只说了句:“你看到家里佣人都走了吧……”泪水又涌涌地象泉水流的一样。

小莲有所预感了,惊诧地抱住菡萏,突然一个呛声,也号啕大哭起来。

哭号声惊动了二房,三房,都急匆匆赶了来,抱住小莲,拉住菡萏,都不知所以。

艾成义突然哲回来,郑重地交上一包东西给哭啼啼的小莲,却给小莲撂了。荷花拾起来打开看,是一叠新钞票,夹一张纸上写着明明白白的字:小莲的工钱……。

荷花与芙蕖都清楚了,忍不住也汩汩地洒泪。艾成义已经走出房门口了,荷花抢前几步拉住丈夫,央求着道:“就不能留下小莲吗?”

“不能呀,”艾成义一脸无奈地叹息,“能留,我何尝要辞呢?”艾成义的两只手怎么也不能接回该发给小莲的账钱,还是甩甩手,无可奈何地走了。

芙蕖大概从丈夫的背影读出了时局的严重,回身挽住荷花,赶到大姐面前,开始劝菡萏大姐道:“别紧哭了,我们还是一起另想个法子吧。”芙蕖把另想个法子的“另”字音,咬得特别凝重。这让菡萏有所触动,这才愣愣地扬起泪眼,却是一脸的痛苦和疑惑。

还是荷花急中生智,大着胆建议:“不准请佣人帮工,小莲本就不是帮工的佣人。……”

一句话像捅破了窗户纸,让菡萏突然找着了一个解决办法。菡萏利索地接过小莲递送来的手巾,先揩了自己的泪滴,伸手又来抹小莲的泪花,一字一句,说起小莲道:“还真是,有了办法。小莲,我也许不该问。也许对了。你愿不愿意和我们姊妹一块儿长相厮守?”

小莲似乎早巳明白了大姐所要说的话,直把头儿连点是点道:“我没有家,早就把这儿当做我的家了。你们就是我的姊,我是你们妹……不信,把我的心肝五脏掏出来看看!”

“这就好,这就好了。”菡萏说着,又向芙蕖,还有荷花,问道:“两姊妹看,怎样?”

“我都急哭了!”荷花抢白道。

芙蕖抬眉道:“大姐,你只管说。我们姊妹都靠你拿个办法,我就是你。”

菡萏便爽爽快快,一言九鼎:“让小莲做四房!”

芙蕖立马应允。荷花见说,忍俊不禁拥抱了小莲,破啼为笑。

小莲的从容,表现了同意的坚定。她的表达方式,一下跪拜在大姐菡萏面前,拜谢着喊:

“大姐,为我做主!我、人、就是你的人,你说的,就是我想的。你掏出了我的心!我自从被救,进了这个门,巳经认定,这就是我的家了。我只是没说出来。我是做出来了。姐姐也看出来了。今个,我应该说出来了,我小莲,生是艾家的人,死是艾家的鬼!大姐在上,二姐在上,三姐在上,您只会让我好,只会让我活……”

再说下去,全由感慨的激动,哽哽咽咽了。菡萏赶紧抢上前扶起小莲,一叠声地许着愿:“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不会。”

荷花与芙蕖朴簌着盈眶热泪,也一迭儿声称着:“就这样子最好,就这样子最好。”

将小莲当成四房的主意,是由大房、二房、三房的三姊妹异口同声说给艾老爷子的。三房都到场,这也是菡萏、芙蕖、荷花共同的议定。最先开口的语句,是一种对老爷子的请求。艾少爷知道的时候,在堂的老爷子已经定夺好了。接受不接受,巳容不得艾少爷了。老爷子给儿子的一点余地,是让当场的三个儿媳为他周旋,问问赞同不赞同。

艾成义一听要娶四房,着着吃了一惊,立刻向菡萏求援:“老爸,您让菡萏说。”

老爷子很清楚地嗯了一声,举起长寿白眉,向儿媳们望过去,不像征求什么,却明显地在纵容什么。艾成义满以为菡萏、芙蕖、荷花要向老爷子进上一言,说声不行,却等来了她们三口一词的呼吁,同意丈夫娶小莲做第四房,这又让他很是诧异,大为震惊。

“将莲丫头娶进来当四房,是我们三姊妹的共同心愿。”

菡萏说这话时,异常的平静。菡萏还平和地反问坐在身边的丈夫:“为什么犹豫呢?”

这一下,艾少爷摇头摆手也难了。老爷子捋着白须,见儿子沉吟,快刀斩起了乱麻。一言定夺的时候,还让荷花将小莲招来,开诚布公的说了择日迎娶的贴己话:

“小莲,老爷我是看着你在我家长大的。我也是你至亲的人。你的终身大事,由我作主,也不为过。今天我给你作一回主了,嫁给我儿成义为四房,你看如何?”

小莲立刻响亮的应答,连连地叩首,谢过老太爷。

老爷子朝儿子发话吩咐:“就依着小莲,依着大家,娶进家门吧。”

三房姊妹立刻相拥着小莲,都朝老太爷叩谢了后,相拥着欢喜,回房去了。

艾成义等大家都散去,一边搀扶老爷子朝寝室走,一边不无怨抱地纳闷道:“都这时候了,还…”老爷子反说起儿子:“这有甚不好。”踱步入室,躺到靠椅上,老爷子又扬起胡须拖拖的尊容,又把话说回来,一番交待道:“当时娶芙蕖,娶荷花,老夫想早一天抱个孙子。现在香火已续……是不必多此一举了。可是呀,早两年,我巳给你领了四房结婚凭证了。”

老爷子说完,手朝一个几柜指去。艾成义惊讶着翻开抽屉,果然发现四份自己的结婚鉴印。小莲这份,还是民国三十八年春立订的。也就是刚赎回小莲来家的那年。老父既然为娶四房儿媳,早有打算了。因为三房儿媳的相继添孙,才没有付诸仪式。

艾成义赶紧放下凭契,关严抽屉。他不能再惹老父亲说话了。倘若引起老父亲话头,一定要立马成亲,还真躲它不过。老爷子这两年老多了,行动迟缓多了,却没有老得耳聋眼花,没有老而糊涂。在这春和景丽的时光,老爷子完全可以发帖请客,为他完婚。艾成义只能快点躲开了。当他抽身退出了上房,却犹豫在了庭院。院角花台,海棠开的正艳。一株玉兰树,枝枝都缀着洁白硕大的花朵。艾成义没有因扑鼻的芳香而留连,又不能急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艾成义一时竟没了主张。这踯躅的举止却被楼上的菡萏瞥见了,特别将小莲放下楼来,要小莲单独儿与夫君说话。小莲大大方方迎了来,艾成义却局促不安了,没地方走,也只得往大房菡萏那儿跑。小莲也相跟着到了绣楼。两人前脚后脚地进屋,本应该有许多的话说,突儿都堵在了喉咙口。缄口的静悄,又似乎有了一种美妙的等待。艾成义不安地向小莲望去,想征求什么,却明显地什么也没有说。小莲本有好多的话,又觉得要说的话都说了,这一双充满情意的柳眉杏眼,羞意浓浓了起来,只好把眼移向了明净的窗台。

透窗的花儿正带着蜂蝶在香风中婆娑起舞呢。小莲觉得这巳经胜过语言了。

楼台开轩,因为错落有致,让人以为相互间距,拉长隔远,其实都近在咫尺,绣楼虽然是四个房间,三房比邻而居,说话的声音都可以透过板壁,传递得清晰可闻。成义与小莲的默默无言,让偷听的三姊妹感到了一种压抑。荷花从侧旁发现窗台前只有小莲独个儿呆立,发慌起来,忙指给芙蕖看,带上芙蕖,从对面楼绕徊廊跑过来。菡萏也大着步声跟上前来。

灵动的小莲朝艾少爷靠近着附耳低言:“姐姐们来了。”

艾成义突然拉长了叹息,坐到了丝线桌前,还用双手抱住了额头,一付承受不小的软弱无力。见夫君这般异样的举动,小莲局促起来,刚好眼一磨,碰到了菡萏鼓励的神色,一股勇气上来了,觉得真不必怯场,不由为自己鼓足了信心,主动挨前两步,很大方地朝艾少爷道了一个万福,清脆着嗓音,一字一咬,道:“艾少爷,这是我的心愿,我不能没有家,我不能离开这个家。我一点大的时候,您们就怜我,疼我,收养我,爹未遭难之前,是把我领走过,正是那三、五年,让我见识了苦难,见识了艰难。也让我认定了,只有在艾家,在这儿,才是我的地方。现在佣人都走了,我不是佣人。若要我离开,也就要了我的命。我一个摸不着东南西北的人,走出去就是孤苦伶仃。哪,不又给张着的虎口吞吃了?我已经遇到过了,不能再了!外面的虎口正张着呢。我也知道,您也舍不下我……”

小莲说不下去了,嘤嘤地以泪洗面。菡萏、芙蕖、荷花立马相跟着扑上前,扶住小莲的时候,一个个噙不住泪,哭出声来。连极力要推辞这桩婚姻的艾成义,也不能不打消了退婚的念头。“小莲,”艾成义终于打起了招呼,“就依着大家吧。”

因为家里上上下下的佣人都一个个打发走了,收拾新房,成亲拜堂,那一系列的事情都能减则减了。小莲要的是留下来,一切从俭,正合心意。由于其中特殊的内情,艾少爷巴不得没有结婚仪式。家院倒是很宽绰的,这四进小院,都有一株生机勃勃的花木,徊廊相通的四进小楼,更显得幽静安谧。就在靠里间的绣楼,三房居室的排后,由小莲自己收拾了一间,做成喜房住所。那儿,盛开的桃花,巳经把花枝招展到楼上窗沿了。

老爷子也不催促婚礼什么的举办,倒不是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他竟然莫忘记托故交给小莲证婚。在一九四九年初,老爷子为儿子办的第四张结婚证上,给小莲取名为“花莲红”。

老爷子做完了这个交待以后,不知怎么,再也不让儿子出面过问店铺和工厂,连延伸到江对过的古镇店面,也不让儿子过去打点,所有的商业交往,老爷子独当一面,包括什么“会”什么“会”。艾少爷心疼着老父亲的病体,却不知这是老爷子的特意。老爷子两手依赖着拐杖,话都难接上气,却吐字异常的坚定:

“成义,不该出面的时候,你就呆着。老子顶着资本家,还能顶多少天?厂子,店子,外面要怎么就怎么。有人就行。有你,好好的,就让我宽心了。”

可是政府没有被愚弄,资本家的恶名,还是栽倒在艾成义的头上。这头衔在当时是专政的对象。即使是民族资本家,只要拥有的资本“超过”了,就得无条件的“充公”。大概这就叫“共产”。老爷子当然心疼自己一手创办的大小店铺和工厂。狭隘的心理对“共产”是抵触的,却又只能郁闷在心中。老朽的病体硬撑了两年,在锣鼓喧天的对私改造运动中,呜呼哀哉了。艾成义的老母亲因为早死两年,还有相当贵重的楠木棺材。老爷子这个曾经身家富豪的大资本家,几乎连口薄材也睡不上了,艾家的生活濒临到了绝境,这是谁也想不到的。好在艾成义开始关注时局了,不怕被扣上资本家的恶头衔,主动将日益削弱的大小店铺主动奉献充公,在公私合营中占到了一席职员位置。他还机智地让菡萏、芙蕖、荷花、莲红各占了一个店面。成了一店之主的菡萏、芙蕖、荷花、莲红也因此在公私合营中都有了一份职工的工作。在家产殆尽之后,能有一份工作,就有了一份工资保证。虽然工资微簿得只有二十来块钱一个月,所好每个人都有了一份生活费,一棵草顶一颗露水珠,抚育幼子才不致断炊。

最最遇到灭顶之灾的,既然是艾成义的婚姻。

新中国颁布的婚姻法,规定了一夫一妻制。规定了婚姻自由。规定了离婚。当工作人员推行离婚政策时,发现艾成义有四个老婆,这还了得,多少打江山的人连一个老婆也没有,怎么能容忍他有四个老婆呢!立即将艾成义订为离婚重点。

离婚在当时是做为推行婚姻法的重点,特别的提倡。离婚手段,是拆散这四个老婆的法宝。工作人员开展工作,就是上门动员离婚。

“这是艾成义的家吗?还有这几进的房子没有充公没收呀?”工作人员走进四季都有花香的古色古香的庭院,不无遗憾的反诘。

菡萏听了这没来由的话,心中不悦,也就不愿答话。劈树棍当木柴的莲花见了不速之客,不依不饶道:“十几班店面都交了公了,还要怎么样!”

工作人员中有一个年纪大点的干部倒很客气说:“啊,你这一说我知道了,你们是民族资产阶级,带头响应政府号召,合营了健康路水西门一带的工厂商店,难得高姿态,开明好。”

“不过,”这位年长的干部话锋一转,似乎有些一言难尽道:“如果也能在婚姻法上带个头,就真正开明了,真正是个开明资本家了。”说着,眼朝庭院深处瞟瞟问:“艾成义呢?”

荷花闻声从厢房走出来道:“什么事?”

旁边的工作人员要说,给年长的代言了:“找他一下。”

“该不是要债的吧。”荷花道,“我家成义也不会欠什么人的债。既不是欠债,有什么事?”芙蕖也站出来道:“找什么事,不能对我们说?”

年长的还有点迟疑,两个年轻的工作人员抢说了;“我们是来动员你们离婚的。”

“什么?”莲花突然丢掉小斧头,一纵身跳到了工作人员面前,很有些不客气地回敬道:“强占了我家大大小小一十八个门面不够,还要来拆散我们家!”

一个工作人员圆睁起怒目道:“不看你是妇道人家,这一句话就够反革命的,你耳屎扒扒,占上‘反革命’什么下场,一枪子给崩了!天天开会枪毙人,你没看见也要听见!现在通知你,明天就去开会。”

另一位工作人员说道:“熊干事说了,你们都去开会,看你们整天围着锅台转,怪不得太没有觉悟。通知到了,明天上午开会,都要去。”

熊干事朝年长的嘴一呶,回身便走。年长的只好收起登记册。临走又撂下了一句话:“我们都是办事员,希望你们配合我们的工作,积极拥护婚姻法。”

倒是这一句和润中挟裹沉重份量的话,让四房女人感到了窒息。菡萏的心里像捣翻了五味瓶,酸辣苦咸麻,一下子淹痛了整个心。政府实行离婚,分明要她失去手足姊妹,怎么忍?

芙蕖的心倒平静。政府即使再动员,我也不会拍屁股走人。当年的明媒正娶,虽说是第二房,不符合一夫一妻制,木已成舟的事,难道非必要将造好了的船,拆了成木头?婚姻是为了传宗续代,儿子就是婚姻的支柱,没听过也没见过,一刀要劈开夫妻,让儿子缺爹少妈的!生病去世,哪是万不得已。怎能让活生生的人,给七言八语蹩死了?不离就是不离,管天管地,怎么管到一个人家里来,还要管一个人的撒尿放屁?

面临离婚,荷花很是忧心忡忡。大房二房进艾家的门有上十年了,老资格可以卖。虽说自己也养儿育女了,政府不给你讲理。政府的杠杠是一夫一妻,自己是三房,明显地违反了法规,自己不让,政府也要动员艾成义。也必会给丈夫施加压力。心疼丈夫吧,自己失去的也更痛苦,可怜自己的小乖乖从此就没有了妈妈,将小乖乖带着,儿子从此就没有了爸爸。离婚不就意味着抽刀劈水吗!思不断理还乱,为什么政府还管起了居家过日子的夫妻?

荷花的郁闷是担心,莲花却一点不担惊受怕。她一听到离婚的动员,就横下了一条心。她有这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坚强。她认定头落地,只有碗口大的疤。舍得一身剁,认上了夫君,认上了这个家。她当然知道前面的风险,但是,比起那一种任人宰割,她好歹抱住了一线希望。动员离婚,她是首当其中。当一个雇佣不行,当一名四房太太也不行?为什么政策要冲着我这么一个全然无助的弱女子呢?

好歹还是去开了会。莲花没让姊姊们一起去,她说我一个人行了。三姊妹也懒得去,便由四妹代替。莲花听开会的人说得滔滔不绝,都说成是解放妇女命运了,这让莲红想不通了。也许有被压榨逼迫的人,白毛女的故事那是白毛女的故事,代表不了我莲花的故事,为什么不能听听我莲花的故事?不是艾家少爷搭救我,如今我能在哪里?脏出梅毒,落荒郊外,给野狗拖了也会啊!难关我过了,日子太平了,他们既然是为了妇女们的好?为什么不一个情况一个情况地了解,再一个情况一个对待呢?一刀子切,都不问问青红皂白,说的再好也是天花乱坠!我给艾少爷当四房,不是因为一刀要砍掉雇拥,人家说什么也不会娶四房的。都是为了顾及我,才让我当了四房,都头二年了,也不肯圆房。不信我可以到医院查!……

莲花想到这儿抱住了脸,也不知开会的说了个啥。她害羞去查,更不能去查,倘若有人质问她,丈夫都不进你们房,你还不肯离婚干啥!干啥?我明白!人生在世,不图知恩必报,归总还得要堂堂正正。我既成了艾家的魂,好女不嫁二夫,离婚是明显显的背信弃义!我不能丢人现眼!就是离了婚,对妇女又有多大的好处呢?有小孩的,害苦了孩子了!

突然拍手打巴掌,原来是散会了,莲花这才惊惊惑惑,起身开溜。熊干事喊住了她,木着脸问:“有收获了吗?”

莲花想依性子冲他,忽觉得在这儿较劲,不是鸡蛋碰石头,也是不自量力,便将一股子气窝在肚子里,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给他一个默不作声闭门羹。莲花只将拥拥黑发一低,扭过脸儿,让对方看不见,摸不着,连溜是溜地走了。

莲花撒腿跑回家,正和艾少爷碰了个对面。多少时日,艾少爷总是从房门口一溜过去了,即使推了房门也不进来,只道了声晚安。今个怎么啦?特别坐进了房里不走,一看就知道是在等自己,莲花慌张着致意,要泡茶,要递烟,艾成义什么也不让莲花忙,只握紧了莲花的手,欲言又止,很有满肚子的话。这些温存的举动,一直没有过,现在突然出现,莲花一下知道丈夫要说啥了,赶忙不让丈夫说,直摆起了手:“别说了。我知道夫君等着我,要说什么,你千万别跟他们说的一样,我生是你的妻,死是你的魂。”

“这样干什么……”艾成义不由怪责起来。意识到又不能深讲,只好为难着沉默着,屋子里能听到恒得利铜座钟的摆秒声,依嗒依嗒,一下一下。很有节奏的鸣动,给莲花一个灵感,莲花突然精神起来,佯装开了窍一样,冲着夫婿,满眼奕奕着神采道:

“那你要依我一件事情。”

“别说一件,十件也依你!”

莲花一蹦老高,立马掸床铺被。

艾成义见莲红只顾整理床单,不由催问:“说呀。”

“我不是在说着吗。”莲红喜形于色着,艾成义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双眼睛直朝着莲红黑浸浸的秀发上看,还是要催莲红快点儿说。

莲花终于抑不住幸福,卟吱笑出声来,随着卟吱地笑,心底的话也卟吱飞了出来:

“圆房。”

“圆房?”艾成义似乎不解。在这种时日,也许真的大惑不解。莲花知道丈夫转不过弯,突然就让他突然,莲花干脆利落,掷地有声,又重复了不容置疑的这两个字:“圆房。”

艾成义总算会过意来。是呀,都声张了头二年了,结婚证都给老爹托办了多年,说是用不着办喜宴了,这房总得要圆上一圆吧。却不想时光荏苒,今天托明天,明日复明日,到今日也不曾进洞房团个圆。眼见着马上要捧打鸳鸯散了,是该圆一圆房了,也不枉夫妻一场。艾成义这样思路下去,不由得抬眼对住了莲花,只见莲花正容光焕发着,在床上床下忙得腰肢扭扭,好生活泼。不看则已,这一盯望,艾成义的心陡然紧缩了起来。内心里一个很明确概念逼着他坐怀不乱:不能。不能,这两个极简单的字,立刻把他整个儿控制住了。

他不能不说了:

“莲,你还是清清白白的好。”

“不,不行。”

“不行。”

“我说行就行,我不能还只是个虚名。”

“这样走,对你更好。”

“不好,我连妇道都没有做好,怎么称得上好呢。”

“莲,听我的,别……别……。我实在为你好。倘若这一次让你怀上了,这不是造孽吗?”艾成义由衷地说着说着,意识更明确起来,可是一时很难劝住莲花的执着,也只好起身便走。莲花回身来拉,怎禁住丈夫婉拒得坚定,拖丈夫的手反被丈夫抓牢。艾成义虚晃一步,松开了相握的手,趁这档儿撤身退出了门。虽然又留给了莲花一个空房,这一次的空房,却让莲花汹涌起钦佩之情,越发决定不离开艾家了。第二天,莲花将此情一五一十对菡萏说道:“夫君这样体谅我,让我如何生出离走的念头呢!”

莲花没有听到菡萏的回答。抬头望过去,见菡萏眼眶一圈黑印,又是一夜失眠了。莲花心疼道:“今晚我们还在一块儿睡吧”。菡萏这才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是得排迁那些不须要云遮雾障的重重顾虑了。也只有一颗大石头落地,胸口才不会堵得慌。莲红也因为认定了死理,说我错就错,做一回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一个夜晚,姊妹们无语,都静静的,睡的比哪一天都沉,比哪一天都香。

离婚既然是一项社会性的运动,工作人员当然执行得卖力。何况当时全国巳经解放,大环境越来越权势威严,每个工作人员的热情,都像火一样的高涨。他们大会小会的宣传,和镇压反革命一样,意在推翻一个旧世界,建设一个新世界。南京的大街小巷,几乎每一个家庭都经受了离婚的考验。也确有很大一批妇女不甘丈夫奴辱,投奔到离婚的战线,争取到了另找对象的自由。每个家庭的夫妻关系却又不完全是等同的,旧社会的婚姻都是包办,也不都是不和谐。成了家后在一起过日子的恋爱,维系了中国家庭千秋百代的稳定。所以离婚的政策,并不都适应一切包办家庭。在执行和动员离婚的过程中,经常遭到“老家家”人家也就是南京本土称为“根本人家”的小家庭的软抵制,这也是一种必然,正符合世事万物都有千差万别的特点。问题是工作人员不理会这种千差万别,执行起来只图省事,手一挥一刀切!只要羊卵,不顾羊命。熊干事便嫌南京的妇女觉悟太落后,还那么抱残守缺,听命于三纲五常。他在动员离婚的大会上,唾沫星星飞飞,号召妇女们不要“三从四德”,要摔掉懒婆娘的臭裹脚!可总是收效甚微,家家户户的妇女,并不像战前估计的那样,如何如何的响应。甚而至于,还有抵触的话儿在悄悄地流行:

“只顾妇女,不顾小孩啦!”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推行离婚的工作人员只会照章办事,不会理睬的。为了盈得工作的主动,熊干事和几个办事员满街区的排查走访,发现艾成义娶了四房太太,至今还没有离婚的响动。什么叫出色工作?出色就是大突破!也只有抓住典型个例,狠狠出击,全面开花,才能取得特大战果。艾成义严重破坏一夫一妻制的政策,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的革命工作就要革这个命,目标既定,何愁打不开僵化的局面。

当时开展工作,手段就是这样的简单。一个运动一个运动的后浪推前浪,要求的就是一个速战速决,不允许一个地方掉队。军事化的声势,大张旗鼓,突破一点,不计其余。都是战无不胜,都是无往而不胜。

为了震摄对方的顽固,熊干事把艾成义传唤到区政府。大家举目看这个拥有四房老婆的资本家时,都悄不声儿地打了一阵楞。各人心里由不得暗自寻思:怪不得几房女人都愿意跟着他。这个已经没有了资本的资本家,似乎虎死威不倒,举止神色,依然的风度翩翩。这是个还很年轻的中青年男人,生就的气宇轩昂,不卑不亢;依然的正派标致,倜傥漂亮。达官贵人所有的堂堂仪表,都可以形容到这个男人身上,什么鼻正口方,唇红齿白,什么印堂饱满,地阔方圆,完全是一付招惹溢美之词的相貌和身材。所有在座的工作人员一时被这样不俗的仪表,弄得不知所措了。

还是熊干事率先回过神来。这个空有其名的资本家,不就脸白一点儿,不就穿了那一身洋西装吗。即使美,也是臭美;即使亮丽,我们也要丑化他。比起我们实权在握,这个空有其表的资本家,不过是一副绣花枕头,肚子塞的是一文不名的故纸堆。这样想过之后,底气立马足起来,不但不觉得自己相形见绌,反而平添了一股压倒的优势。他的目光立刻咄咄起来。他咳咳了两下,壮了壮自己的声威。再注视召唤来训话的人,便只有了资本家的干壳,成了漫画般颓然倾倒的赖皮。再怒目而视时,对方成了待宰的羔羊,成了砧板上的鸡肉鸭肉。熊干事虎视眈眈起来,坐镇一方,出言吐语,当然的一付铁面无私的面孔,当然的一付公事公办的官腔官调。对“阶级异己分子”不能够心慈手软!

“艾成义,知道找你来干什么吗?”

“我咋知道呢?”艾成义彬彬有礼道。

“你能不知道吗?一推六二五吧!”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呢。妄自猜测,总不礼貌吧?”

“好吧,就不和你兜圈子了。”熊干事自知语文敌不过这个温文尔雅的人,还是直巷子扛木头,快刀斩乱麻吧。于是把问题摊开来道:“婚姻法明文规定,一夫一妻。我们也不追究你责任了,你把多余的离掉吧。离婚的条例,是给你下台阶的,你是聪明人。”

艾成义当然权衡过了不离婚的利弊。肯定弊大于利。但他不动声色,毫不在意,说话依然慢条斯理:“这我难回答。还是请你们动员动员她们吧。”

熊干事一眼看穿了什么,勃然怒斥道:“明明是你的鬼门道,别以为我们是三岁娃娃好糊弄!”熊干事眼翻翻说到这,顿了一顿。本以为对方要追着话头辩驳的。却不见争论。对方平静得出奇,很让他恼羞成怒:“你别装蒜!我知道你们这些奸商,无商不奸,无奸不商。别以为一推六二五,就没你的事了!”

左右的工作人员也纷纷声讨起来:“你这是软抵抗!”“你是对抗!”熊干事在声讨声中强调:“别以为你玩滑头,政府就制不了你!多少难剃的头都推平了,还制不倒你这个落了毛的资本家!别怪我刀下不留情,别怪我们政府不对你仁至义尽!”

最后通牒都下了,还见他装佯装蒜,似乎无动于衷。只好先让他走了。艾成义的耳朵这回灵得很,熊干事刚吐一声“你走吧。”艾成义闻风而动,一走了之。依然保持着来时的风度,一付若无其事的样子。

熊干事气得上下牙直碰。革命了这么多年,还没见过这么一个软皮条性子的专政对象。这离婚的事,却又不像打土豪分田地,倦起袖子就可以横扫千军如卷席。这是要靠男女双方的当事人,积极提出离婚才行。说破坏一夫一妻制,人家是在国统区娶的四房,称不上“现行”,也就没有理由治人家的罪。但是这个艾成义,一人要了四个老婆,不治不足以平民愤,不治不足以显示婚姻法的威严!当下,熊干事便与同志们研究起整治方案,务必要让艾成义砍掉三房太太,削足也要适履,不怕他不就范!

艾成义的心底当然不会平平静静。家产家业全都在这期间付之东流了,政府又在动员妻室离他而去,心海的波涛能不随风掀浪吗?他努力镇定自己,不是丢不开面子,资本家的“里子”都在强大的专政机构面前土崩瓦解,还有什么“面子”可言?他默默地保持着儒雅作风,戒悲戒躁,实在是生活需要。时局对于家庭的压力,是不言而喻的,家里人不说,这是相互间在体谅!其实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几房妻室,知书达礼,聪明贤惠,就是识不了多少字的莲红,也辨别分明,眼睛生事,知道时世变化,家庭正面临着灾难。他毕竟还是艾家的主心骨,在妻室面前,他的沉着自负,相对于家庭,便有了一种临危不惧。尤其在这个危及累卵的动荡时日,自先慌张,这个家庭不更乱成了一锅粥了?

“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稔熟在心的古诗句,既然在艾成义纷乱的思绪中凸现出来。为了阻止艾家的摇摇欲坠,分崩离析,理应志趣高远,振奋一臂之力。艾成义努力着镇定自若,依然扼守着生活规律,依次进妻室的门。菡萏和芙蕖从小陶醉在诗书里,南京那个女子师范学院给了她俩足够的知识与学问,却因为家庭的养尊处优,失去了振翅的能力。实践的匮乏,让她甘于缱绻,缠绵于佳词丽句中,习惯了一种雅致,一种只在内心撩拨的情思。正好嫁到这样一座珠联璧合的府第,男人不是张狂的人,文雅对文雅,成了天合之作。菡萏有洁癖,性格的矜持,让她自恋得有些孤芳自赏。除了月经赶来的两三天,她是不愿意房事的。而芙蕖也常发思古之幽情,酷爱文章的梦缘红楼,稼接心底嫦娥的向往。自从嫁到了艾家,结恋了白马王子,她全身心地沉浸其中。却不懂得房事过频的卫生护理,几度流产,月经失调,好容易在调理的万幸中有了儿子,反因为太卫生了,小便也要洗它个左遍右遍,清爽是清爽,却抵御不了平时的污染,患上妇科病,又耻于开口,便淡化了房事。艾成义每次先进菡萏的房门。菡萏不到月经来时是不挽留夫君的。艾成义便进芙蕖的门。芙蕖想留,怎奈惹了房事就痛经。难言之隐,也只能默默打发走了丈夫。好在夜里有的是寄托,白白胖胖的儿子,小嘴儿甜甜蜜蜜,教他唐诗,他三岁就会背诵。这天晚上,艾成义推开芙蕖的房门,不是欣赏儿子,也不是为了留宿亲热,是想合计一个针对离婚的回话。其实,与芙蕖商谈也不必要。她和大姐一样的认为,夫妻不光是为了两人缠绵,天天要睡在一个被窝筒里。夫妻是为了传宗接代,重要的更是相互照应。相夫教子,让男人在外面打天下,让孩子有个稳定优裕的教育环境。离婚一词,显然是中国传统的大忌!这是完全用不着商讨的。把脑筋花在离婚上,这是自残!将妇道放在离婚上割裂,不只是伤害了两个大人,深受其害的,是孩子!残害的,是孩子!不为自己,也要为孩子!这是芙蕖自始至终的信念。没有什么异议,也就不在意丈夫的进出。

“芙蕖,今晚我们说说话吧。”艾成义还是心事重重,赖在床沿。

芙蕖逗着儿子,不由笑开道:“成义呀我的夫君,就让它天上下雨地上流吧。树欲静风不止咋办?就让它刮吧。我就不信,盘了根的大树,扎了根的大树,会给贼风刮跑了。”

“是的。我们又不是现在成的亲,这婚姻的大事,又不是买卖青菜萝卜。这是家庭。组建了家庭,生养了子女,怎能随便像菜园的门,要出就出呢。”艾成义与芙蕖在共识之上,又筑起了一道长城。两人便又逗起可爱的儿子。

今夜,艾成义不准备到三房去,可是芙蕖鼓动他去:“你还是去陪陪荷花。她也是作母亲的人,舍不得丢下这个家的,去跟她说说话吧。”

望着芙蕖一脸的真诚,艾成义由不得亲吻了一下妩媚的二房妻子。要离开时又哲了回来,一把抱住呀呀背诗的儿子,也亲吻了一下,这才离开。

荷花也在欣赏着儿子。见丈夫赶来,首先抱起儿子,让父子俩亲了个够。

艾成义将儿子抱在怀里,坐到床沿,荷花却要儿子下来,要夫婿到四房去:“您还是去莲花那边。是留是去,都要劝劝。我都为莲花难过。她还是照常如规,一房一房的照看孩子,不弃不离。这姑娘真难得。可是…你,娶了人家还不跟人家圆房……”

艾成义吃惊地回首盯住荷花:“你……你知道了?”

“我早知道,只是不说。”荷花轻描淡写,气若幽兰。

“现在,我更不能去圆房了。”艾成义一把拉住荷花,郑重其事起来,只是请求着:“你跟菡萏、芙蕖,一块儿帮我劝劝她好吧。”

荷花见夫婿为难的样子,一言以蔽之道:“怎没劝呀,只是,枪头子攮弯了,枪杆子不动,没用的。你也别去提了,都是嘴上抹石灰,白说。不过,”荷花诚意地扬起尖下巴的鹅蛋脸,示意着道:“莲花求你圆房,你去圆了房,可能好说。”

艾成义却央求道:“怎么也不能圆房的!”望望妻子,艾成义问:“您跟大姐二姐说了?”荷花认真地回应道:“没。我知道您不想让大姐二姐知道……”

“这就好,这就好,让莲花清清白白地走,我也就无牵无挂了。”艾成义说得一脸虔诚。

可是荷花不悦道:“你无牵无挂,人家莲花有牵有挂啊。我刚才说,她还是照常如规,一房一房,帮我们看孩子,抢着包揽了烧烧煮煮。这仁义的,让人说声‘谢’都开不了口!您想想,她图什么?不就把这儿当做自己的家吗!您还能推她走?人心都是肉做的。”

这一句“人心”,很让艾成义迟疑了好一阵子。真要是去圆房吧,又真正的于心不忍。更何况如今已明令禁止,自己先前三妻四妾,哪是不知。不知不为“过”。以前如果圆房了,也就圆房了。既然没有圆房,这以后更不得随便就圆房了。自本洁来还洁去,这才是做人的厚道。艾成义这样想着,便准备解衣就寝。

荷花抢上前拦住他的手,将解开的衣扣给重新扣齐,低眉细言道:

“你还是去莲花那儿好。”

艾成义被荷花推着,又不能不移动脚步。只得由着妻子的手,退出了三房。月光在房檐外早早皎洁着,他仰面叹月,很为三个妻子的大仁大义和相互关心,倍加感慨,难得的一个比一个疼人心,一个比一个心疼人啊。

推门进莲花的房,正巧碰上莲花洗抹。一种贵妃出浴的光彩,本应该让人兴奋,艾成义却慌忙退步,一付惊慌失措,内疚负罪的逃逸状。倒是莲花从容不迫,回身发现自己的男人夺门要走,反而惊异地嗔怪道:“义哥怎么啦!”可是义哥连答话的勇气也没有了,径直撤退,带上房门。莲花一急,抢几步赶上前,硬是打开了房门,从房门外把自己的男人拽进了房内。

“义哥,你跑什么!看你慌的,不知道我早是你的人了?”莲花的语句竟落落大方得如此坦荡,如此洒脱得掏心掏肺。

艾成义面对这么一个认准了一条道,九牛也拉不回的纯情女子,没办法回避了。莲花也不顾自己的衣著,“咬定青山不放松”,就是要把夫君拉进来。不坐回椅上是走不脱了,艾成义难以面对,又不能闭上眼,只好目不斜视。偏偏莲红围住他,脸蛋的白里红润,肌肤的丰满润泽,都让艾成义如坐针毯。平时也只见她粗胳膊粗腿,一脸阳光的红里透黑,那是莲花整日使胳膊动腿,跑前忙后练就的健壮,却从未发现莲花的身手腿脚也如此的皓洁如玉,细腻精美。他没见过柔弱光线下的丰润肌肤,会呈现出如此白玉般晶莹亮灼,这一种美丽绝仑的圣洁,更令他的理智坚挺起来,万万不能亵渎啊不能!

“我是魔,我是怪?怎么让您吓成这样!”莲花深深怪责着,依性子,使性子,扳他的脸,扳他的眼。艾成义招架不了,只得双目对视。扑向眼帘的白玉般的肌肤,美仑美奂,如此强烈地撞击着他的良知。他不能不说了:“莲花,你太圣洁了,我不能亵渎了你啊。”

“我是你的妻,为什么不能圆房!”莲花质问得理直气壮,没沾过丹红的两片嘴唇,越发的盈润红泽。没画过铅华的一对峨眉,横翠含黛得细腻。这一番青春稚气的圆脸蛋,因为刚刚洗尽尘俗,分外的娇娆康爽。艾成义连连应道:“问得有理,问得有理。”又连连请求道:“你先穿上衣服,别受了凉冻着。”莲花不在乎,还是横在面前,艾成义只好回身坐上床沿,还是请莲花先穿上衣服:“我不走就是啦。”

“我都是光着身子睡。”莲花拴了门,钻进了绸被面的被窝。一双白玉般的胳膊还裸露在外面不急盖。莲花道,“这样睡暖和,临晚堆了木柴,汗涔涔的,一洗就畅快。你进来时刚洗好,才抹干净,盆里的水明早儿倒。”

看看,为了挽留,连洗澡水也不急倒了。艾成义想想,还是想到要离开。但是,哄不行。对这么诚心实意的人,决不能有一丝的虚情沾污了圣洁,更不能采取那种回避的作法。这不是商场,不需要尔虞我诈。真正的商场大买卖也必须摒弃哄骗。一概在商字的前头加个奸,这是对从商人员的污蔑。商人只能在太平盛世里存活。这般紧张的时局,既没有商贸的自由,又何必讲究对商人的称好称坏呢。也正是这般艰难的环境,越是不利自己,更得要品操端行。莲花太率性了,率性也没错。该是我直言相陈的时候了,不能再盖着葫芦摇,一天天往下拖了。虽然让她一时难以承受割舍之痛,早一天比晚一天好。因为离婚已成定局,走的艰难比不走的难,可能要好些。与其长疼,不如短疼。艾成义终于心一耿,恳切地规劝道:

“你正好又是清白的身,走了好找个好人家……”

莲花没让义哥说完,直摇着头阻拦:“清白清白,你还抱着清白!别人才不这么看,也只有你!”莲花越说越忿忿起来,“都爬到你头上拉屎拉尿,你还把那些人当成公正公允!”莲花说得急促,气不打一处来。随着情绪的愤慨,她抑不住半坐了起来。白花花胸脯起伏着,一时的不能自已。艾成义哑着口,只能听,再不好规劝了。与其要劝说,反而加重了负罪感。哪怕是一个安慰的字,说出来也是对纯真女子的伤害。艾成义只有垂下头,用双掌托撑起无颜面对的脸。就在这时候,艾成义从静下来的声息里,冷不丁听到了似乎是窃窃的私语。艾成义悉心来听,既然是从丝绸被里发出来的。这声音虽然很低,咬字却清晰分明。平静下来的莲花不是在自言自语,还是朝他说呢!他不由惊异地神起耳朵,注意地听。

只听莲花轻声声、柔和和,道:“……也不是……没有一个……都不讲清白……”

这话儿很让艾成义诧异。艾成义很想问一问“谁?”,又怕对莲花有什么伤害。

“……水西门。”莲花往下说着,分明在告诉着。艾成义敛住气,默默地往下听。

“水—西—门!”莲花竟然加重音复述了一遍,又异常坚定道,“是的,水-西-门。”

艾成义听到第一声水西门,一下丈二和尚了。谁知莲花还咬定这三个字,而且还用“是的”来肯定,说了三四声。太让人大惑不解了!艾成义赶紧伸手过去,抚了抚莲红的额头,是不是受了凉生了病?没有发现发烧的症状,两颊通红是青春的活泛,匀温的身体正散发着恬淡的体香,艾成义放心了,但还是掖了周围的被子,不让莲花露出裸肩裸臂。

绸面被窝里的莲花,很清醒很顺从地躺在被窝里,任由夫君将绸被单盖实了裸露的双肩。不过,莲花她还是掀起了一角,将双手膀坦露到绸面上。青春的火气让她嫌热。莲花很恬静地闪着情深意长的“秋波”,又一次告诉夫君,“是水西门”。,一脸幸福的容光。

艾成义看她一脸幸福的容光。不得不顺着莲花的话语,朝水西门思绪。水西门,古老的城垣,见证了小莲的投靠……艾成义终于有所明白。可是…,艾成义在心里的叹息,情不自禁要流露出声:“水西门给了我们缘份,可……那只是城门,像古槐树的哑木头……”

“别把他当做哑木头。他也像古槐,是槐荫树……”

艾成义知道莲花跟姐姐们看戏看多了,都看入心了,不好再说,由着她去憧憬吧。谁知莲红越说越在情在理:“我不是七仙女,你不是董永。所以提及槐荫树,是因为水西门。倘若不是水西门,不是必经之道,我见不到你,我还谈什么清白?我只身苦命,需要你拯救,也才让我有了这两个字的清白,也才清白可言……”

珍珠落盘!清晰晰地倾诉,赤胆得意挚情笃,艾成义明白了,不由地涌涌起崇佩的感动!再不好用离婚来相逼她了。即使离婚的法令劈头盖顶,担当不起,也要担当得起!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不敢于负起这一切的责任呢!

但是今晚,还是不能这般随而便之的留宿。保护圣洁,比什么都重要的多。做人,就要高尚,尽管自己巳被涂地,不是自身要躺倒,这骨气当然还在!

他给了她一句郑重的诺言:“会圆房的。”

她也给他一句恳切地诺言:“我等着啊。”

再这么抽身走,艾成义觉得不合适,认真地将脸膛趋前来,吻了洁白如玉的额头。莲花的反应强烈,揽手抱住了英俊的脸颊,送上火炽炽的双唇,吻起夫婿的胡须。艾成义的胡须很淡,不近看,见不着。贴上去,软须须的柔和,完全是一付白面书生的文弱。艾成义由着莲花尽情的亲吻,直到莲花幸福得喘息了,亲吻得尽了情,亲吻得双臂无力地撒了,艾成义才立起身,道一声晚安,静静地离开了四房。

当艾成义走出房间,反掩上房门,对莲花的温存,连他自己也不能自已。他知道自己这一次险些失态了。是一种崇高,给了他自持的把握。自持,来自水西门。水西门,给了他崇高。见证古老,见证文化渊源的水西门,给了他不甘孱弱的本领。

当年的时局,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口号的急切,可见步伐的粗犷零乱,犹如在人迹罕至的荒原上狂奔,那种趔趄,是必然的出现。小说没有评说政治的必要,可是当时的社会生活,无一处不渗透着政治的强权。就是这么个时代背景,社会生活的人都被随波逐流了。既要写到当时发生的事,由不得小说家的腾云驾雾,文学家的竭力回避了。艾成义在日益绷紧的政治攻势面前,想过平静的日子,当然的不可能。艾成义成了反面典型的重点,日子面临的就是岌岌可危。熊干事们做了两回工作,仍然收效甚微,都认为艾成义太胆大包天了。既然像稳坐在钓鱼台似的。这钓鱼台应该是我们坐的,也只有掌权的人才有稳坐钓鱼台的感觉,这小子无视国法,吃了豹子胆了!便开始汇总材料,报上边批文处置。当时是特别讲究工作成效的,处理问题不过夜。胜券在握,任务太多,创建新社会的事务真可以用千头万绪来形容,为了建设速度,总是用集中精力打歼灭仗的军事手段,解决当前问题,便有中心工作的提法。上级指示了的新任务,中心工作就移到了这一新任务上。本是要连续作战,不给‘敌人’以喘息机会的,因为又布置下来了新的任务,十万火急,更加重要,街区工作人员不得不草草结束了前一阶段的工作,以发扬连续作战的精神,迎接新的任务。倒是工作人员没有喘息的机会了。颁布执行新婚姻法,动员离婚的中心工作,通过总结上报后,熊干事几个人立刻被调往新的岗位,投入了三反五反打老虎的斗争。以后的中心工作,又集中到对私改造的洪流中,早已无暇顾及一夫四妻的案子了。一夫四妻的主角似乎成了漏网之鱼,却不想熊干事升任了区局方面的领导后,并没有忘掉水西门那儿的健康路上,还有艾成义的一夫四妻没结案。打老虎,对私改造,对象都针对资本家,都可以找个由头,将艾成义打翻在地。成为专政对象的,量他一个掉了毛的凤凰,一定连只地上跑的鸡都不如呢!那几个姨太太,还不树倒猢狲散吗!到那时候,尽得渔利,必然皆大欢喜。“可怜我们很多在解放区工作的同志,连半个老婆也不曾拥有呀,那家伙竟然四个!”熊干事每想到此,总是惴惴不平。

谁知道这个艾成义不念财帛。刚听到风声,还没见雨声的时候,便像赌徒面对摊牌,很胎气地交了押资,一古脑儿让他的店铺全充了公。比谁个都坦荡!倒也让对私改造打开了局面,缩短了进程。以至在打老虎的轰轰烈烈中,没法子不讲点策略,放艾成义一马。连普遍性的抄家搜脏,也对他网开了一面,以利于分化瓦解负隅顽抗的老虎们。健康路升州路一带,包括水西门地区的公私合营,能够取得辉煌战果,各个击破,是人民战争的军事化手段,在商业战线上的成功应用!熊干事的功劳,让他提升为区级政委。回顾这几年的工作业绩,就数执行离婚政策时,留下点遗憾。他很奇怪,艾成义送出家业所有店面,似乎眼都不眨,为什么不再慷慨一点,奉献出多余的老婆?他也是在旧社会长大的,知道“人生三不让。”熊干事酸酸地想:“我又没要你把四个老婆,统统送掉。还让你留一个呢,任你挑哪一个都行。你这个家伙还不识相!好你个贪得无厌!在大处上,你这个家伙似乎权衡出了利蔽,这点家常小节,你以为能混水摸鱼,你把我们当小孩耍啦!看来你这个家伙,负隅顽抗,宁愿在花下死了。既然硬要以卵击石,也只好让你做鬼也风流去吧!随便砍你一个大帽子,这是手到拳来轻而易举的事。你这个家伙本来就是专政的对象!想用公私合营瓦解我们的斗志?早看清了你的积极是表面的!你这个家伙实质的顽固透顶!我熊政委没有戳穿你,等待是有限度的!你什么肯把资产带头交公充公?这其中有你的弯弯绕。都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是想用这种方式蒙蔽我们贿赂我们,好让我们误以为你是个开明资本家,别白日做梦!我们是火眼金睛!我早就要戳穿你的本性,把你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熊政委经过一番认真的考虑,对一夫四妻的问题有了透彻的打算,就此定了调子,不怕没有机会彻底整治他艾成义。时候有的是,鱼在塘里逃不了,这次滑过去了,后面还有运动!

果然,恨着恨着,机会来了,对资本家的产业,进一步进行清算,资方所有店面工厂一律收归国有。下一步开始,针对房产,也要充公和评调。艾成义延伸到古镇桥林的房产,当然的没收,这升州路健康路一带的房产,也要随着店面经营的集体化,国有化,逐一没收。只是艾家大院的住宅,因为算不上经营场地,一时没有理由没收。干事刘月主向熊政委请示道:“艾家大院可以用来办个厂。”熊政委一听,对刘月主的建议,不谋而合,当即研究决定,平调征用艾家大院。一纸下令,要艾家大院立即搬迁腾让。

当时的社会情况就是这样,长官意志,说干就干。何况还有对阶级成份的划分,给执行公事的人有了极大的权利空间。对于成份高的家庭,任意欺凌也无所谓。社会生活各方面都体现着这种政治分野,这就叫“区别对待”。只要沾上地主资本家,叫搬家,就得搬,再没有分辩的地方。没收不了,无偿占用那是很平常的。艾成义的一夫四妻,也确实太惹眼了。“出头的椽子先烂”。既然“公家”找理由对付你,不乖乖从命,就是顽固分子。随便捡一顶“帽子”给戴戴,就足以压倒你。

艾成义是个读书人,从商是老爷子的希望,虽然身在“曹营”,仍然是“心在汉”的。他知书达理,知道共产党的政策是要消灭一切剥削制度。所以,他毫不犹疑地将自己名下的所有产业都交了公。他也研习了婚姻政策,是既往不咎。他不善于刁钻,但他必须抓住这个既往不咎的“空子”,维护自己的家庭。几房妻室,鲜活活的感情,难分难舍啊。何况姊妹们互亲互爱,志投意合,手足情深,包容着恭谦,理当师表。所以迟迟不肯离婚,三妻四妾也合抱成团啊!婚姻法中都对过去事实婚姻的网开一面,“他们”也应该吃透政策,网开一面啊。何况我还有证明事实婚姻的婚配鉴印,虽然是国民党时期的,也找不出硬行拆散的理由。

谁知道“他们”还耿耿于怀,不肯得饶人处且饶人,搞起了迤回战术,不直接拆散你的四妻婚姻,先逼你离开四房太太住地,直捣艾家大院的“巢穴”。艾成义接到平调通令,知道这个家院也保不住了,搬迁到哪里去呢?几番交涉,也只能划一个破墙倒壁的小屋,还是老宅顶后边的看园圃的门房,两张床都摆不下。这四房妻室,如何能放在一间居室里呢?艾成义气不过,却又是有口难辩。忍气吞声不下去,他天天找报纸,想读出个好政策,把握自己的命运。到哪里找到呢?也只能了解到,大凡挂上资本家,意味着的便是被专政。既然是专政对象,便没有争辩的权利。能给你最低的生活标准,已经在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了。与其到大海去摸针,自取灭亡,不如逆来顺受,保全家庭,求个风雨同舟。

干事刘月主带领一班执行人员赶到艾家的时候,艾成义没有说二话,也没有在大家面前唯唯诺诺,只是点了个头,表示任由处置,撤身上班去了。他见过刘月主,就是以前那个年长的工作人员。刘月主没有熊政委魁梧。一个瘦削长脸,似乎没有魄力,可是资本家们见到他,同样是毕恭毕敬。刘干事说话的声音嘶哑,却掷地有声,其中的分量,也不容这些有着成份压郁的人不唯命是从。现在叫谁个腾让搬家,没一个敢逾期不腾出房子的。干事工作起来,还是可以称之为精明干练的。

这一次也是没阻力。当刘干事带人来到艾家大院,实施征用时,前面大院的房子划定了,大院后进的楼阁,尤其是一房一房的寝室,依然故我,没有搬移的迹象。刘月主回到办公室,叫来了艾成义,开门见山道:你的那几房,怎么还未动?

艾成义故作惊讶了一下,垂下头道:“我也没法子。”停了下,说:“妻室不便搬在一起”。

“我不是留了你家后门口的屋子了吗。”升上科员的刘月主,说话时一脸的横气。他显然是不耐烦了,手在办公桌上一撑,站起来,吼起来,很有斩钉截铁的样子:

“那么大的屋子,你们为什么不自行安排!”

艾成义作叹道:“可是,妻室们不听呀。”

“你不是她们的丈夫吗,怎么变成大豆腐啦?”

艾成义知道对方在揶揄自己,索性认作软豆腐,找了个官冕堂皇的理由道:“讲究男女平等嘛。家长已不是我了。上次登记户口,户主早变更了。当时,也有您,参加造册的呀。”

刘科员似乎回忆起来了,便带人径直去艾家大院,找到户主菡萏,厉声质问道:“政府要开办工厂,发展生产,你们占用这么大个家院,怎么还迟迟不搬!”

菡萏未及回答,荷花进言道:“不是我们不肯搬。是您没有理由再令我们搬。这么大的家院,都巳经给腾了出来。该搬的,都搬了;不该搬的,就是不能搬。”

刘科员怎么也想不到,这几个女子,伶牙利齿,说话点水不漏,反弄得自己理屈词穷,心里好一阵奥燥。好男又不能和女斗,刘科员在情急中翻出了一个理由:“后院最里边,那间房子也不错,是给你们留下的。还让你们开个后门。你们有了那一大间,还不够好了。”

“你拿我们当猪当狗呀!”莲花不知什么时候挤到了最前边,瓜子圆脸长睫毛,气嘟嘟成愤慨的模样。刘科员见了,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

“话别讲的太难听嘛。”刘科员学起宰相,和气起来,“谁把你当狗啦?”

“你!”莲花明亮着黑黢黢的一双眸子,干脆把话儿说了个透彻:“笼总一间门房,连个大床都摆不下,你让我们住一块儿,你这是人说的话吗!”

刘科员给这句话堵得白眼直翻。被调遣来收拾场地的人倒偷偷地发笑了。刘科员当众不好和女斗,却可以朝施工的人身上发泄侮气:“你们站这干什么!都给我忙活去!”

为了收回面子,刘科员虚晃一枪:“今天赶紧搬搬,别影响我们工作!”刘科员撂下话,回身便走。本是想弄个台阶下的,谁料到莲花劈头一个“呸”字,又把撤退了的刘科员怔住了。连一同来的人也朝刘科员歪起鼻子,撇起嘴。刘科员哲身瞧了瞧眉梢眉角都是愤的女子,不由呲起烟熏的黑牙道:“别以为政府治不了你们。知道秋后的蚱蚂吗!早两年递梯子给你们下,还不识好人心。不知好歹,有你们好果子。艾家是砧板上的肉,屠宰是早晚的事!……”

“刽子手!”莲花忿然不已,脱口呛道:“你砍了我十八截,我就是不搬!剩这楼阁,是我们居家住宅。政府总得给我们居住的地方……,看你们把我怎么样!”

面对这般女子,当然怎样不了。若换成资本家艾成义,那就另当别论了,要怎么就可以怎么。刘科员向熊政委汇报情况,当然不会把女子的话照搬照说的。却可以无中生有,张冠李戴,栽脏陷害。熊政委经刘科员一唆动,四方脸颊的腮帮筋凸地暴起,发了狠道:

“这就别怪我们一笔抹煞了……他在对私改造中还是有功绩的。功是抵不了过的。谁叫他要当‘对立面’!马上把艾成义送进大牢!”

从古至今,掌握权力的官,凌驾平民百姓还不小莱一碟?尤其在当时,奉行的是以阶级斗争为纲。不紧绷阶级斗争这根弦还不行。在专政对象头上,随心所欲,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精忠报国的岳飞被诬为叛逆谋反,天大冤案的罪名就是“莫须有。”艾成义既然成了政委科员的眼中钉,肉中刺,投入大牢是易如反掌的事。当晚,四房妻室不见丈夫回来,这是从未有过的事,便预感不祥。四个女子一个个默默窝在菡萏的床上,为夫婿的平安祈祷了一整夜。曙光一透进居室,莲花一骨碌下地,穿好了袜子鞋,也不梳洗,披头散发,开房门窜出院,直穿四道小圆门,从大院大门跑上街巷,再拐上大街。赶到柏油大马路上,她才知道自己没了方向。往哪儿寻找呢?夫婿的大店已经面目全非了。熟悉的几家小店也物是人非。倔着头去敲开店面,也是答非所问,显然自己的夫君,凶多吉少,也只有赶到区政府去问了。没上班吗,就站大门口等,一直等到太阳窜上梧桐树。满街车水马龙的时候,莲红眼盯着一个个上班的人,一眼认出当过熊干事的熊政委。她肆无忌惮迎上去,一开口便出言不逊:

“肯定是你们把我丈夫收起来了!”

刘科员上前道:“这是熊政委,说话怎么这么放肆!”莲花见熊政委不理不答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凭着自己的果敢,一腔急促,伸口道:“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又是勒令离婚,又是勒令搬家,我是你们的平头百姓呀,我苦我的,干什么不让我丈夫回家!”

熊政委冷冷道:“他是自作孽自受!”

莲花似乎听出了意思,惧怕的担心一下汹涌出断了线的泪水。她也不抹泪,却将双手拉住了熊政委的衣角,哭嚷着要跪下求饶:“熊政委,求求放了他吧,不是他不愿意搬,是我阻拦不肯搬的。我现在同意搬该行了吧。只求你们行行好,放了我丈夫。”

若是不出口最后两个字,也许事态会往缓和上走。“丈夫”这两个字,让他们听了十分地扛耳朵。熊政委瞥一眼莲花,又狠下心来,也送了两个字,道:“迟了!”

荷花还在懵懵懂懂中:“怎么迟……了?我回去就搬。”

刘科员上前问:“能马上离婚吗?”

“离婚?你们怎么总是要拆散人家好好的夫妻!”莲花的泪水忽然断流,一滴晶莹的泪悬在大大的眼眶中,却呼地被炙干了!莲花轮着这双燃烧着怒火的大眼,气喘息息着,终于甩手丢开了熊政委,爬起来站定,冲着人们道:“难道你们也学金山寺的法海,拆人婚姻!”

“你们是违法的!”刘科员又用低钝的鸭嗓子,重申了一句:“你们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莲花不懂这个官腔,话里藏刀。她只要夫妻一块,重情重义。

莲花不知道求救是徒劳的。但她终于知道了,即使马上搬了,顺了他们意,笼罩在艾家头上的恐怖,也不会像风卷残云,天空一洗。既然到了这般田地,求是没用了,也就不需要用哀求的眼泪祈求宽恕了。自己是从苦水中滚出来的,只求有一个家庭,这就是心满意足了。有夫婿的爱,比什么都珍贵,虽然夫婿还未曾沾身,所以不沾身,也正是强烈的爱哟。

她愿意分担夫婿的罪名。她又一次跑进政府机关里去,要求陪伴她的丈夫,就是关押也要求关押在一处。她的要求越强烈,越被视为反常,几乎要带到疯人院去。幸亏那时候的医院,还没有被政权介入,医生凭着良知,应用医学知识鉴定她正常。也得亏这个正常与不正常的医学界定,当工厂开办起来的时候,莲花整日把守笫四进的小庭院,终没有让开办的工厂得寸进尺,保存了姊妹四个房间的楼阁。虽然艾成义一直没有回来,这四房妻室的住地,却在难以为继中,既然为继了下来!

四房妻室得悉夫君的确切信息,是两个月后的一纸公文。艾成义以双料反革命罪,判处十五年徒刑,迅速押赴江对岸的石佛寺劳改队服刑去了。

对于夫君的为人,四房妻室都了如指掌,除了忙碌于商场,便徜徉于妻室。谈诗论文,拨琴对奕,成了与妻室们和谐相处的趣味生活。在没有第二房时,菡萏总是学着苏小妹的聪慧,拿出婉约丽句,请夫君填词续章。有了第二房之后,芙蕖还抱来了琴棋书画,更丰富了为文的高雅生活,往往是芙蕖先献上一曲,然后手把手着夫君,教会指腕的流动。等夫君也弹出清丽的一曲,便开始对奕围棋。三个人可以同时在一桌棋上,既有帷幄的轻松,更有艺技的宽容。他们床上是夫妻,下床是君子,中华士大夫的文明和礼仪,让这三个青春男女还以为还在南京师大女子学校研习学业呢。三房荷花的到来,除了增添了一项内容,结伴去大华看梅兰芳的京剧,去秦淮看古装戏表演,还是常聚在一起,奕棋抚琴,填词作赋。夫君的毛笔字极工整,一张纸上写满了小楷,方方正正,大小几乎如一。菡萏想学他的字,他握住菡萏的右手腕,一呼一吸,一丝不苟地教。芙蕖想学他的书法字体,他也认真地扳着芙蕖的手腕,一呼一吸,循规蹈矩地教。荷花也想学一笔好字,夫君还是认真其事,攥着荷花的手背,一呼一吸,专心致志地教。莲花进了大院当了四房,夫君不忍心把家务全交给莲花做,主动放下架子打井水,劈柴禾,烧缸缸灶,很想替代干重活,多争取闲余的时间,也手把手教莲花学描红,练习写书法毛笔字。在夫君的带动下,菡萏、芙蕖与荷花,各人都抢着干活忙家务。虽然没有了常工短工的雇佣,家庭依然忙碌得整洁素雅,生机勃勃。三个同岁的孩子跟着新中国同时成长,八口之家,其乐融融。这样的夫君,是不会为非作歹的。曾经有钱的艾家少爷,都没有去过芳香阁芳香楼之流的去处,去嫖赌吸大烟,如今这些龌龊的去处都给荡涤了污泥浊水,学坏的人都朝好处上学了,夫君怎么会去做乌儿歹鬼的偷扒盗抢之恶呢!

四房妻室当然不相信这是真的。荷花跟着莲花出去问,左打听,右打听,得到的话,“是给押走了”!便如五雷轰顶,悲哀的不行了。荷花由莲花相扶着,跟跟跄跄回到家,抱住惊恐未定的大姐二姐,好大一会,这口气才喘过来,放声大哭。

菡萏、芙蕖见夫君被人坑害算计,也悲恸落泪。

莲花这一回却没有哭,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她还劝止着姊姊,不要号啕大哭了。莲花说,“不要太悲伤了,还是顾顾三个孩子吧。都急了怎么样,孩子还小,这家怎么办?”

三个姊姊听了四妹一番话,这才哽咽着止了啼哭。各人心里都清楚不过,夫君是像岳飞一样被秦侩那样的奸佞小人作赃害了!悲伤转向了忿愤,胸口燃着了一团火。

现在最要紧地是探望。经过商议,也只有打点衣服,过江去探望夫君。

莲花手快脚快,挎包要出门了,才想起喊三个姐姐。见姐姐们还没下楼,先自急了,撂了句话就要走:“那我先去探监。”菡萏、芙蕖、荷花一听,眼泪巴巴地要四妹等等。莲花想想,去探望陷入牢狱之灾的夫君,要得一同前往的。便催促姊姊快点,别迟了赶不上船。菡萏、芙蕖、荷花一个个手慌脚乱,也不知该带些什么。莲花说,“忘了带就忘了带,头一次是先去看看,东西没带下次带。”菡萏、芙蕖、荷花这才相跟着出了庭院。

莲花突然不走了。哲身锁了院门,莲花又回过头查查,不放心,又开了院门,进去把自己的房门上了锁。又把大房的房门锁了。二房的房门锁了。三房的房门锁了。这才出院子,重锁上院门。走出前一进,又拉上了外道门的铁栓。菡萏、芙蕖、荷花见莲花在一道门一道门的落锁,才发觉自己急糊涂了,权且振作起来,掏手帕揩抹了汪汪的泪水,检点了零乱的发髻和衣饰。莲花还拐到小学校,央请老师带一个中午:“这是午餐的钱,千万收下。”

夫君果然在石佛寺劳改队,巳经没有模样了。因为不是探监日,她们几乎要被拒绝了。总算照顾她们第一次不懂规定,她们夫妻才得以见面。

面对落魄的夫君,菡萏、芙蕖、荷花光是哭。还是莲花提了醒,抓紧时间说说吧。菡萏、芙蕖、荷花这才强忍泣哭,问清了原由。果然是受了迫害,熊政委和刘科员咬定夫君“攻击”“诋毁”,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加历史反革命,判十五年还算轻的。搁前两年,刚解放那阵子,吃枪子子是一定了。到石佛寺窑场劳改还算是幸运的。搁前几年劳改,全部推到淮河工地,数九寒天也得赤脚下河,挖挑扛抬。还有可能被押送到青海高原去!

菡萏、芙蕖、荷花又满脸的泪水象断了线的珠珠。蹲在地上的艾成义,见妻子们泪如雨下,自己的泪珠也哗哗地滚了下来。莲花蹲下来发话了:

“不是赶来哭的。”可是,当莲花把这一句送出口,自己强忍着的泪花也忽然控制不住,夺眶而出!她顾不得有监视的人在场,抱住了夫君的头,狠哆哆的,失声痛哭起来。

还是监视人犯的干部说了声“时间到”,抱在一起泗泪涕流的五个人才抽抽泣泣止住了哭。艾成义在被监视干部带走的时候,只向妻子们请求了一件事:

“别破费带东西来了,只求照应好孩子。”

还想说一句:把孩子带来看看。因为时间紧,没有说出来,也许觉得没必要让孩子感受这种悲苦,所以一直噎在喉咙口。四位妻子楞楞地盯着,直到走的看不见了,才想起有一件必须要说的牵挂,忘记说的牵挂,原来也是孩子。

劳改队规定,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天才准接见。也只有等下个月了。事实既成,悲哀无用,菡萏、芙蕖、荷花都尽力做好持家的表率,抢着烧锅煮饭,连劈柴、摘菜、洗衣浆裳都争着。怎奈都不如莲花的熟能生巧,举止若定。往往是劈柴把准了斧头,把不准硬柴;把准了硬柴,又把不准斧头。莲花见荷花抢着砍柴,仿佛抢了她的饭碗,嗔怪起三姐:“这不是你干的活。”荷花哪里肯丢?可是斧头也不让她使唤,刚举到头顶,斧头又发飘了。莲花上前夺过斧头,抢白一句:“有您忙的事!”,

望着撒开粗胳膊粗手掌劈柴的莲花,满脸颊好一阵燥热的荷花低眉低眼抱歉道:“我是不好意思尽让你这么苦……忙忙也活络,老闲着能闲出病来。”

莲花斜起眉眼笑道:“知道你心疼我……”说着,一斧头砍下去,硬柴劈开两截。再拿一根树棍来劈,刚拉开架式,倏然想到了什么,丢了斧头站起来,抖落着一围裙的木屑尘灰,朝三姐商议着道:“三姐,是的,闲能闲出病来,我看大姐加上这一急,恹恹倒倒的,饭都难吃下一口了,对,我们都找找事做。有事做了,头脑不空了,就不会总往悲戚上想了。可是,都抢着做,又乱了套。我看这样,各负其责,你把三个孩子都拢在一起,和二姐一块教孩子习毛笔字。这不是事吗?免得各人带各人的,既分了心,又散了事,勉强把孩子安顿好了再去做事,也不顺手,二姐您看行吗?”

二姐芙蕖给这个主意说得愁眉开舒。当即带着莲花赶到荷花的房里,抱住六岁的孩子,亲切切说:“让你二妈教你毛笔字去,让你妈妈给大家织毛衣。”

荷花听了莲花的主意,也一叠声称好。于是,逢星期天孩子在家时,办起了相似的学校,有老师教汉文,有老师教书法,还有老师教琴艺美术算术。莲花主动教体育。体育也就是踢键子,先由莲花来踢,她能一口气踢出上百次的键子,还能玩出各种各样招式,让键子的羽毛从身背后跃过来,又能从两条腿之间穿梭来往,还能落到额头上,然后落到鞋尖上,再一个飞跃,用单跳的脚,踢出几个腾空的来回,最后稳稳地落到左边的脸上。又转到右边脸颊上,再经膝头的踢腾,用双脚剪出腾挪的飞舞。孩子们可喜欢这堂体育课了,三个孩子都想跃跃欲试。莲花为三个孩子缝了三个键子,让孩子跃跃欲试。让孩子无忧无虑地开心!

莲花领孩子智力游戏的时候,荷花在一旁边织毛衣,边赏光,为孩子助兴。织毛衣需要耐心和技术。荷花的手指灵巧,四杆细篾针牵着毛线,能织出不同的花样纹路,让大姐二姐见了都想学。荷花便教姐数针数,怎样收针,怎样放针,让好看的花案也能从姐的手指间针织出来。精细的活儿更需要耐心,晚上半靠在床头,一针一针地数着织,既用心又细心,到了熟能生巧的时候,不看着针线,全凭着手的感觉,倒也打发了忧愁的时光。姐妹的忙碌有序,各司其能,各司其事,让杂乱无章的家务活有了料理头绪,整个家庭似乎能从悲哀中挣脱了,殊不知,树欲静,风不止,围绕着艾家,一直存在着“负高压带气流。”当时就这种气候,很让周围的光棍汉一直觊觎着艾家四个不是寡妇的寡妇。

四个女人只是一门心思巴望着下一个月的接见日。她们把四个小庭院张罗得清清爽爽,三个孩子抚育得伶俐可爱。天冷的时令,她们开始挤在一处,睡也方便,互相都能说说话。读诗的闲情再没有了,相互宽心宽心总行吧。为了提防着“虎口”对房屋的“蚕食”,也只有坚持着各人回各人的房间。单独一人,清冷孤独了。却有着守卫的使命,让“独处”具有一种特别的肃然!夜长难眠,各人手里都带着篾针毛线,一分一秒,静静地织着,倒也充实了思念的生活。当然,走神的时候也多,陷入对夫妻情笃的怀念,往往数丢了针。针数打多了,针花织乱了,发现时还笑呢,拆了线重来就是。这不是急的活,谁也不会来催。“由淌活”由淌着做,充盈着淡淡的甜蜜,这正是一种需要的安慰。静夜虽如长丝,恰如绕成了球的毛线,圆圆的一团,给人的是圆实。是看得见的坚韧。看得见的镇定。沉思吗,团球球会给你圆。遐想吗,绒线线会帮你牵。

正因为有四位太太果敢地守着这一角家园,艾家大院没有被整个儿吞并。虽然这只是百分之一的比例,到底残留了百分之一的地块。留下来的四房家室的居住小园,是生命的立锥之地啊!千万不能再丢失了!这样的意识怎能不让她们都有坚守的自觉呢?也许明儿又会出现吞食房产的新措施,她们决计好了,就是死也合抱成团,在这儿一块儿死!为了不被“算计”,姊妹四人再不单一行动。走一阵,行一路,尤其是探监,行动更不宜声张。

处处警觉,的确让谗涎的泼皮赖猴没有了下手的机会。

当下个月的接见日即将临近时,她们不得不为了捍卫最后一块地盘,作出留守的办法:

“这个月大姐二姐去,下个月我和三姐去。”

“这个月你和三姐去,下个月我和大姐去。”

大姐拗不过三姊妹的谦让,感叹亦嘘唏着:“要这样周刭。”

临到接见日的前一天,不在上班时间,而在吃午饭的时候,来了几个虎视眈眈的人。四姊妹带着孩子,正准备聚在一桌吃饭,见几个贼头贼脑的人朝这儿影影绰绰的指点,知道来者不善,一边安顿三个孩子在一桌吃饭,便各捧着饭碗,坐到了各自的房门口,目光炯炯地盯住对方,且看如何动作。四姊妹已经商定好了,若关系到房子的事,拼一场也要保全这一处最后的家产。她们严阵以待着。那几个眼勾勾朝这儿窥探的人既然没有再深入一步,就那么空转了一圈,就那么掉头走了。正当四姊妹疑疑惑惑时,又有一个衣冠楚楚的人转了过来,她们聆神一看,是刘科员。胡须刮了,新理了发,还戴了付眼镜,中山装也很笔挺,和两年前大不一样了。再变化再变化,烧成灰也认得!

四姊妹立马迎前,站了一排,等着对方开口。回骂的话,几乎都要涌到了舌头尖。

“到现在才吃呀,下了班才煮的?”既然一反常态,既然是亲切地嘘寒问暖。不是催逼房子,那是干啥?四姊妹的表情不因为刘科员的客气而放松了戒备,她们依然不给对方好脸色。刘科员似乎不计较,称得上老脸皮厚,没有四两肉的腮巴还笑皱皱起来。草不打,蛇不惊,便有了他的死皮赖脸,也有了企图拢络的话语权:

“哎呀,清苦呀清苦……到了这步田地,谁也不必苦熬苦撑了。又能撑出什么明堂?熬出什么果子呢?撑来撑去,熬来熬去,还翻不出一顶帽子,反革命家属,反动家属,资本家的……”刘月主吊起三角眼,也许碍于当面,没有把“臭娘”兜出来,打肚里转了一会,也只是兜出了个厉害关系:“哎呀,听听都够吓人一跳的哟……”

“依我看哟,”刘月主话锋一转,推出一脸讨好皱纹,低声下气道:“倒不如甩掉这个烂家属烂帽子。真正是退一步海阔天空啊!那样,一桌棋就活了。何乐而不为呢……?”

原来不关房子的事。其它的馊主意,说来说去,姊妹们听了只当没听见。

也正由于有那么一些打馊主意的人,虽然是居心不良,都是在三个女子身上打主意,无形中却淡化了对四进小院的蚕食。政策在他们手上,要没收,要兼并,要占用,全都是他们说了算,不说是金口玉言,起码能呼风唤雨!完全可以随便用个理由,便可以随心所欲侵吞私产。但也可以,找个理由,就此不提。人治就在乎于高兴。现在的兴趣已转了内容,落到三个女人身上,房子问题不重要了。工厂巳经上马,可以从办厂用房的计划中勾销。因为追求女人的这些男人,心里也另有了一个小九九。如果保住了这四个女子的住宅,以后娶上其中一个,就不必为分配住房绞尽脑汁了。四个女人虽然各占着一进小院,两厢小房,她们占有的,说不定在那一天变了,连人也变在自己的名下。现在不是经常出现奇迹吗!因为这四间楼阁里住的是女人!为未来的对象占着这一席之地,这是一个策略。

这当然还得看男人的本事了。如何让三个女人青睐,倒成了这些想娶女人为妻的男人一桩桩难解的心思,虽然这些女人比不上黄花闺女。曾经的大家闺秀,曾经的小家碧玉,到如今依然还婀娜多姿,娇娆逗人。迎面追上一眼,几个女人都眉颦目秀,粉腮香唇,长几岁的自有长几岁的妩媚,小几岁的自有小几岁的姣妍,经过倾家荡产的打击,既然没给青春的容颜留下阴凄凄的斑点,依然的风摆柳动,花容月貌。

确实把握到外面的人不再对房子计较了,四个女人相互凝滞着眼神,长舒了一口气。新的苗头,其实是属于“老病复发”,“老生常谈”。对离婚和嫁人,那一种老谋深算,四个女人早巳嗤之以鼻,不值一驳,也就不以为意。只有菡萏心里曾盘算,准备在接见的那天,等说了房产家务之后,轻描淡写,提上一提。谁想到呢,菡萏还没有来得及随口说上一声,夫君已经沉重地揭开了话题,很坦率地招呼道:“小莲……小莲……”

“成义,你怎么叫起我小莲来了?”结伴来的莲花随即惊诧地动问:“你巳经叫我莲花了,都五年了!”莲花说得很动情,突然意识到夫君想说什么,鼻子一酸,忍不住热泪夺眶。她索性抱住了夫君的头,用整个身子阻挡夫君想要说的什么。可是夫君的口,还是没有挡得住,艾成义在厮磨的耳鬓前,还是说出了莲花不愿意听到的话:“叫你小莲,是想让你还回到小莲的位置上。我巳经让三个妻子受累了。我不能再拖累你,耽误了你的年华,你的前途……”

莲花像吃了秤铊铁了心,回答的话是三个字:“快别说!”

“快别说!”莲花重复着,扬起了特意也梳了巴巴髻的妇女头,目光灼灼地“咬”住丈夫这双经不住要回避的眼睛。艾成义面对如此铁心铁意的四妹,也只有话到嘴边,不说为好。莲花却不管不顾,开始用两只粗壮的手臂,摇起夫君的肩膀。蹲着的夫君没把持住,一下给搡跪倒了。莲花慌忙将夫君扶起。劳改队的规矩,犯人是低人一等的,又必须蹲下来,莲花只好陪着蹲下,还是要求“别这样说了。”可是艾成义,这一回似乎不得不把话挑明了,朝莲花说不下去,便对菡萏说道:“菡萏,我真正……于心不忍。这么长的囚禁时间,十五年啊……再拖累莲……红……,我……我……怎……过意……?”

菡萏看着夫君盈眶的热泪,什么语言都显得苍白了,也只有汩汩地陪着滴泪。也只有用泪滴成河,用泪水之河乘载心灵的小舟,才能互航。

艾成义知道妻子丢不下他。可是他很清楚,这么依恋和同情,只能是无尽的折磨。是对青春的扼杀。与其让时间的刀刃割裂着姊妹的韶华,真不如让四妹好端端的离去。他不愿自私。尤其对这位靓丽的莲花,更不能自私!他不能不将心比心道:

“不是我……怎么说呢……正是我爱之深,情之切,我才希望你离去。丢下我吧。我……我是个沉重的包袱,不值得你背负……”

“快别说!”莲花还抱着三个字的话。她一时找不出更有力的话来制止。她不需要搜肠刮肚。见夫君还往下说,她加重的制止的语气:“我不是赶来听这个的!”

莲花又说了声:“再也不许说了!”

莲花盯着还想规劝的夫君,下通牒似的又添了一句:“再劝,我以后就只在家等着你了。”

“还等呀……”成义悲悯地话到舌尖,强吞了下去。他看到了莲花从来没有过的逼人的白眼。莲花眼翻翻地给他提示着,这个“在家等着”的执着的韧性。

“莲……”艾成义这一次的呼喊,带着了安慰。

见夫君有收住话题的心意,莲花转怒为喜,宽慰起来,第一次在这个劳改队,以平静的微笑进行了面对。也许笑比哭好。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号啕大哭,只能伤了身体,于事无补。也许用平静的面对,更能冲破桎梏的樊篱!就像家庭里的分工合作,不已经从杂乱无章中,回到了整洁有序了吗?莲花恬静地望着夫君,既然嗔了一句:“成义,你疼我,不是今天才知道。你心疼我,早不是一天两天了,从一开始,每日每时,每年每节,……水西门能做证!现在,我只要你,喊我一声莲花。”

“喊,莲花。”莲花又督促了半句,语句充满了坚贞。

艾成义知道,对四妹的规劝是徒劳的。四妹诚心巳决,不直呼莲花名儿,莲花犟起来,让周围接见的人把眼睛齐对住这边,反美不美。菡萏也在一边纵容他:“成义,喊声莲花吧。”艾成义勉勉强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莲花。”莲花当然知道夫君说得勉强。莲花却很满足。莲花要的就是把口气改过来,声大声小,无关紧要。在心里保持她莲花的既定模样,这就够了。为此,莲花特别响亮的唱了声诺,还扭了扭梳理得黑亮的巴巴髻。南京地区,姑娘到了婆家,婚后三天就开始更换成妇女发髻。民间还有用棉线绞脸的风俗,进行“开脸”、“盘髻”的成人仪式。仪表似乎“封建”了一些,却有着很文化的说明:女孩的身份变了。这一种端庄的声明,应该受到尊崇。总不能姑娘婆娘没有个文明区别。中华民族的文明早做到了。莲花的盘髻,寓意更为丰富,从今往后,不仅明确了自己是个做了妻室的女子,还有了决心到底的示意。贤妻良母的角色,是要白头到老。莲花扭扭头,“出示”巴巴髻,意在让夫君看准了,自己早已是你的人了,这是不容改来改去的!

十五分钟的接见时间不容拖延。艾成义凄然着,不忍回首。再一个接见日,荷花与芙蕖到来时,艾成义再想说也难启口了。他尽力在言谈中回避敏感的话题。尽量不让无端的话题,妨碍了有限的交谈时间。他不能再让婚姻成为羁绊,成为不被理解的误读。不说那要伤害感情,起码会冲淡了浓浓的情意。他只有含泪,用泪的蓄储,写满内心的哀伤。他顾不得自己是一个大男人了。英雄有泪不轻弹,他自认为不是英雄。连狗熊也不如。却牵连着四个如花似玉的女子,怎叫他不芒刺在背,如坐针毡?无怪芙蕖说着说着,不能不叉进来一句问他:“成义怎么了,哪里不舒服?”荷花也直朝他左察右看,心疼疼地连连发问:“还需要什么?成义,您千千万万要自个保重自己,争取回来团聚,可别心思重重,伤了身体啊……”

也许是不应该心思重重。看看每次送来的生活用品,都不是自己张口要的,应有尽有,咋想得这么周到呢?没有设身处地,心贴着心,强求是办不到的。这不是在做“样子”,这是实心实意的情感,该让自己尽释重负了。艾成义终于抹抹泪,坚强起来:“荷,谢你了……”

四个女人还一往如故,守着艾家最后一小块房产,守着一个囚在劳改队的丈夫。这对于很多人来讲,都是搞不明白的事情。有四个男人,自认为自己品貌不错,职位也不错,尤其不相信,这四个女子,会心甘情愿地,等待囚夫十五年!他们自认为有条件娶到其中一位女子,甚而至于都定好了位子,谁娶三太太,谁娶四姨太,仿佛就是水到渠成的事,只待瓮中捉蹩了。他们压根儿不信,四个女人会死心塌地去当资本家的孝心贤孙。他们尤其看好四姨太太,到如今还没有孩子。孑然一身,娶进家门,是最理想的人选。他们甚至为了争这个四姨太,闹到了争风吃醋的地步。还是熊政委一句话,浇凉了他们的单向思维:啧啧,人还不知在哪儿,就像是到手儿了,别是到手的鸽子,抓不住飞了。

一盆冷水让他们清醒了,这女子不但是捉不到的鸽子,捉在手了也像烫手的山竽,不丢不行。那天,刘科员好容易凑到了说话的机会,上前刚想和莲花拉近乎,莲花随即一个旋转,屁股背对着他。背对就背对吧,反而能把话说得大胆一些,他大言不惭起来:“莲……跟你说个知心话,看我人好吧,跟了我,不愁衣,不愁食,也不愁没地位。我给你合作企业转为国营职工,从此出人头地,别再背黑锅家属啦。”

“呸!”莲花回过身,竟是怒眉倒树地一啐!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秀色可餐的温顺女子,还有发怒的时候!也会出现街道泼妇的亨势!像一头咆哮的母老虎!刘科员都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是不是看错了?这浑圆的肩头,乌黑的发髻,身段身腰,腿弯腿肚,分明是称莲花的四姨太太。几次见面,虽然都是忙忙碌碌,不是在晾衣裳,就是在井台,偶尔窥到了她对着姊妹说笑的面孔,嫣然灿然的,姣艳得令人心荡神怡。他多么想看到,她也能这般笑容的对着他哟。想入非非也不过份。天生丽质的这么一个,既然落到反动透顶的人家,真是好一朵鲜花插错了地方!应该是拯救的时候了,自己不出手更待何时?却不料凑准了……,却碰了一鼻子灰,简直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除了你,还有三姨太,还有二姨太,嫌我年纪大了不是?哪,我可以给你找个年轻力壮的呀,也不至于啐人吧。你不就落个脸蛋漂亮吗。

刘科员带着一种忍痛割爱的心情,当晚将一个小光蛋刘兵叫到面前,满口要给他保媒。好男人谁不喜欢美娇娘?听老刘介绍,他当晚就开始行动。

性欲撑大了刘兵的胆子,他自忖自己一个区员,还配不上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这还须要吹灰之力吗!“我这是让她高攀了。”刘兵美滋滋想着,吃饱了晚餐,又喝酒两盅,就这么精神抖擞地阔步来到了艾家后院大园门。他知道大园门是艾家花园。花花草草早连根除掉了,连那高上三层楼的百年银杏,百年香椿,百年枣树,都砍的砍,踞的踞,全殁了踪影。现在,这儿成了工厂堆放东西的场地。记得有一回来做工作,朝大园门瞅了一眼,正看见四个淑女模样的人窈窕而来。由于垃圾满地,很让人不好走,几个女子都是捡着脚走过的。步履忸怩,风姿绰约,好让他一顿紧紧地盯看。深嵌在他脑海的印象,至今不忘,真感谢刘科员的慷慨介绍,这一次不主动联系,我还叫男人吗?

刘兵行动起来,矫健的不赖。虽然临晚收了天色,巷路模糊,好歹穿过了搭着棚的露天场地,看到了几进厢房的灯,还有印在窗格上的影。他没有勒住脚步。干吗要止步不前?看上你,要娶你,这就是理由。他径直走到了灯的跟前,却没想到,这儿还有一道门,黑漆漆的,想必是又杠又栓了。跨不了这个坎,他感到扫兴,更觉得丢面子,不由性起,吼起声音,朝二楼上喊道:“我是区里的刘兵,打开门吧。”他以为这么一说,红木阁楼的女子会下楼迎接的,没想到呀,得到的回应,竟然是闭门羹的半句话:“有事明儿说。”

这无异于当头一棒。一个平步青云的工作干部,当然应该用自己的盛气去凌人!当然不能理解儒学女子的闭门谢客,实属于弱者防范,并非孤傲举止。

“防谁?防我?”他扯着嗓吼,气不打一处来,拾了块砖头就朝二层木楼上砸!楼上的木窗被砸得抨嘣轰响。楼上的孩子哇地哭了。

灯影绰绰,可以想到,木楼上的女子的慌乱情景。奇怪在于,竟然不发出一声叱责声。刘兵又拾了块砖头,用吃奶的力气朝木楼亮窗砸去。

抨嘣!这一次的抨嘣,在宁谧的夜晚,格外的惊心动魄。还是很奇怪,木楼上的女子,仍然没有大呼小叫,居然还把灯摁灭了。

“再砸还脏了我的手!”刘兵自讽自嘲着。他是嘟哝着这句话,回到单身宿舍的。

第二天,刘月主见到刘兵,开口第一句就是:“去啦?”他开始询问消息。

想不到刘兵回答得器宇轩昂:“昨儿晚谈了,投机的很。”

“谈了?”刘月主心里一怔。原以为刘兵也会像他,得不到理睬,没想到这小子还真活络得很!内心里不免有些酸酸的醋意。

“谈得挺投缘的。”刘兵向刘月主天花乱坠起来,“说起来,都怪可怜的,谁个女子不怀春?我一到她房间,就被她的哭诉,搞的鼻子酸酸的了。不是同情她,我还真不想娶她,我是不忍心让她拖累下去呀……”

刘月主听他说得这么像模像样,虽然将信将疑,又不能不当成真的。临到请他作媒时,不好推脱了。他硬着头皮接过刘兵的喜烟,心里已换了个主意,接归接,应归应,真要我去媒上一媒,那要考虑了。不过,大面儿上还得满口应诺。应归应,做归做,这叫声唤声应,不来也好听。两个人你花我,我花你,唱起了双簧。事情没有做下去,倒让这两位官方人士侥幸过了“立场关”。随后而来的反右运动,最讲究观点立场,他们没有来得及娶上资本家的婆娘,算是走了大运了。在反右斗争中,他们又成了英雄。他们大言不惭的逢人便说,我咋肯娶那臭婆娘!在斗争会上,他们以身作则地扯喉咙扯嗓子地嚷:“立场不坚定,早被拉下水啦。”他们也真的暗自庆幸,亏这几个娘们自作清高,若不然娶了个资本家的小老婆,这政治立场,当真没法交待了。也只有到这时候,他们才收了心猿意马,才不得不改变了对这四个资本家女子的趋之若鹜。曾经迎面闻到的体香,被他们吐沫星子炸炸地称做“臭香”!

“……臭美的!……臭香!”

“公家人”放弃了对资本家小老婆的追逐,臭猪头自有烂鼻子来闻。街坊上的地痞混混没有了,老光棍小光棍还是有的。一听说这水西门地段,资本家给绑走了,留下的四房姨太太,一个比一个花容月貌,天鹅肉谁都想吃。他们是不计较成份高不高,身份臭不臭的。他们只求能捞到手。没有到嘴的肉,总逗人流涎。有一个吃了豹子胆的,趁月黑风大的周末之夜,潜入工厂后院,爬墙头翻进了映有女子倩影的窗台。不料四个女人都警觉,她们正在灯下手把手教着三个孩儿习字。见了生猛之人,惊慌着虽没有喊叫,一眨眼工夫全躲避到另一间房子里去了。这个横家伙也没想到四个女子三个孩子会在一起,不作贼,不心虚,只能自我解释道:“我姓张,张牙舞爪的张,但我没有张牙舞爪,我是附近工厂的工人,不是来贼偷的。我是来提亲的。我只要娶你们中的一个便行。”

关了房门的女人大气都没出一声。只把熄了的灯全都亮起来,堂屋的灯尤其亮得人无地自容,似乎请他继续表演,让人看准了这个丑态百出的坏像!他不能不自知没趣了,好在女人们都没有大喊大叫。若是“救命”起来,反倒会激他一不做二不休!而这般的僻静,如此的不吭一声,闭门回避,一下泄了他的“横”!让他横身的力气没法子使了。姓张的只好像皮球泄了气,从窗户来,还从窗户去。爬窗户的时候,是有一股子贼胆的。现在回转身,一看外面陡沿削壁,腿肚子打了颤,都怀疑起自己怎么翻墙翻壁上了来?下楼梯拔了后门大栓,又移了合抱粗的抵门棍,才跟跄着退出了小院,却给院门口几个大树桩,绊了个狗吃屎,一时都有些爬不起来,只好躺躺吧。他这才稍有清醒:晚上动的点子,太下九流了。这几个女人既然是受惊的小鸟儿,不能不防范得严密。怪不得,院门敲不开!都有那么粗的抵门棍,两道园门大栓,两层的弯梯,想侵犯都找不着门儿……。

四姊妹经过这一次惊吓,再不敢随便地开窗开户了,即使在阳光里,也只能开一会后窗,串串风便关紧了,还必须查查上了栓没有。院门又多加了一个抵门棍。连孩儿上学都小心谨慎地相伴着,按时上班去,按时下班回。出行时,一个不拖拉,也不让一个腾后。一早一晚,除非紧要的事,不再进进出出。就是过江探监,都一块儿去。还不走现成的下关大轮渡,选择被人弃之不坐的木船,从水西门到棉花堤过江,让人以为下乡铲野菜,神不知鬼不觉。如此的结伴,的确难倒了许多垂涎三尺的求婚人。包括行迹不轨的醉汉。对于四个女人的深居简出,他们大惑不解,也永远弄不明白,“世界上还有这等女人?”“世界上的事真难说。”言下之意,四个女人守着一个被囚禁那么长岁月的丈夫,很令人费解。

菡萏、芙蕖、荷花、莲花四姊妹的心心相印,在姊妹之间却根本不存在什么费解不费解。心系夫婿,这是中华千百年来的约定俗成,是大智大礼的传统,是妇道的高尚,是聪慧的人品。既然有互敬互爱的前提,就应该有守身如玉的响应。夫婿不是恶品的夫婿。夫婿是一种时不利兮的落难夫婿。没有背信弃义的理由!她能理解,她也能理解,她能体谅,她也能体谅。越能体谅,越能理解,越能融洽无间,越能合抱成团。精神的伟力就这么奇妙!奇妙得如此天合之作,让四个女人甘愿风雨同舟,互相容纳,把年华生命寄托在遥遥的彼岸——一个被剥夺了自由,生活在铁窗里的夫君。

如果四姊妹削发为尼,周围的人也许不会惊讶、惊奇,不会费解了。偏偏这四姊妹只读诗书,崇尚儒学。其实儒学的道义涵盖了整个中华民族的精神瑰宝,只差没有用佛的菩萨让人获得升天的玄幻。儒学是贴切着社会实际的,融溶在现实生活里,以至让人忽略了,像空气中的氧气,让人感觉不到缺了氧气,须臾也不能生存!也因此给一些正人君子曲解。或不被严肃对待,浅尝辄止无端抛却。或拾人牙慧断章取义,成了人们对儒学的隔膜。这四位姊妹,尤其是菡萏,是念四书五经成人的,妹妹们受她的潜移默化,也许本身的性格使然,都如醉如痴的接受着儒学诗文的熏陶,自觉地用中华礼仪,规范着举止笑貌,无形中洗礼了心身,具备了高尚的宽容,达到了中华民族圣洁的最高境界:“忍。”佛教讲究“能容则大”。容和忍的殊途同归,不谋而合。向善的文明,都应该是日月经天,江河行地。万条江河归大海。

莲花自小贫穷,没有受过天地君亲师的教育,却因为贴心菡萏,耳濡目染,即使是跟着学童孩子一块背论语,念三字经,本身的是非曲直,好坏经历,都让她有了效果神奇的接受。甚而至于,她还能发现,姊妹们虽意识到,却没能明确起来的学问:那一天,她从弥勒佛得到启示,对三个姐姐说:我们儒学也有先贤圣相呀。芙蕖催问她:说吧。莲花看着芙蕖说:“关云长关公。您说过,关云长熟读春秋,而且是身体力行,化身为义。”荷花一下子心领神会道:“是呀。关公最终成了人们供奉的关帝。”莲花得到鼓励,赶紧又说:“还有岳飞。岳母给岳飞背上刺着精忠报国。”芙蕖也点着头称赞说:“对、对。岳飞也熟读诗书。精忠报国就是儒学的核心。关夫子熟读春秋,讲究忠义,这全是儒学的精华。关夫子,岳夫子和孔夫子一样,都是礼拜的圣人。”

艾家没有佛堂,从此有了关夫子圣相的香案。

莲花又请来了岳飞的画像,供奉在堂上。

有了儒学的精神支柱,四姊妹独运的匠心,丰富而充实,哪在乎床第之娱呢?体谅夫君,使她们不一般的情感又醇浓了守身的甜蜜。

却有痞子骚扰,防不胜防,胆大妄为的,竟敢爬墙钻窗户!四姊妹没有惊动四邻。四姊妹却自责“篱笆没有拦好”。儒学让四姊妹“责人也宽,责己严”。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什么地方惹了腥,引动了苍蝇和野狼?四姊妹除了每时刻注意关门闭户,开始将旗袍之类,雪花膏香水之类,一并封存,尽量衣着随时,各式旗袍首先压到箱底。天生的秀眉秀目也用低头看路的方式来遮掩。黑浸浸发髻,也不必每日梳挽得条理丝丝,惹人眼目了……。

四姊妹放弃了对自身装束的美化,这一种无奈,反而给柔弱以坚强。当时的景况,不削足适履,真走不出去。比较起来,她们还是很幸运的。听过奶奶说,日本鬼子杀进南京,扫荡桥林,连乡下的女子都要满脸抹上锅烟子灰,以躲过豺狼的伤害。如今日子和平,她们不过朴素了点。大众化让四姊妹淹没在来去匆匆的人群里,的确减少了许多的纠缠。好象那时代的社会也拿不出起码的装饰用品进行粉饰。南京新街口的大商场都品牌单一,琳琅不起来。物资匮乏,日常用品还得凭证供应。甚而至于,在亩产千斤的大口号下,粮食奇缺了起来,严格的凭证供应,很让人恐慌饥饿。四姊妹只有莲花饭量大点。只有孩子需要饭力。将有限的瓜菜大米省给莲花。莲花省给三个孩子。照应不到劳改队的夫君了,怎么也要觅一小罐酱,多加几滴油,带给艾成义。

艰难的生计,让四姊妹更看重“一箪食,一瓢饮”,“不堪其忧,不改其乐”的读书境界。知书不但达礼,还让心灵得到充实。这是让生话得到放松的最实在的途径。四个姊妹白天上班,晚上静下来操练书法,将圣贤格言,化为活下去的力量。莲花分配在工厂里纺织,菡萏在布面上描画一幅荷花底稿,上了绷子,陪莲花进行刺绣。花线都是过去留下来的。看看在布绷子上由一针一线勾勒出的荷形之美,荷花也开始学起刺绣。芙蕖特别与菡萏联合,芙蕖设计了不同的荷花姿态,一有空就研磨构图,日子不用打发了,既然都不够用了。

在那充满怜悯的辛酸日子,因为有了自我排解,自我渲泻,自我安慰,自得其乐,日子反倒顺顺畅畅,从从容容,既然梭织了近十年。到了一九六六年,四姊妹依然安详度日,还准备乘凉猜谜,消夏过暑。那一日的下午,天气并不怎么热,天空的云彩也悠悠地散淡着,却突然有毛头小子成群结伙地窜动。光天化日,既然打家劫舍,弄得南京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住了。四姊妹正感到窒息地压力,院门口哗哗窜来了凶猛的火苗,这伙毛头小子们,个个举着右臂,右臂套着的红袖章,正呼啦啦燃烧着火。

当时,荷花与莲花正在专心致志地刺绣着。芙蕖手指捏着画笔,全神贯注着笔尖儿。菡萏为一幅莲荷含苞的图案设计,聚精会神着。她要将画稿上的莲叶的动态,还有荷苞的含羞,修改得更逼真一些。四姊妹已经将菡萏的寝房改成了绣房。刺绣也不再是一人一个手执的布绷子。菡萏为姊妹们设计了一个刺绣的案几。她们巳接受了刺绣专业部门的工场邀请,开始刺绣一条长幅名为百荷落霞的云锦图案。

当时六月的午后,乍暖还凉,又是在木楼结构的宽敞明亮的楼阁上,窗前是小院保存的老树,繁枝扶苏,习习送爽,很让姊妹们放松着身体,静心地坐在绣几前用功。

风风火火杀进院门来的毛头学生,突然举起右臂上的火苗,照天烧了起来。他们如入无人之境,口喊着破四旧,见旧东西就砸,见画幅就撕,冲上木楼就掀翻了已见雏形的绣条。

“破四旧都来不及,你们还搞四旧!”这就是来者不善的理由。吼声如雷,吼声震天,吼声贯耳,当然要以压倒的优势,横扫整层整房整楼整院的“四旧”。

起先,她们还以为自己的孩子闯了祸呢。她们的孩子也进中学了,也这么大,却老实文静,从不会这么大呼小叫,也从不会与同学有所争执。等四姊妹明白,南京新街口树立的孙中山铜像都险些被砸,给拖到角落的时候,才知道事态的不容乐观!面对多少年来一个接一个的“运动”,这个运动更加疯狂了许多!也只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了。

怨命?这一个封建时代铸造的宿命论,虽然满上下都沾着“奴化”的糟粕,却成功地挽救了这四个姊妹的心理危机。因为接受了这个“怨命”,心头平生出依稀的从容。何况这个雷,天下共响。苦难不单降临在她们头上,连过去颐指气使的老领导都未能幸免。

可惜她们从容面对时,最终没有能做到位。哎,怎么说呢,这四个女子巳经身受奇耻大辱了!还忍辱负重忍气吞声的四房姊妹继续压榨,也只能像打足了气的内胎,再加气压,只能打爆!就连通读诗礼古文的菡萏,都能提笔成诵,她还是超度不了压郁,默默寡欢,郁结成病。而小妹莲花,在一次被无辜拖上街游行时,抑不住而震怒了。

这无异于以卵击石。有个造反派邪劲起来,找了双破烂不堪的布鞋,用脏绳头系了带,便往莲花颈脖上悬挂。这家伙原是想搞一个恶作剧。搞一个现场刺激。当时这样的滑稽,这样的恶作剧太多了。被欺侮的,横竖是虎爪子下的小羔羊。羞辱一下是抬举她!不戏弄个够不解瘾。殊不知对象是莲花!一个曾经有过深切创伤经历的女子。一个真正尝到过旧社会压迫和欺凌的苦出身的女子。一个被怜爱搭救知足报恩的犟强女子!一个很有气性和记性的女子!这一次,莲花不依不饶了。她以火山爆发的渲泄形式,一次性将积蓄在心中的忿懑,释放了出来!——莲花猛一下抡开双手,左右开弓,迅速反击,将破鞋扯撂在地!

听到叱斥时,她也怒吼起来:

“你们不拿人当人!……”

一个造反头目冲过来,抽出腰间皮带就打:“你还是人?就拿你们不当人!”

“你才不是人!”激怒了的莲花也骂不遏止。

莲花把专政批斗当做个人对个人的吵架了。那些人却不这么看,这是对抗专政,罪加一等。无限上纲上线,是那些人的本领。当即就有几个打手式的人物,冲上前反绑了挣扎的莲花,并且挥舞起长长的皮带,照头照脸地杀过去!造反队员手忙脚乱,又把莲花拖往现场批斗会的台子上。在大庭广众之下,一边架莲花“做飞机”,一边振臂高呼着打倒牛鬼蛇神。公开的霸道,既然如此狂热!

莲花被押着逼弯了120度的腰。荷花见四妹遭此围殴,一股情绪冲上来,不顾一切前去卫护。这又是无异于螳臂挡车!荷花还没有帮莲花挡住皮带抽打,已经有几个套红袖章的队员将她掀下台去。

台上台下虽只有三、四米的距离,不拟从楼层上摔跌下来,因为这一种冲撞,都带着一种力量,荷花带着救护四妹的拼命,造反队员带着横扫一切的凶蛮,撞击地面的力度,猛得像砸,狠得像杀,已经非同平常,突破了一般跌倒在地的范畴!荷花当即血流如注,不省人事!人群中毕竟有良知的人,赶紧拉红十字医生来包扎。对莲花的抽打也在这突然爆发的事件里嘎然而止。莲花抱住受重伤的三姊,不曾滴下屈辱眼泪的这一双眉目,一下子热泪夺眶,扑簌簌像断了线的珍珠,湿透了襟前衣裳。

卫生员用绷带裹住伤口止了血。疯狂的队员以为没什么了,又要架人批斗时,见伤者软沓沓昏迷不醒,这才意识到伤势的严重,很不情愿地只好放弃对莲花的绑架。莲花趁势背负起荷花,紧急去医院救治。在场的菡萏,还有芙蕖,生性太文弱了,尽管内心里急如焚火,付诸动作,依然裹足难前。菡萏只是掉眼泪,在指定站立的批斗现场,不敢越雷池半步。芙蕖虽在混乱之中趋前了几步,还是胆小得不知所措,刚哭出声,又恐惧地噎住,全身抖索得不行。当造反队员回过头把威严的怒目朝她圆睁时,她如吓破了胆,两腿在抖颤中一软,瘫痪在地!造反队员没有怜悯她,更没有上前扶她一把。为了顾全批斗现场,组织者网开了一面,草草收场。菡萏拉不动芙蕖,就伴着坐在地上,让芙蕖头靠到自己身上。从腰间掏出手帕,帮芙蕖擦脸掸灰。一名造反派看在眼里,走上去夺了叠得整齐有素的手帕,朝地上一掷时,还踏上了一只脚。本来清洁的帕子因为沾湿了泪水,给这一践踏,立马脏乱得不行了。

菡萏猛觉得这个人眼熟,一想才看出,是那夜翻墙扒窗的家伙!姓张。不由止住了盈眶泪水。内心的怒火腾起来了,再没有力量拉芙蕖起身,也努力着搀扶,终于两相爬起,蹒跚着挪步,摆脱了睽睽视线。

莲花背荷花小奔了一段,便上气不接下气了。即使喘息得不行,满额头大块的汗珠混合了大把的泪,她也在拼死命地朝前挪动。已经赶到医院门口了,就是上不了一个台步,到底还有好心人,一个街坊妇女认得荷花与莲花,心疼地嘴咂咂着,赶前来扶助莲花。先把荷花从莲花背上放下来,抬到急诊长椅上。见荷花昏迷不醒,这妇女又喳喳叫来了几个好心人,抬头抬脚,将荷花弄进急诊室急诊床位上。这妇女见莲花还未跟进来,满眼找时,莲花巳累倒在台步上,出气不匀,软瘫无力,已爬不起来了。这妇女赶紧又来扶莲花。

一个小孩童,手里正拿着一颗糖,见妈妈模样的人躺在台阶上起不来,忙将糖果塞进了妈妈模样的这个人嘴里。

一颗糖既然滋润了一个低血糖的人!莲花能够睁开了眼,见是一个孩子凄楚地站在面前,想致以感谢,四肢仍然无力。还是那位好心的妇女将她扶起,靠坐到候诊长椅上。

菡萏赶来了,见莲花也累倒了,鼻子又酸酸起来。她告诉好心询问的那位帮忙的妇女:“从早晨给拖出来到这下午,一口水一粒米也没吃……”

再多的话,便是菡萏噙着的泪。她习惯了默默承受。可她不知道怎么照顾病人,而现在,已不是两个应该是三位病倒的亲人了。她显然不知所措。还是那妇女帮忙帮到底,给莲花送来了两块烧饼,一杯水。

菡萏这才回过了神,赶紧掏出二两粮票和五分钱人民币,塞也要塞给对方。她上街买菜都不计厘头,何况这是雪中送炭!饥中送食!

十一

无法回避的天灾人祸将艾家击倒了。荷花只有维系生命的心跳体征,完全丧失了意识和运动,病象被诊断为“植物人”。最伤心要数菡萏大姐。她煎熬着自己,如果当时在姊妹中多做一点迤徊应付;如果当时在忍无可忍下还默默承受着容忍,虽然是有逆自己的良知和性格,总不至于悲惨到这般生命悠关的绝处呀!菡萏一古脑儿责备自己,为什么不有意识地虚席以待,虚以周旋呢?去争去较,做一些“气”来沤,那些人是不管我们死活的!吃亏的永远是我们!时间再往上推,如果当初面对离婚政策,让荷花另找婆家,这一个机敏聪慧的荷花,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悲怆的境地。一个满可以开始另一番崭新生活的荷花,遭到如此惨烈的不治之症,菡萏越想越不能面对。守在荷花身边,她难过的真想以身替代。她一守就是一个通宵达旦,日以继夜得没有一点瞌睡。她不想吃,不想喝。她静静地待着,所有能做到的一点,也只有这样了。一个知书达礼从来谦厚待人的女子,被世间尔虞我诈困惑了。

“大姐,你怎么还没有吃!”

莲花按时又递过来一顿米粥。发现前两餐的粥饭连同一双干净的筷子,还原封不动地留在茶几上,莲花不能不劝慰了。她不能让大姐再成为一个“植物人”。

菡萏终于声泪俱下了半句:“……怪我啊……”

这话很让莲花感到没头没脑,慌慌趋前,哆哆地劝:“您……您别也急坏了身子呀……”

菡萏捉住莲花的手,想不慈祥又慈祥起来,想不和蔼又和蔼起来。她的温存性格,是脱离不了温存的。她开始低言慢语,竭力不让四妹心疼自己:“我没事。我是惋……惋惜呀……”她还想说,莲花,还是趁早离开这个是非地,去谋求一个安生的地方吧。话已经想到了口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面对莲花的贤惠贞守,面对莲花的负重自若,她怎么也忍不下来心,怎么也狠不下心来说!这一张口,又会挫伤了莲花,她又得于心不忍了。默默地无言以对吧,多少复杂的话,都巳经坦露在这双眸子的对视上了。相信莲花能够感受到大姐的难受。

“你……您别急糊涂了……”莲花生怕大姐受不了打击,精神受到错乱,着急地连安慰是安慰道,“您……两天都没…吃一口……您得吃呀……。老坐着也不是事,这样会病倒的。……您不能……我,”面对无穷的屈辱变成了无尽的烦恼在折磨大姐,莲花突然想到了菡萏爱做的事。这些年,心情好的时候,菡萏总喜欢捧上千家诗,拜上诗经,拜上楚辞,“嗟尔幼志”、“更壹志兮”的吟诵,国学成了书生女子寄情托思的唯一支柱。莲花想到这忙道:“大姐,我给您找本书看看,打打叉。”不由找起诗书,要为大姐开释心情的纷乱。可是,急匆匆转了几圈才想起,古籍都被收交了!急得莲花眼泪要掉下来了。

菡萏知道那些被无端冠上“四旧”的珍爱,早被“破”了。也不回答,也不言语,木讷得像一尊观音。莲花突然神气活现地行动起来,原来,她既然找出了一本史记,一本西厢记,一本桃花扇!菡萏也惊异了一下子。却变了脸儿,扭了身倒在了床上,不答也不理。兴冲冲的莲花好生的诧异。正要究问个中缘由?一直卧床的二姐芙蕖却蠕动着爬起来,零乱着头发,伸手捉住一本,如获至宝的噫唏:“打哪儿藏的,莲花莲花?”莲花兴奋着说:“那还是年前寒夜,你教我读……我想带给成义,耽误在我床底下暗柜子里了,还亏耽误,谁知道那些造反的,会抄家呢……会把好书也抄了呢……”古书倒让有气无力的芙蕖精神起来!只见二姐芙蕖稔熟地翻到一页,竟然兴致地朗朗着声,读起了其中一段诗词。却料想不到,大姐菡萏从床沿复直起身,冷冷地撂过来一句违背她心意爱好的话:

“别看了……”

莲花首先抢到大姐面前,抓住大姐的手臂:

“大姐,这不是您说的话呀……?”

菡萏回避着转过身,等她再把脸转过来,莲花看得分明,大姐满眼睫毛都晶闪着泪光!只见大姐菡萏定定地望住四妹妹,突然一个动作,反抱住了莲花的臂膀。泪花也蓄不住了,一泣一泣,滴落到莲花的颈脖:

“都怪我……引导错了……把你们三姊妹……害苦…了…”

听着菡萏大姐一字一顿的自责,聪敏的莲花反应了过来。大姐刚才所以见书害怕令人诧异,她太过“责己也严”了。不该是她承担的责任,她也承担了起来!包括三姐荷花的重伤。

莲花快速纠正道:“大姐,别,这样……”

“当初我若不宠爱这些书……不教这些礼……不讲这些义……不读忠孝不问廉耻……你们也不会受这么多罪呀……”菡萏条理清晰地,字字是血地,终于把内疚的痛楚倾诉了出来。却说得莲花睁大了一双不解的眼睛。连沉浸到诗书里的芙蕖,都在间接中回过神来,当着大姐菡萏的面,一声大姐一声大姐地数说起来:“大姐您……是气糊涂了吧?怎么都把罪责摊到了您的身上来了呢?还摊到……”

“我清醒。”从来总让人把话说完的大姐,今个也肯拦人家的话,打断人家的话头了。菡萏又抢着补了一句,“我清楚。”菡萏重申了两句后,便不再说。肯定又在内心谴责自己了。因为宽容,反而让三个妹妹无辜受尽了罪。这样自责,她才能有些许安稳。莲花知道大姐的心思了,突然一个奋身立定,语句铿锵着,掷地有声:

“我所以不离不弃,是我的认定,是人的尊严!”

“可你……,满可以得到一番新生活,不必跟我受这番罪的……!”大姐菡萏今日里的语言尖刻起来。莲花眼瞪得比大姐的双睛大上一圈。莲花巳经理解了大姐的言语,实出无奈。出于劫后余生的一番痛定思痛,未免又太过自责了。连芙蕖都听出来了,芙蕖说起大姐:

“大姐你没错。你想,他们都把老祖宗流传的文明不要了,这对吗?别看他们神之呼之,就凭不要祖先这一点,一定长不了。哪有倒行逆施能站住脚的?酷暑不会永远是酷暑。隆冬不会永远是隆冬。水不会永远结成冰,好人不会没有好报。”

莲花想说的话也给二姐说了,便躬下身,将粥碗重新递给大姐:“知道了吧,命运注定我们在一起。诗书也都读进了心里,走过的路可以回头,做过的事反悔也无用了。快吃了好精神!要说责怪,是我牵累的。不是我也雷打不散,跟着成义,成义哪能遭官司,遭厄运?”

莲花的话起作用了,起码开释了菡萏自己内心的误责。菡萏捧起碗,手有些抖索,她很快镇定了,没有让粥液泼出来。她连忙吮吸了一口,又吃了一口。

“成义那边……”菡萏又心思重重起来。

“吃完了说。”莲花显得很果断,仿佛成了大姐。

芙蕖醒转后也感到了饿。自己伸手,将那碗粥端到面前,抓筷子划进了嘴。莲花赶忙阻止:“冷了!”芙蕖说:“您不是又热了一回!”说着,边尝边告诉,“还没冷……”。

莲花看着两位姐姐吃得很香,幸福的咽下了津润的口水。尤其是大姐菡萏,咽下两天来的这碗粥,莲花见了,浮在圆脸上的会心的笑,灿烂了起来。

莲花等姐姐抹干净了脸,这才提议道:

“……干脆写信吧。成义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不会不知道形势的紧张。他不会期盼我们如期而至的。等风声平息了,等三姐好些了,再去探望不迟。”

也只有这样了。这样,也避开了对荷花重伤的知情,引起成义不必要的伤心。

就这样,她们开始以通信方式代替了亲自接见。成义原本是一月来信一封,这时间却没有再收到。去信后的第二个月,莲花终于又收到了成义的明信片。可见成义是知道世事严峻的,不想再连累家人。明信片上写的更言简意赅,让菡萏、芙蕖和莲花看了,感激涕零。成义说,我们的信,收到了,“一切尽知”四个字,概括了不尽长江滚滚来的许多内容。成义主动要求,暂时不必赶来接见。他以“一切如常”,又一次概括了“滚滚长江东逝水”的无可奈何的境况。也只有让日子通过两地书信来打发吧。

书信毕竟只是书信,家里发生的变故,总要有个坦诚的面对。可是荷花一直那么昏睡不醒,脉搏似乎欲续又断,欲断又续。请了多少医生,都是众口一辞:成了植物人了,定时伺食吧。所谓的流汁,也只能是汤水,莲花还挤了些菜汁给荷花度命。眼见一个生动灵气的少妇成了脱了人形的病魔,谁见了谁都会牵心的痛。重要的是如何向成义交待呢?事实不必去隐瞒,感情却必须要顾及的。成义若是知道荷花重伤后成了植物人,如何进行往后的改造?

决不能让成义情绪波动。有期限的日子,还在等待他呀。那日子随着一天天地打发,长也变短了。荷花的康复,却是遥遥无期的!总不能整年整年的不去接见亲人呀,也不能只凭着每月一封信,一封信的沟通来互相理解,互相安慰呀。这天,菡萏央求莲花道:“去,还是要去。让你代表我们去!成义问起来,你就说都好。以后就让你一个人去,不再轮流着去了。成义见到你都没事,他对我们更没有必要七思八想,乱作揣测。当然会打消疑虑,只认为时局不容走动。你把我们各人写的信都带着,上面有我和芙蕖的指印,也有荷花的指印,只求成义安心,只求成义无牵无挂就行了。”

莲花这一次接见,也没有带上三个孩子,只带了三个孩子的照片。同年生的三个孩子,十六岁了,个头窜上来了,一个个却很瘦弱。南京本地人称作是“窜苗子”,只长个头不长肉。男孩子长成女孩子的脸,都眉清目秀的像他爹。说是细皮白肉没经过风吹雨打,却也跟着大人受尽了歧视。他们的同学一个个都成了神气活现的红卫兵,这三个兄弟被划为黑五类子女,只能躲在角落饮啜屈辱。所好有莲花带着,见孩子郁郁寡欢,主动找典故给他们讲故事。讲不全的时候,追芙蕖找书来补充。现在大部分古典著作被抄走了,读进心里去的书还在心里,还能以故事的讲述形式,与小孩子心灵沟通。三个孩子有了这样的言传身教,有了这样的不厌其烦,不知不觉排遣了受辱的积压,得到了知识的积累。国学的道义让孩子对欺侮和凌辱的理解有了正确的对待,能够过早地养成忍让韬惊的美德,懂得了发奋图强对自己的切身意义!这个家庭虽然被强行肢解,却让这个看似肢解了的家庭变得更为团结和齐心。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长大,虽然带着大大小小创伤,却促成了孩子的韧性和耐力,肯把别的孩子用来玩的时间,全用在了学习上。古典书籍没有了,纸墨笔砚还在,又有芙蕖在一旁指点,学写小楷,学写隶书。养成了学习的兴趣,一样生活得充实。为什么要把屈辱当成沉重的十字架来背负呢?为什么不能把那些屈辱撂到脑后边去呢?孩子在这书香门第的家庭,当然的发奋图强,只会是以德报怨,有着磊落的争取。他们争着要跟莲妈妈去探监。艾成义怕孩子受不了打击,还是再三告诫不要让孩子来,这对于一个一直没有机会抚育孩子们一天天成长的父亲,心情是复杂的。艾成义既盼见上一面,又努力做着克制,真正的隐痛难言!当他接过孩子照片,眉眼立马亮晶了起来。这种瞅看的目光在诉说着一言难尽的疚愧难当。他又一次央求道:“莲花,以后,还是别带孩子来。这儿,对孩子不好……”

他满可以说很多父亲的希望,可是他知道场合,这地方不宜说这些话,也就只能用眼睛的明亮,概括了内心的万语千言。他相信,通过莲花的传输,孩子自会懂得父亲的善意。就是怪责也是对的!果然,当莲花回家跟三个孩子说了父亲的要求,一个个对住西边喊起爸爸:

“爸爸,我们长大了,不是不懂事的孩子了,您不让我们跟四妈来看看您,知道爸爸是关切我。可您,爸爸,也不能光看我们的照片呀。”

也许担心是多余的了。

莲花和成义的这次接见,都没有让泪水涌出眼眶。艾成义为了不负众望,拼命地干活,拉板车拖瓦坯,汗流浃背得痛快淋漓。刑期自从过半,他像看到了希望,不再被动的干活,开始主动和积极,袖子裤管,整天卷着。经过漫长的劳作,再不是细胳膊细腿的了,真正与十年前的艾公子判若两人,真正地脱胎换了骨。

劳动,对于一个已经放下了屈辱包袱的艾成义,已经成为一种承受的习惯。劳动,竟然还被他当成了一种体育锻炼,年届不惑年令的艾成义,竟练就了膀粗臂圆的身板,精神气力盖过了毛头小伙。可家里的妻子,除了莲花每日跑前跑后的奔忙,得到了形体的“锻炼”。大姐菡萏的体质,日益衰弱了下来。芙蕖经受了精神打击,夜里常被噩梦搅得虚汗淋漓。白天,虽然在诗书面前有了点镇静,在儿子面前有了点慰藉,尤其是教三个孩子笔墨作书,能够全神贯注,精力集中,可是不久,一九六八年底,一个上山下乡运动,三个孩子纳入了离开家庭的知识青年行列。身边失去了孩子,芙蕖的家教没有了学子,她的唠叨也没有了地方,空虚加重了她的苦闷,忧郁生出了病痛。

三个儿子走的那天,她呕吐不止,眩晕症复发。到医院勉强控制了病痛,却支身难起。三个孩子上了大卡车,欢送的仪式,还是很热烈的,被称为上山下乡干革命,从刚刚通车的南京长江大桥上浩浩荡荡通过。南京这一次上山下乡的知青人数达到了两千六百人。

南京长江大桥通车了,到江对岸浦口的劳改队,不用从中山码头过轮渡了。莲花每次探监,不但不取道中山码头轮渡,也不走长江大桥。她还是走水西门,坐小木船渡过江面。这一条水道,因为南京发展的新格局,渐渐淡化了,小火轮都停止开到古镇桥林了。人们都选择了相对快速便捷的公路汽车。莲花却执意着。莲花扼守着旧例,仍然走没有多少人愿走的旧水路。每当从水西门出入,她都有一种异样的情绪在心灵里得到振奋,让她对生活继续保持一种既定的慰藉。于是,什么屈辱都不在话下了。她就是要以这种执意的方式,去探望心中的夫婿,受难的夫君。送去这样一番慰藉,也正好吻合了心情。

“走中山码头来的?”艾成义常这样开场白。

“不。”莲花特别否定道:“从水西门走的。”

“水西门……?”疑虑里,于是带上了更多的往昔内容。

莲花这时候,总要扭起圆脸儿,再看一眼夫君。也总要再重复一句:“水西门。”她的语气,她的不含糊,都在告诉着一种坚韧,告诉着不必讲明的充满了内容的坚定。

长江大桥通车了,艾成义自然会问道:“走大桥啦?”

“不。”莲花依然否定得干脆利落,“还是走的水西门。”

“走那儿不方便,远了……”艾成义在为亲人设身处地的考虑。

“近。”莲花纠正着,又扭起了圆脸儿,再看了夫君一眼。她似乎发现了什么,不由惊喜着,悄声儿道:“你结实多了。……”

艾成义似乎没感觉到自己的变化,眼神的兴奋巳经溢于言表。他想说的话虽然不能完全表达,有一句也成。他终于脱口说了半句:“这些年,都得亏您了。……”

十二

莲花不是要成义感谢什么。她默默做着这一切,都认为这是自己该做的。尤其是荷花成了植物人后,芙蕖得了治不愈的肝病后,菡萏病恹恹的也瘦骨嶙峋了后,这个家庭的操持,只能落在她身上了。幸亏磨炼,让她更具有一般人难以支撑的耐力。她还要上班,领取微薄的工资,赖以全家的生活开支。照应三个病人不算,还要关心三个孩子。三个孩子虽然都离开了家门,去到遥远的苏北农村,她依然放在心间,随时随地赶到邮局,寄一份衣食包裹,像孩子在家的时间,冷了要添衣,饿了要送吃,夜里还要看看孩子们是不是蹬了被子?都得关心!虽然弄得莲花分不过来身,抽不出一天半日,走水西门看望夫君。只好又通起了信来。艾成义当然知道三个儿子下乡。那也是大势所趋。主动写信来,请求莲花不要每月每月地过江来看他了。他紧握着钢笔,用小楷字体写道:自己习惯了,还是把时间让给三个孩子吧。我已经看见了曙光,不会绊跤,巳经脚踏实地……。

看着成义写来的,寄来的,言简意赅的小楷字笔,莲花的心,不愿意放下也愿意放下了。她欣慰着,到底是大男人!莲花心底又涌动了悲怆地佩服。她为拥有“知道体贴”的大男人而慰藉着。因为常去探监,接触过很多探监的家属,谈起来才知道,很多人的信都是向家里人要吃要用,也由此疑惑起自己的夫君,为什么每一次来信都只字不提要东西呢?他离家的时候,连一床盖的垫的都不曾带呀。终于让莲花明白了,夫君不愿拖累,给家庭添上负担!宁愿自己苦受一点。十几年下来了,一如既往,只字不提吃用。见面只问我们怎样。问他缺什么,他都是摇头!他以前却是个弱不禁风的白面书生啊!他既然还有这么坚强的禀性素质。莲花思绪纷飞起来,不由把眼睛又落在了一笔一划,清清秀秀的小楷字笔上:

“……四姊妹的厚爱,尤其是四妹莲花的任劳任怨,教会了我的刻苦和磨练。……”

莲花的圆脸颊有些火辣辣的了。原来,原来……夫君的力气是我们鼓足的!再对准了几行不准写出格子的小楷字,感觉是在赏识一幅书法了。一丝淡淡的郁香,抹了苦去了累。

一九七一年十月十七号,这个全国最尴尬的日子,中央二报一刊转发了中共中央的消息,被定为毛主席接班人的林彪,因叛逃架机,摔死在境外蒙古。全国人民,包括人民领袖都被林彪们的出人意外诧异和震惊。这一天,总算让全国人民对政治生活的异常现象略知了一、二。莲花得知这一消息时,早已经确凿在报纸上了,新报纸都成了旧报纸,还不敢信以为真。悄悄拾了张报纸带回家,给菡萏过目。菡萏病痛在身,让芙蕖先看。病中的芙蕖从床上勉强支了支身体,看了一眼,又倒在了床上,只是喃喃地咕哝着:“还是不知道的好。”还特别告诉莲花:“以后别再拾这些看。”芙蕖的话很突兀,这才引起菡萏的注目。不望不惊,这一望,两只眼像被磁吸了,好一顿紧张:“莲花,这……从哪得来的?真有……这回事……?”

“十月十七?”芙蕖又一次鹅起头时,突然盯住了报头日期,将惊喜喊了出来!

菡萏闻声,特别又抓起了报纸,吃着惊,抿着气,关心报头的日期,胜过了关注新闻!“都十月十七了?都十月十七了!哎呀,十月十七了!”芙蕖喊着喊着,声泪俱下了。

莲花一下给提醒了,也呀的一声,定神对住了报纸上的日期号码。这该是昨天的日期,这是夫君出狱的日子呀,看我们都忙什么了!天天巴望这一年,巴望这一天,临到十五个年月熬到头了,都不知道年月日了!都麻木到了不再去数日头,甘愿“糊涂过”的麻木窘地!莲花愧疚着说道:“我都忙忘了……我怎么都忘了呢?我怎么忘了扳指头?数着这一天,数着这一天,临到等来了,我都忘记了,看我怎么忙的……!”莲花兴奋的特别,倏地朝病床上的荷花扑过去,连连呼唤:“荷花姐荷花姐,等到了等到了,我们这就去接成义回家……”

荷花一躺就是五年多,什么反应都没有,只落个眼未闭,心有息。倒是病中的芙蕖歪歪倒倒,急着穿衣。菡萏也挨到荷花的床头,对四妹说:“你带芙蕖一同去吧,我看家。”莲花不答应,正要说大姐,再走不动也要去接去。木楼下的院门,响起了熟悉地呼唤声:

“姊妹都在家吗?”

是成义,是成义,是成义呀!是成义自个儿赶回家门来了!莲花听得真切,第一个反应就是跑下楼。芙蕖是在莲花作出反应后知道的,一时兴奋,又几乎歪倒。芙蕖的病,时好时坏,断断续续、也有很长时间了,走路都不上线了。她只好扒到木楼栏杆上,露出头脸迎接夫君。菡萏内心突然的振奋,突然的面对,让她“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坐在那儿,竟然想动却动不了,一付且喜且悲的模样。

还是莲花风风火火地行走如风,快捷奔放,成了枝头的喜鹊,喳喳地呼唤。她夺过夫君带回家来的十五年的家当:一个提的包,一个背的包,无非是些生活用品,无需打开来看的。只朝堂屋地上一丢,便抢着拉着上了木楼。艾成义感到很温暖,笑容没有挂在脸上,心里满足着。这一别十五年的独院闺楼,总算还保存着,也像他本人一样,还好好着,这就了不起!

赶到楼上,迎接的芙蕖竟弱不禁风,脚下无力,不是莲花暗中一扶,险些歪倒了。成义赶紧将芙蕖搀扶到床沿。菡萏见到他,没有站起来说话,只让泪水扑簌簌的掉。艾成义正要上前安慰,瞥见床上的荷花,怎么?连动的气力也没有?成义着实惊楞不巳!

“植物人了……拖了五年了……”菡萏发现夫君怔粟,咽着泪哭诉起来,“我也横身是病……。芙蕖也病倒了,算算也三、五年了……这个家,全靠着四妹莲花,总算撑过来了。”

成义静静地聆听着,默默地相看着,好半晌才咬住牙关道:“撑过来了就好……撑过来了就好……撑过来了就好!”一连说了三次后,又道:“我们总算还有立锥之地。”

莲花热好了一碗蛋炒饭,双手递给成义:“成义,饿了吧?”成义见只有一碗,便有些迟疑地问:“莲花你吃……?”

莲花说:“吃过了,就剩您了,快吃了好说话。”

成义只好划饭吃了。可是,吃好了,好说些什么话呢?他只有三天假,只能留在劳改队,名为留场就业,实际是无限期的继续“劳改”。每月工资只有二十二元。是劳改人员三块钱一级的最低,第三级。只够自己生活,省不出钱养家,更谈不上为妻子看病。所以他临到刑期要满的时候,反而一封信也不敢写,不敢提及了。熬到期满,并没有多少改变,又回不了城里的家,这让他平生出难言之隐,真是夜阑更秉独,相对如梦寐。

短短的三天假期,让他相见时难别亦难。菡萏主动催他到四妹房安歇。芙蕖也推他去跟四妹圆房。可是莲花默默地守候着荷花,还坚持给荷花定时翻身,仔细抹身。成义先还不知所措,发觉躺床五年的荷花,虽然身瘦如柴,依然清清落落,不生褥疮,也只有抢着护理,认真仔细,才有这样的奇迹!又不由对莲花心生钦佩的感动!也就自觉地相伴着陪护。三天就这样过去了,艾成义也都不曾脱下衣裳,好好睡上一觉。

尽管每星期成义都能如约而至,每次还是以照顾荷花为重。一个以家业至上的男人早已读懂了家庭的艰辛。回到家来,既是聚首团圆,更意味着承负责任。这是责无旁贷的,却巳经旁贷了那么多年。说那是身陷圄囹,身不由己,如今到家了,即便在家一天,也必须要挑起这一天的家庭大梁!负起这一天的做为大男人的持家责任!

菡萏、芙蕖,连莲花都不肯再让夫君来陪护了,夫君刚刚到家,也总得让休息一下呀。夫君也只能一星期回家一晚!承担护理、翻身、洗抹和鼻饲的事儿,不能丢给他!

“莲花,让我替换你吧,你睡了我才安心。”成义坚持着,很有些毋庸置疑。

一呆便是一夜。又是一个不眠之夜。好在没有脱衣,也就不用穿衣,到点不耽误,走。

为了能在家多蹲一个晚上,全家合计买了辆永久牌自行车。下一个礼拜六晚上骑车赶回来,仍然重复着上一个礼拜的护理事务。只在星期的白天,才拗不过莲花的要求,和衣靠床眯一会,又怎能睡得着呢?菡萏强撑着看一会,好让莲花出门买点菜。芙蕖强打精神,又总是体力不支,险些连热水瓶都打了,还是成义注意的快,接住了欲擒欲摔的热水瓶。两房妻室都病歪歪成这样,成义再也提不起跟莲花圆房的兴趣。他只觉得对不住莲花太多。咋又肯给累乏了的莲花添乱呢?晚上还是看护荷花吧,惟这样能让心理好受,也才安得下心。虽然又熬了一夜,又必须赶在天蒙蒙亮的时分踩车上班,虽苦犹甜。

外面人见他回家心切,星期一赶到劳改队打煤粉场上班,时间算得这般紧凑,都是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自然会朝四房妻子上想。管教干部观点更偏执。知道他有四个在名在册的老婆,放他回家,就意识着“放纵”。为此,对他严控,是必要的手段。一顶双料坏分子帽子不费吹灰之力戴到了他的头上,社会上一有风吹草动,首先卡住他星期例假,不准回家。平时星期六放他回家,总要挨到天黑五点,才让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去骑自行车。艾成义也都默默地承受了。因为不逆来顺受,就没有他的日子。动辄不准放假的惩罚最让他感到揪心。为了每星期那可怜的团聚,他不得不拼命的劳作,不是为了洗心革面。他知道照那些偏执的观点,他即使累死在工场也不会算是改造好的人。彻底改造,重新做人,那只是行使手段的一个标签。他是重新不了,也彻底不了的。只是那一家人的团聚对他是太重要了!他必须小心谨慎的维护这份例假回家的人权。即使这又是一份没了没休的苦涩,却是大相径庭,两重天地。对家庭的分忧,是一种人格的义不容辞,是最能验证一个人品质高下的试金石,却又是不必让大众知道的一个极普通的男人魅力。艾成义就靠着这一点,顽强地活着。世界上最应该称为崇高的品质,其实就在日常的互敬互爱的任劳任怨里!生命的意义,也正在这里。

黄天不负!黄天不负苦命人!

一九七九年,一九七九年!

是因为艾成义的二十多年真诚感到动地了?

是因为艾成义二十多年跋涉,感动了神灵?才有这晴天霹雳?才有了这霹雳晴天?

一九七九年隆冬之夜,艾成义终于拖着大包小包被窝碗盆,用这辆破自行车堆着,呼哧呼哧,推进了圆门小院。

天公真是最公正的裁判!

“回来了!”莲花一跑下楼,开门迎住。

“回来了。”艾成义口气终于没有了奴辱的味道。

经过十五年服刑八年留场的长途苦役,终于真正的回到了家。菡萏苦不堪言,芙蕖悲不忍睹,还是荷花一无所知,一盖没有反应的好。

虽然又是一个不眠之夜,一家人为撤消了“反革命罪”“坏分子帽子”百感交集。

这是怎样的一种噩运啊!如同一场大病,病来如山倒,病去若抽丝,总以为落下的病根,成了命运永远的痛!天知道既然还有痊愈的时候,而现在不是平常意义的痊愈。是一场完全没有其罪的错断误诊!这是玩笑吗?二十多年的生命时光,真难赔得起哟!

接下来是落户口。落实工商联企业工作。艾成义经过几天的忙碌,总算回到了原来本该有的岗位上,可是那段长期的艰难生活,巳经给荷花、菡萏、芙蕖折磨出病症。三位弱女子,尤其是荷花,要不是莲花含辛茹苦地不舍昼夜,定时饲流汁,定时洗抹防范褥疮,这位濒临死亡的植物人如何还能保持到今天的存活?菡萏由成义带着,到上海肿瘤医院查出了病根,准备接受手术治疗。芙蕖的病也由成义领着,找大医院求诊,有了新的治疗方案。值得庆幸的是,三个儿子没有被苦生活淹没,参加恢复的全国高考,一举中榜。以后参加研究生考试,也都全被录用。艾家的日子,开始了转机。

再不是多少天才有一次的回家相聚了,成义整晚看护荷花,没有了必要。做为大姐的菡萏,自知自己内病成了痼疾,不能同床,也无心企求房事,当然应该主动替换丈夫看一看夜间的荷花,让得不到床第休息的成义能够有些休整。这心思都搁心里多少年了。都因为成义的仓促来去,成义认为的必要的坚持,一次次的做了泡影。现在长期在家厮守了,总不能再让成义整夜整夜的看护荷花。成义也没有了坚持的理由。这以前对荷花的照应,菡萏、芙蕖,也都是隔日一个顶替,让莲花有个好睡眠。再把莲花累病了,怎么得了!荷花毕竟是慢性症侯,本应该有这份轮流替换的必要。这天晚上,菡萏明确的告诉成义:“晚上看护,你不必了!”她站到荷花的病床前,不容夫君不替换。菡萏坚持着这一晚的看护,执意要扭转完全对夫君的依赖。菡萏开诚布公,又向成义发布了“命令”:“成义,你到莲花房里去吧。”成义再找不出理由“违抗”命令了。因为他已连续看护了好多夜,也该让换换了。可是他觉得不妥。四个妻室的房间,因为荷花要看护,芙蕖要照顾,都并到了大房菡萏的居室里了。要休息也只能到莲花的房里。总不能特别收拾了芙蕖的房间吧?成义不好再推这推那了。

朝莲花房间走,成义突然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忐忑。对于夜宿莲花房间,毕竟这是头一次。尽管莲花已名正言顺地纳为妻室三十个年头了。这是老爷子主的事,为了给莲花一个名份,四九年前夕,巳在民政签字画押了手续,公开认定了婚姻,公开纳为四房妻室。虽然迟几年才知道,却又有了菡萏的主动保媒,恰恰点到了莲花的心上。唯一没有通知到的便是艾成义!当时成义忙碌于生意场,许多意想不到的烦恼一古脑儿砸来,整天需要处置。直到得知政策不允许雇佣,才清楚了这回事。莲花没有被当做雇工,而是他的妻室,应该举行个婚礼仪式吧,迎娶三个妻室,都热闹了健康路一条街。却受当时越来越不利于铺张的形势压力,免了这一时俗。也许,就因为没有这个大张旗鼓的仪式,成义走进莲花的房间,应有一种于心不忍的局促。莲花也似乎矜持着这份纯洁,鼓励他还回到大房去。当时的话言犹在耳,走进莲花房里来,这一步踏进,那一声竟然清晰如昨地响了起来:

“……你……还是过去。我不怪……你。我要的,就是这。……有这名份,就够了。比什么都好。……比你在这都好……。”

当年,莲花还主动将这话儿说给三个姐姐听。荷花并没有在意。芙蕖也没有记心里去,只是大姐常催促她圆房吧。莲花一笑置之,“都在一个屋里,早晚的事!……迟早……。”或者一言以蔽之,“有的是时间。”于是,一天天的拖延下来,竟然以后没有了圆房的时间,竟然各分东西,竟然给硬生生劈为两地,没有了迟早,没有了早晚的事……

成义满腹心事地走进了虚掩的房门。莲花还没睡,灯还明晃晃着。她竟然悠闲地坐在花板床沿上细读着一本桃花扇的书。成义看过这本书。今天既然还能见到,不由感谢莲花有细,幸存了这本书。成义不由相看将来。重温这桃花扇上的一腔血,心头掠过了一丝世事渺茫的叹谓。再为这书逃过一劫,想到了如火如荼的“批林批孔”。能把三千年前奠基儒学的大圣人也冤枉了,我的冤屈,何足挂齿!我一个普通人算什么?不能提了,只有作罢,将愁结百肠的心思放开,好好地活下去,才是道理。

莲花这番闲适的宁静,让成义感觉到妻子确实在等待着他了。他不能再犹豫,止步不前。他招呼,他应该招呼:

“莲花……还不休息?”

“在休息着呢。”

莲花说着放下书,手朝床沿拍拍,示意丈夫坐下。

成义没有并肩而坐,继续站着,只是趋前,立在了莲花的侧面前。一个冲动,成义缓缓用双手掌,托住了莲花扬起的容颜。这张曾经瓷娃娃般的有红似白的光润玉颜,居然经过了三十年的风雨侵蚀,并不皱壑绵绵。眼角眉梢即使有上那么几条线线,也被充满柔情蜜意的目光,修饰得气若幽兰。成义由不得将自己整个的面颊贴到了莲花这张火烫烫的脸上。他突然想起来,多少年前的一次,也曾经这样耳鬓厮磨,难分难解,这样的情投意合的感觉,既然几十年一贯,依然这么炽烈得令人战粟。

莲花深情地亲吻着夫君的面颊,轻声声道:

“我们……该有个……仪式吧……”

羞羞答答的请求,有着不庸置疑的憧憬。

艾成义似有不解,似乎作难,静静地,且听莲花分解。

莲花一字一顿,声情并茂:“明—儿—我—告—诉—您,……我早准备好了。”后边一句,她说得挺快。成义盯起双眼细看她时,莲花给了他一个娇嗔。

成义知道莲花另有了主张,一定会是个好主张,便坐到了床沿,捧住了莲花的手,还想听下去。莲花让夫君吻着这双变得粗粗大大的手,下逐客道:“把这一晚当等候您吧。”

这很让成义一楞。

莲花温存地下着逐客令:“去吧。”

莲花发现了成义的怔怵,一笑道:“明儿有请。”

成义这才知道怎么回事,她要仪式……明儿……且看她怎么动作。成义临出房门时,问了一句:“要我置办什么,你尽管说呀。”莲花仍然给他一个娇嗔。见夫君还在大惑不解地期待着,只好交待道:“哪还用着置办什么!”说着,冲上前去,异常冲动地搂紧了夫君。

即使觉得莲花的秘而不宣,有些奇怪,成义照常寄予了必要的尊重。他没有追问,刨根问底。他让莲花留下这一份郑重的神秘。朝菡萏大房走过去,悄悄掩上大房的房门,又让菡萏惊异地连连动问:“您……怎啦?……您真是……”

“明儿……”成义简言得畅快。

“可又得让您休不了息了……”

“我陪陪芙蕖……”

芙蕖病痛在身,迷迷糊糊似睡且醒。她听了成义的话,不由不搭腔道:“我都这样了,别怪我不陪你……”

艾成义上了芙蕖的床沿,轻轻相诉:“总可以说说话吧。”说着,脱了外罩,和衣上床,躺在了芙蕖身侧。这是在妻子得病后的第一次相依。往昔的回忆,自然会以一幅幅照片的形式在心里过起了电影。应有的温存,应该的依恋,让他祈祷着:“快点好起来吧。”虽然相互间一直默然着,芙蕖又虚弱地懒得说话,成义拉住芙蕖的手握着,就等于交流了。

成义曾经将芙蕖的手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也曾经将荷花的手捏在自己的大手掌里,自己的手掌在当时并不算粗大,菡萏的手和芙蕖的小手都显得孩子似的嫩小,如今自己的手掌又粗又重了,带着了一层层的厚茧,触及芙蕖这只手,简直就不能捏了。弱小瘦削得细成纸块,不由让成义怜惜得赶紧松手。他只能让芙蕖的小手放到自己的厚茧手掌的上边。可是芙蕖在病中,不愿有这种感觉,一会儿便退避着拿开了。芙蕖需要相对的安静。

第二天,莲花一早跑了进来,碰醒迟迟才睡的成义。

成义见芙蕖刚刚入眠,轻轻爬起,悄不声儿,套上外罩,向菡萏喁语了声,“我换你……”菡萏用手支开着,让成义尾随莲花而去。

莲花已经在朝霞布天的晨光里梳洗理妆了一回。这时,她特别为夫君洗了头,替夫君整齐了发式,又替夫君整装了外衣和领口,都清理得精精神神了,这才手挽夫君,道:

“走,我们仪式仪式去。”

莲花下楼的步履颠颠地快。成义几乎赶不上她。出了圆门小院,绕过乱堆乱放的工厂院子,出了厂门,还走,还走。

看到古老巍立的水西门,莲花的脚步才放慢了。莲花回过身,伸手拉住了成义的手,那么自然,那么大方,那么成竹,那么情笃,赶早班的人们都认得这一对老夫老妻,却没有见过这样一对老夫老妻,还像年轻人那番扯扯拽拽着。朝成义点头打招呼的人,走过去了,还会扭扭头看一看。回头率的内涵是艳羡。

莲花领成义站到了水西门城瓮。莲花放下成义的手,幸福地说:“仪式开始了。我们要走一圈来回,上城门墙上去,下来再走一个来回。”

成义豁然开朗了。水西门,见证了他与她的机遇,现在,还要水西门作证他与她的婚姻。

成义这一次.主动握住了莲花的手心,握得那么紧凑,握得那么炽笃。他突然掠过一丝怕捏痛了对方的担心。他将莲花的手捧到了面前察看,发现身材同样瘦削的莲花,既然拥有一双跟他的大手不相上下的一双手掌,也生着大片的厚茧,尤其是每个指节,奇异般的粗大,跟莲花妩媚的红颜很不对称。一切明白了,一切尽在不言中!莲花在这二十年里,承受着怎样的劳作?这双手就是说明。成义将自己的粗掌大手,完全贴住了莲花这双大手上。

水西门,古老的水西门,历史的水西门,京城的水西门,南京的水西门,曾经见证了金戈铁马,见证了辛酸窘迫,这一次,终于见证了柔情蜜意……。

作家李昌祥创作谈

让人读了感叹嘘唏的这部小说《水西门》,是我忠实于生活的写作。我就是要让生活打动人心。生活不但促成了我的灵感,也给了我完整的故事。每个人生,只要不夭折,都会以一种完美的句号,给每一人生做成光环。另当别论的只是意外夭折。但也会有相应的惋惜。

故事涉及了一夫四妻。即使这是中华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事,以后再也没有这种明媒正娶的事情发生了,说来也还是讳莫如深。我的大胆,促成了我的勇气。面对中华民族渊源流长的家族史,虔诚之心让我为真知灼见付出了大胆。为甚么不能表现这一实在的故事呢?

我直接写出了故事发生的真实地点——南京市的水西门,还有南京主城对岸的古镇桥林。只是隐去了主人翁的真名真姓,也因此成了小说作品。因是小说,写到主人翁夫妇在水西门见证劫后重逢,戛然结束,既让人思绪翻云,得到文学享受,也是新一篇的悬念。

可以向读者透露的,主人翁还活着,到如今百岁了,还精神矍烁。由于经过了磨练,又自觉的坚持下来,百岁的老人还能竖列立,玩斗竹,扎马灯。他的四房妻室一个个还健在,似乎不陪伴他过足了好日月,是成全不了天理人情似的。真正的少来夫妻老来伴!

也就在这内中看到了传承中华民族礼仪文明的精诚所在。为什么在建设社会和谐文明的现代,不继承那些品质的奚好呢?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这个“具有中国特色”的六个字,所包涵的,正是对中华千年文明的海纳!中华国学瑰宝的崇高,让中华人品高尚起米!

我创作的大胆,正基于对民族深情的执著,对和谐的至诚至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