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的指环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7-08-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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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指环

张珮文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我进了熟悉的办公室,看一看桌上的日历,深深地叹了口气。我贴着那块冰冷的落地大玻璃,俯瞰楼下的流动风景。

在玻璃上,我看见自己的影像:一头鬈曲而干干的长发,脸上挂着一对大眼袋及无奈的笑容。心想:“是否应该买些遮瑕力较强的粉底呢﹖”我又摸着左手的无名指,但总是缺失了什么似的……

秘书笑容满面地领着一位身形略肥的中年女人进来。我的视线立即被她颈上耀眼的钻石吊钻吸引住,心想:“那颗钻石到底有多少克拉呢﹖”那年我生日的时候,政文也送过这样的钻石吊钻给我。当时他情深地对我说:“感谢上帝让我有了你!”我再往上看,看见一张带有高贵气质的面容,她礼貌地向我点一点头。我伸手邀请她坐下,又顺势摸一下左手的无名指。

为了更深入了解整件事,我循例问客人一些较私人的问题,以便替客人争取最大的利益。我小心地问:“李小姐,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的婚姻状况﹖”她沉默了一会,红着眼睛哽咽地回答:“我们结婚快十年了,想不到他竟背着我与其他女子鬼混。”她越说越激动,又说:“当初要不是我跟他挨苦,他怎会有今日的风光﹖”“与他一起那么久,我不能想像没有他的日子怎么过。”最后,房间里只剩下她深沉的叹息声。我心想:“究竟这样的故事我听过多少次呢﹖难道婚姻是这样的毫无保证﹖无名指上的戒指只是普通的饰物,一生一世只是属于童话世界的﹖”

我给她递上纸巾,安慰她:“世界上没有‘谁不能没有谁’,既然你丈夫已不懂珍惜你,你更要自爱、自强。”或许,我也想借此勉励自己。

可是,哀伤的气氛并没有随她的离去而消散,反而如细菌般四面八方侵袭着我。我鼻子一酸,竟有哭的冲动,脑海里迅速闪过那天政文提出离婚的情景。记得那天的天空蓝得像帆布,云像雪一样白,一切都美好,就像我与他走进教堂那一天。政文冷冷地跟我说:“雪儿,我们不如分开一下,给大家多点空间。我们离婚吧,你会找到更合适的人。”他那事不关己的声音在我耳畔不断重复又重复,像魔咒缠绕着我的心。我喝一口咖啡,定一定神,马上准备下一对夫妇的离婚协议书及其他文件,企图避开那可怕的魔咒。

记得,刚刚成为见习律师时,看着一对对曾经相爱的夫妻在自己面前,挥笔签下离婚协议书,结束一段段感情的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亲手扼杀生命一样残酷。每次我都有哭的冲动,但我不能哭,只好忍着泪读出相关的法律条文。不过日子久了,任何感受都变得麻木,再凄惨轰烈的故事都不能触动我的恻隐之心了。

我自小就立志要成为一位锄强扶弱的律师,大学毕业后,以为自己已迈向理想一大步。我初踏入社会工作时,常常到社区中心去义务帮助低下阶层的人,可惜,我渐渐明白到不幸的人实在太多,然而,世易时移那颗曾经满载着热诚的心慢慢冷却,如一杯已稀释了的咖啡。难道,我还要父母跟我一起挨苦﹖他们不能享享清福吗﹖于是,我选择了替人处理离婚案件——容易,快捷,而且报酬丰厚。


当了见习律师三年,我便正式成为挂牌的专业律师。同年,我与政文手牵手双双踏着红地毯。纯白色的婚纱多么漂亮迷人,我差一点以为自己是天使。政文牵着我的手,为我的无名指添上光环。就在那一晚,我俩一起买了一瓶葡萄酒存放在家,准备庆祝十周年时再开。那时我天真地以为自己已了解所有导致感情红灯的原因,大概会有一场幸福美满得叫人妒忌的婚姻。怎料,我俩最后还是离婚收场。我开始怀疑当初选择专处理离婚案件的决定是否错了,如果不是这样的选择,我与政文的一切会否逆转呢﹖

不知从何时开始,政文开始抱怨我工作太忙,埋怨我连他的约会都忘记。为此我和政文吵过无数次架,我以为他会明白,现阶段应以事业为重。那天,是政文的生日,我们相约七点在餐厅吃饭。出门时他还千叮万嘱提醒我不要迟到,可惜我因要临时处理一宗十分具有商业价值的案件而失约。当我赶到时已十一点了,他静静地呆坐一边。我不断解释,他却什么也没说,以绝望哀伤的眼神呆看着我。这是一顿沉默的晚餐。

那次之后,政文变得沉默,不再像从前般抱着我谈天说地。每次吃饭,彼此的电话铃声是前菜,各自的公司文件是主菜,每日报纸是饭后甜品。每次看完戏后,两人手背碰着,却没有牵手的冲动。那时,我和政文已不会再吵架,甚至连交谈也没有了,直至他正式向我提出离婚,理由是他接受不了一个连见面都要预约的妻子。

到律师楼签离婚协议书那天,我的角色被转换了,成为其中一位无助的客人。我低下头,盯着他无名指上的戒指。他突然变得很陌生,脸上并没有任何不舍。当政文握着笔快签下去的一刹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激动地脱下刻有我和他英文名字缩写的纯银戒指掷向他,我一向珍而重之的戒指就这样遗失了。

今天,我见完所有的客人,仍不想回家。我不断地翻阅那些如字典般厚的中西案例,又不断地研究客人的案件。跟着,还细心地整理办公室的书柜,桌面。我有点累了,想请秘书替我冲一杯咖啡提神,却发现她早已下班了。噢,原来已经晚上十点!

色彩缤纷的霓虹灯在黑暗中闪烁,犹如天上的星星,可惜它照亮不了我的路。还记得我与政文曾一起看流星,当时我飞快地许了两个愿望:第一是希望每晚入睡前,政文都会轻吻我的额头,祝我做个好梦。在我们的关系未走下坡前,就算他工作多忙都不会忘记给我睡前一吻;第二是希望我工作上的理想能实现。有时想,是否我太贪心,上天才把我所拥有的都夺去,以作惩罚呢﹖

我停住脚步,缓缓地从手袋里掏出钥匙打开房门。心里竟有万分之一的期望:政文会否如往年般在家迎接我,祝我俩结婚多少周年快乐呢﹖可惜,屋内漆黑一片,空空如也。

我并没有亮灯,任由黑暗将我吞噬。我毅然举起那瓶我和政文所存的葡萄酒,一饮而尽,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在睡前轻吻我了。我又轻轻地摸摸左手的无名指,然后堕入梦幻的国度,在那儿我和政文慢慢地走进教堂,神父问:“周政文、蓝雪儿,你们是否愿意爱对方一生一世,至死不渝﹖”他坚定地回答:“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