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梦华录》:有情的旧时风物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8-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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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梦华录》:有情的旧时风物

于洋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摘要:《东京梦华录》中对北宋东京的物质文化——市井游观、食物肴馔、民俗节物、商贸杂货进行了详尽描写。这些旧时风物彰显了宋代市民文化的自由开放、活力充沛,体现着人间烟火的亲切有情。日常之物作为个人生命体验的印记,寄托了以孟元老为代表的北宋遗老们的思旧情绪,传达着他们对生命无常和历史循环的认知。通过对各种物质材料的堆砌,衍生出了一个独特的历史时空。

关键词:孟元老《东京梦华录》物质文化

成书于南宋绍兴十七年的《东京梦华录》一向作为研究北宋东京的重要史料,历来被研究者们从民俗、历史、经济等方面进行阐释。《东京梦华录》描写了众多旧时风物,诸如食物肴馔、商贸杂货、民俗节物、市井游观等等,给人以丰富的感官体验。它们作为孟元老个人生命体验的印记,寄托着以孟元老为代表的北宋遗民群体的心志。

旧时风物堪魂断

当汴京的皇城建筑、夜市吃食、商业杂货、节日俗物等等在孟元老笔下中排闼而来,一座逞尽繁华、民风俗尚的城市如画卷般逐渐呈现在后人眼前。宋代诗人刘子翚在《汴京纪事二十首》中对北宋生活的描述——“梁园歌舞足风流,美酒如刀解断愁。忆得少年多乐事,夜深灯火上樊楼。”便很好的描绘出当时东京的繁华景象。

《东京梦华录》中首先鸟瞰了东京的皇宫建筑,之后对市井街巷、酒楼茶肆,宫苑园林展开了描述。卷一从东都外城开始写起,分别描写了新城、旧城、河道、皇城,紧接着在之后几卷中绘制出一幅城市地图:御街、东角楼、马行街、相国寺、上清宫……通过散点罗列的方式,东京的内外皇城,大街小巷,园林景观被进行了详细的地理定位,随着点的串联和城市空间的展开,一代曾生活于此地的士子庶民的经验、感受得以重新被发现。

最能唤起人强烈感官印象的,应是《东京梦华录》中使人意犹未尽的佳肴美馔。州桥南去有水饭、熬肉;朱雀门的旋煎羊白肠、麻腐鸡皮、沙糖冰雪冷元子、生淹水木瓜、糖荔枝;东角楼夜市的酥蜜食、蜜煎雕花……卷二《饮食果子》一节又排列各色食饭:茶饭有百味羹、头羹、新法腌子羹、二色腰子等;又有夹面子茸割肉、汤骨头、排蒸荔枝腰子、莲花鸭等等;干果子有旋炒银杏、桃圈、核桃、李子旋樱桃、煎西京雪梨等等。正是通过一连串的食物点心,作者逐层深入到市井民间,在日常的饮食中还原士子庶民的生活场景。

孟元老对民俗节日也有深刻的体会,他在《东京梦华录》中详细描写了其记忆中的岁时节物。这些岁时节物以其自有的时间感和历史感,是唤起后人集体记忆的符码。就拿上元节来说,卷六《元宵》一节中,记载了当时的大型“彩山”,光彩夺目。旁边有以轱辘提水贮于水上灯山形成“人造瀑布”;有棘刺围绕成盆状,中间立竿,上糊百戏人物,“风动宛若飞仙”;还有用草把绑缚而成的巨龙,草上灯烛数万盏,望之蜿蜒如巨龙。丰富多彩的节日之物攒成了一朵光艳的珠花,让我们在声色犬马中获得对节日的直观感受。

《东京梦华录》中所记载大量商贸杂货也值得我们关注。杂货作为必不可少的日常用品,为我们还原北宋东京人当下的生活原貌提供了一个入口。不管是相国寺内万姓交易中叫卖的蒲合、簟席、鞍辔、弓剑,还是寺院师姑出售的绣作、领抹、珠翠头面,或是出殡时赁用的方相、车舆、财帛,它们身上附着了过去的生活经验,如同普鲁斯特蘸进茶里的玛德琳小蛋糕,等待随时开启那旧时的记忆。

旧时风物与开放的市井文化

物质的丰盛,不仅显示了北宋东京城市经济的繁荣,更是展现了当时市民文化的自由开放、追求享受、活力充沛。透过寻常之物,一个亲切有情、富有人间烟火气息的东京城呈现在我们眼前。

北宋时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坊市分离制度已经完全被打破,居民区和商业区走向了融合。“临街开店之后,市区扩大到全城,大街小巷,桥头路口,都成了商品交换的地方,一下子把北宋以前封闭式的‘市’,变为全城性的敞开型的市,城内外均可为闹市,城市一词也就名实相符了。”坊墙废除之后,宋代市民文化也潜移默化的发生了变化,其思想观念逐渐走向了自由、开放。

这种自由、开放的都市风气由《东京梦华录》对建筑景观的描写中找出一些例证。随着商业经济的发展,皇城和市井的边界不再如以往的城市那样分明,封建等级的影响力也会受到影响。首先,在卷一《大内》这一节,凝重庄严的皇城大内,出了东华门便是熙攘热闹的俗世街市。孟元老首先刻画了宣德楼和周围五座城门,“门皆金钉朱漆,壁皆砖石间甃,携镂龙凤飞云之状,莫非雕甍画栋,峻桷层榱,覆以琉璃瓦,曲尺朵楼,朱栏彩槛。”之后对大庆殿、文德殿等宫宇进行了罗列,最终落笔在东华门外的食物和货物上:“东华门外,市井最盛,盖禁中买卖在此,凡饮食、时新花果、鱼虾鳖蟹、鹑兔脯腊、金玉珍玩衣着,无非天下之奇。其品味若数十分,客要一二十味下酒,随索目下便有之。其岁时果瓜,蔬茹新上市,并茄瓠之类,新出每对可直三五十千,诸閤纷争以贵价取之。”虽然《大内》一节意图对内城的建筑布局进行整体把握,但作者的笔触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东京的街市上。景灵东宫、左藏库、都进奏院、开封府等重要机关与唐家金银铺、药铺、青鱼市内行、果子行等林立的店铺互相交错。御街作为宣德楼南去的主要干道,本身有着极大的政治意义。虽然官府在御街两旁设立了御廊,街中心又安置了朱漆杈子,但无妨御街成为当时商业买卖的繁荣之地。在当时商贸兴旺的东京,封建政治等级的传统影响力潜移默化地发生着改变,政治的压迫性力量与商业的末端地位之间形成了一种模糊的均衡。

北宋东京人追求享受的精神风貌,也可于《东京梦华录》中寻得一二。且不论夜市和食店中种种饮食点心的丰富繁多,就连酒楼用餐时的盘盏,都十分讲究:“止两人对坐饮酒,亦需用注碗一副,盘盏两副,果菜碟各五片,水菜碗三五只,即银近百两矣。”其用具的精细可见一斑。在对酒店店面的描述中,也可见得其装饰的排场。彩色饰物的装点,楼上艺伎的精心装点,从远方看过去宛若神仙一般。每逢节日,数万盏灯烛被点燃,乐棚彩棚林立在宫廷广场,可谓风俗奢侈。

孟元老笔下的景观建筑、商业街市、食物肴馔、民俗节物,充满着人间烟火的亲切有情,正是这些旧时风物融铸、集录了一个人情和美、民风俗尚的城市。在曾经东京的繁华景象中,人们憧憬太平,纵情食色,享用着无尽的欢愉。到如今,早已物是人非,光景更迭。南渡的遗老们只能凑在一起闲谈往事,在记忆中排遣惆怅、消磨时光了。

旧时风物与难言的遗民伤痛

当这些食物、器具、建筑穿越历史的漫漫千年,风尘仆仆地来到读者面前,人们不由得会赞叹当时物质生活的丰富,感慨城乡关系的融洽,怀念城市生活的温柔、和谐、诗意。物质实体彰显着人的精神风貌,隐藏着人的社会经历和人生思绪。这些旧时风物作为孟元老个人生命体验的印记,唤起了南渡遗老们的集体记忆,寄托着他们共同的思旧情绪,也传达了他们对生命无常和历史循环的认知。

《东京梦华录》中描写的日常之物,充满了孟元老个人生命体验的色彩。他采用了一种芜杂、不规律的方式展开描述,以自己的经验为线索,以一个在场的人的眼光和视线穿梭行走于北宋的东京城中。比如卷一《大内》一节,虽然一开始着力描绘了井然有序的皇宫建筑,最后仍顺着自己的经验落脚到了东华门外纷乱参差的场景上。再如,宣德楼前省府宫宇是重要机关的集密集之地,孟元老从其楼前开始,分别叙述宣德楼左右、南北的建筑,接着又定位到州桥附近、南门大街以东的重要建筑,最后他的视线延伸到州桥后面的王楼山洞梅花包子、曹婆婆肉饼和朱雀门投西大街的遇仙正店上。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孟元老沿着他的记忆轨迹进行着随意书写,而叙述的详细与否,完全依照他自己的兴趣。因此,《皇太子纳妃》的长度反不及《食店》一节的十分之一,对娶妇的描写与《驾幸临水殿观争标锡宴》的长度相当。“在《梦华录》,油饼与朝廷显贵、甚至得宠后妃的大宅获得了同等的重要性;皇室禁忌、士庶殡葬、以及‘无有乱行者’的猪群,被认为是属于同样一个世界。”

这些日常之物作为个人生命体验的印记,寄托了孟元老对故物及故都之乐的追恋。这种思旧情绪,在其序中已有说明。“仆数十年烂赏叠游,莫知厌足。一旦兵火,靖康丙午之年明年,出京南来,避地江左,情绪牢落,渐入桑榆。暗想当年,节物风流,人情和美,但成怅恨。”孟元老在东京生活了二十三年,在这座城市的太平安定、繁华富足中流连忘返。东京城也是士子庶民们的理想的居所,贯注了他们的往事记忆和深厚情感。因此,当靖康二年金国攻陷汴京,北宋灭亡,众多文人士大夫被迫迁徙南方之后,远离家国、改朝换代之痛便愈加沉重。周密也在《武林旧事》中提到其飘零之感:“及时移物换,忧患飘零,追想昔游,殆如梦寐,而感慨系之矣。”世变之后,以孟元老为代表的南渡遗民们,独自喟叹、追忆着当年汴京的繁华和曾经的欢愉,不由得怅然。然而往事如过眼云烟,后生之辈对汴京的往事无所关心,每当说起当时的风俗却往往失之于事实。孟元老可惜当时故都旧闻乐事即将被忘却消失,便欲以书写的形式留存记忆,编次成册。《东京梦华录》从成书伊始,就充满了遗民的感伤情绪。

南方当时的物质条件并不输于东京,《都城纪胜》中记载,“自高宗皇帝驻跸于杭,而杭山水明秀,民物康阜,视京师其过十倍矣。”可见故老们喟叹的并不是物质生活水平的高低,当是一种文化和生活方式发生了改变。因此,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中对东京的市井游观、饮食肴馔等等进行大写特写,其目的是以物质的盛大辉煌唤起最基本的感官刺激,从而进入历史记忆的现场,重新回到那样一个熟悉的东京城。他对北宋东京的回忆,是带有时间感与在场感的亲历亲见,更是对往日的繁盛和欢愉的追恋与呼唤。

除了缅怀过往记忆、建立历史想象,孟元老对景致,珍馐,器具等的书写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对生命无常和历史循环的认知。世事如梦幻泡影,绚烂欢愉终究归于空虚寂灭,现实中历史和个体的生命是如此变幻无常。曾经的茶楼酒肆、柳陌花街已经沦没,青年记忆里的灯花酒夜、巧笑嫣然也已然成空,曾经的“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到如今只能是“三杯两盏淡酒,不敌它、晚来风急。”之前的通晓不绝的夜市街巷、美味多样的饮食点心、盛大好闹的节日狂欢转瞬即逝,物质的华美无法久驻,终将走向坏灭。《东京梦华录》对物质生活犬马声色的书写流露出南渡遗老们内心深处的怅然失落之感。

旧时风物与作家的都市想象

一方面,孟元老经历了靖康之难,对家国尽失、欢乐难续有着无尽的怅然;另一方面,他又为后生之辈们道听途说、风俗不再而不断焦虑。因此,《东京梦华录》的写作可以看作是他对抗记忆的断裂,试图接续历史传承的具体表现。通过对各种物质材料的堆砌,孟元老建构了他对故乡东京的都市想象,衍生出了一个独特的历史时空。

景致、珍馐、器具等旧物因为人的生存其中而具有了独特的存在价值和意义,并非只是空洞的概念或者名词。它们作为一种文化符号,身上附着了士子庶民终身难忘的美好记忆,不断与他们的生命体验发生着碰撞。孟元老借这些旧时风物来形成自己的都市想象,其目的在于缓解历史的大陷落给自己带来的失落之感,安放自己无从排解的追恋情绪。孟元老在《东京梦华录》序中写道,“古人有梦游华胥之国,其乐无涯者,仆今追念,回首怅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目之曰《梦华录》。”这里提到的“华胥之国”,是传说中黄帝建立的远古理想国。北宋东京城在孟元老的追忆中,也增加了想象和美饰的成分,成为了孟元老一心构建的“华胥之国”。那恢宏的都城宫宇、众多的阡陌街巷、寻常的商贸物货、丰富的饮食点心、盛大的节日时物共同形成了一个偌大的历史空间。在他构建的这个历史时空中,人们川流不息于各色的茶楼酒肆和食店,娱乐休闲于勾栏瓦肆中听取一段戏曲,辗转于相国寺交易购买生活用品,春天前往金明池琼林苑踏青游玩,除夕放爆竹、拥围炉,生活节奏舒缓,充满诗意。在这个历史空间中,北宋遗民们所有的追思和怀恋能够稍微得到安放,文本似乎提供了一个心灵的庇护之处。

写作作为一种艺术手段,为孟元老追恋过往生活提供了一个绝佳场所。在文本中,这些旧时风物作为作者个人体验的印记,将过往生活予以重现和还原。“作者将生命百态、四时节庆融入自己的情感时间,形成一种神话式的循环,用以和现实历史的大陷落抗衡。”孟元老也正是以这样的方式,从旧时风物的精心描绘中建立起历史想象,在这些物质生活的犬马声色中追忆似水年华。

表面笔录旧时风物,实则构筑都市想象、安放怀旧情绪,这似乎也是所有城市笔记小说的共通之处。继《东京梦华录》之后,一系列具有明显的怀念和追忆性质的城市笔记小说相继出现,诸如《醉翁谈录》、《都城记胜》、《繁盛录》、《武林旧事》、《梦梁录》等等。这些城市笔记小说均采用了与《东京梦华录》相似的写作形式,在城市生活的精细描绘中寄托心志,留存记忆。在香港当代作家董启章笔下的《梦华录》中,序者为城市笔记小说作了这样的总结:“‘梦华’二字,应是世界上所有曾经光辉一时的城市的终极归结。梦之必破,华之必衰,似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可是,当时间在写作中成为永恒的运动,过去与未来即成就与当下。梦未必虚,华未必堕,一切经验,一切存在,一经集之、录之、志之,就可以脱离单一的时空,成为无限衍生和延伸的世界。”以写作来对抗记忆的断裂,接续历史之传承,想必也是这类城市笔记小说的意义所在吧。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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