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推拿》中的时间命题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8-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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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推拿》中的时间命题

梅旻璐

湖南师范大学湖南长沙410006

毕飞宇是一位独特而又沉稳的作家,他的《推拿》关注社会现实,逼近生活真相,主要展现了“沙宗琪推拿中心”里的一群盲人推拿师的生计筹划和情感纠缠,其中有关时间命题的阐释令人耳目一新。下面以中国文学史中的时间命题阐释传统为背景,对《推拿》中的时间命题阐释展开分析。

一、中国文学史中的时间命题

中国文人一直以来非常重视时间命题的阐释,最早可以追溯到《尚书》,《尚书·尧典》云:“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羲和是掌管天地四时之官。《易》中也有关于时间的观点和阐述。《易》所说的“四时”,也就是春夏秋冬四季,是自然时序的变化。《系辞传》曰:“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孔颖达在《周易正义》中解释《系辞传》“变通莫大乎四时”曰:“谓四时以变得通,是变中最大也。”而在先秦诸子的笔下,也有着关于时间的思考。《论语·子罕》云“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孔子指出时间的永恒感,并突出人类生命的孤独感与无常性。而《老子》云“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并言“可以为天下母”。老子认为“道”就是永恒的时间,化生万物,终古不怠。庄子的“浑沌寓言”却表明生命时间的产生宣告浑沌时间的结束,时间和开始是共始末的。生命结束意味着它的时间也随之结束。

东晋王羲之的《兰亭集序》也闪现着关于时间命题的思考光芒。“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每览昔人兴感之由,若合一契,未尝不临文嗟悼,不能喻之于怀。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王羲之明确指出“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他站在人的独立性的角度,表明一个人一生时间的短暂,死亡来临的必定,因此他在对时间命题的理解中,难免带上一种锥心的悲怆与苍凉之感。“死生亦大矣!”这是他的认识,也是他的痛呼。在他的思想世界里,死和生是不同的,死是必然的,生是短暂的,正是因为生所以有了死,从生到死的过程中,就是时间,这个时间,是个人的,并且对每个人而言是不同的。

而在宋代,苏轼提笔挥毫,一篇《赤壁赋》在对时间命题的阐述上添了一笔豪壮。“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在苏轼的眼中,他将个人与整个自然统一起来,可以说他将二者融为一体,用宏大的眼光超越了个人的独立性,用共融共生来解释命运,因此时间是永恒的。苏轼的观点将生与死统一,将时间定为永恒无尽,个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物我合一,物我皆无尽。

这是中国文学史中时间命题的传统与发展,以此为背景进行研究,不难发现《推拿》中的时间命题有继承也有不同之处。

二、《推拿》中的时间命题

在《推拿》中,时间仍旧是永恒的,这是在中国文学史时间命题阐释中一以贯之的一点。但与以往不同的是,在《推拿》中时间变成了一个全新的器具,它成了小马的玩具。对小马来说,时间有它的物质性,具体,具象,有它的周长,有它的面积,有它的体积,还有它的质地和重量。

小马在玩时间,他有不同的玩法,最简单的一种则是组装。“咔嚓一下是一秒。一秒可以是一个长度,一秒也可以是一个正方形的几何面,像马赛克,四四方方的。小马就开始拼凑,他把这些四四方方的马赛克拼凑在一起,咔嚓一块,咔嚓又一块,它们连接起来了。咔嚓是源源不断的,它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两个星期过去了,小马抬起头来,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博大的事实,大地辽阔无边,铺满了咔嚓,勾勒纵横,平平整整。”时间是可以拼凑、组装的,他们被小马具象成了一个个零件,小马将它们放置补充到一大块天然的画布上,最后发现这画布是无尽的,所有人都可以在上面自由奔腾。时间从一个抽象的概念变成了一个物质的存在,它仿佛是拼图,一块又一块,又是碎片,影射了现代社会生活在某些方面快速而畸形的碎片化发展,令人震惊的同时又带给人揪心的感觉,因为在盲人的世界里,一切都是漆黑的,他们只能去被动感受碎片化,并且去整理,去收集,去拼凑,使拼图完整,这样才能使所有人都可以公平地自由地在上面奔跑。

组装是单调的,小马的第二种玩法是破坏,即拆。“他首先做了一个假定:一个标准的下午是五个小时。这一来就好办了,他把五个小时划分成五个等分,先拿出一个,一小时。他把一小时分成了六十个等分,一分钟就出现了;再分,这一来最精细的部分就出现了,是秒。咔嚓来了。咔嚓一下他拿掉一块,再咔嚓一下他又拿掉一块。等最后一个咔嚓被他拆除之后,一个开阔无边的下午就十分神奇地消失了。空荡荡的笑容浮现在了小马的脸上。”小马是开心的,他发现时间是可以拆除的,他能悄无声息地使一个下午消失,他在时分秒的规律里探索、替换、拆分,时间成了他手中的蛋糕,他第一次感到一种随心所欲的自由与神秘,时间消失是一个秘密,是一个谜,而这个谜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小马还有一个玩法是让自己和时间一起动。时钟是圆的,小马的运动也就是圆周运动,他意识到“周而复始”的含义。后来,小马发现时间不一定是圆的,它可以是三角,甚至可以是直线——一条没有两头、直立无限的直线,小马随着“咔嚓”往上爬,他到了云端,惊险而又刺激的云端,然后小马冷静又镇定地往下爬,咔嚓咔嚓咔嚓……小马回来了,他回到了他的椅子上,这是一场英武的冒险,小马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功:“我发现了,我发现啦!时间不是圆的!不是三角的!不是封闭的!”小马发现了,时间不是封闭的,咔嚓也不是囚徒,它有着无限的可能。这是时间的真相。“时间有可能是硬的,也有可能是软的;时间可能在物体的外面,也可能在物体的里面;咔与嚓之间可能有一个可疑的空隙;时间可以有形状,也可以没有形状。小马看到时间魔幻的表情了,它深不可测。如果一定要把它弄清楚,唯一可行的办法就是贯穿它,从时间的这头贯穿到时间的那头。”时间是深不可测的,时间是没有规定也没有限制的,本质上就是没有人能够说明时间,没有人能够控制时间,在时间面前,每一个人都是盲人。时间拥有无限的可能性与无穷的奥秘,人类无法看见时间的真面目,除非脱离时间。小马有一句话说的很深刻:“要想和时间在一起,你必须放弃自己。”如何感受时间?只有放弃自己,闭上眼睛,你才能与时间如影随形。

所以,在《推拿》里,时间成了一个既全新又不陌生的存在,它是玩具,一个只能闭上眼睛去摆弄的玩具。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到底是人在玩时间,还是时间在玩人呢?双方互为玩具罢了,也许后者更甚。

《推拿》中的时间命题书写既有着对中国文学传统的继承,又有着作者毕飞宇的创新,将时间作为玩具的表达令人耳目一新,并且“玩具”与“盲人”的关系也引发人的深度思考:首先是在时间面前,所有人都是盲人,其次是只有盲人才能真正地了解时间的真相,将其作为玩具。这种独特角度的思考不仅仅是再阐释了时间命题,更重要的是加深了小说的哲理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