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起来的那把枪——一个强攻击性儿童的沙盘治愈之路

埋起来的那把枪——一个强攻击性儿童的沙盘治愈之路

李溯莹

佛山市顺德区龙江世埠小学 528300

“老师，我摆好了。”小智抬起头看向我，灿烂的笑容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阴霾。我望向沙盘角落埋了半截的那支枪，思绪漂回到半年前，我和小智的第一次见面......

那天，语文老师跟我调了一节数学课，我从连堂三节的疲惫中解脱，在辅导室整理上周心理活动的档案资料，借此休息放松一下。屁股还没坐热，三2班的心理委员小彤（化名）冲进辅导室，又急又快地大喊：“心理老师，你快去我们班！小智拿着凳子要把小亮砸死了！班主任让你快过去！”学生的话语多少会夸大真实情况，但我也即刻明白情况危急，用我这两百斤的肥躯能达到的最高速度跑到三2班。也多亏了我的体型优势，才能一把夺下身形壮硕的小智紧握的椅子，用力掰开，握紧小智的手，柔和但坚定地看着小智：“小智，你看着老师，深呼吸......放松你的牙齿......深呼吸......放松你的双手。我们坐在凳子上，放松你的双脚。告诉老师，你叫什么名字......”稳定好小智的情绪之后，我示意班主任处理班上同学的问题，自己则将小智带到了辅导室，小智的身体还是没有完全放松，看向他人的眼神依旧带着怒火。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如此生气，但我明白，他现在很想要、也很需要发泄自己的情绪。学校没有宣泄室，我碰巧知道小智喜欢写东西，就给了他纸笔，让他把现在想说的话写在纸上，想说什么就写什么，用力点也没关系，没有逻辑也可以。

在写完8张纸后，小智平静了下来，停了笔，对我说了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心理老师，我不生气了。”我观察到他确实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因为已经是午托时间，便没有留他，约定了下午第二节课过来辅导室之后，就放他回教室了。小智离开后，我拿起那八张纸，上面的字时大时小、纸张时有破损、内容时被圈圈覆盖，全部都是对小亮的各种谩骂批评，每字每句都在控诉着对方如何不守信用，小气，辜负自己对他的千般好，是个欺骗朋友的混蛋。

午饭后，我从班主任和科任老师中搜集到了小智的资料。小智，10岁，江西人，在同龄人中身形高大。小智爸爸自己经营一家木材厂，平日里工作很忙，脾气暴躁，没有耐心，对小智的教育以打骂为主。妈妈全职在家照顾小智和弟弟的生活，性格内向温和，对于小智的要求不管合理与否都会先满足，如果不合理则是事后劝说，但小智会不耐烦。在家爸爸说一不二，小智次之，妈妈和弟弟排最后。科任老师一致认为学生情绪十分容易激动，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和同学大打出手，还有推翻桌子、用笔扔同学、打同学、捶自己等都是常事。

像小智这样因为他人不愿接受，出于故意而伤害他人的行为，心理学上称其具有攻击性。美国心理学家Dodge（1982）等人的研究表明，攻击性较强的儿童比较容易注意到社会情境中敌意性或者其认为有敌意的信息，因此相较于其他儿童更容易采取攻击性行为方式来处理或解决问题。而且研究发现，相比中学生，小学阶段的学生攻击行为的频率和强度会更大，甚至早期攻击行为可以成为未来暴力犯罪倾向的有效预测指标。从教6年以来，我遇到的像小智这样攻击性强的孩子不在少数，大多是低年级遇到事情容易打人、大叫、抓自己头发，但是老师和父母没有足够重视，以至于升入高年级发展成霸道独断、严重的报复性心理和更具破坏力的攻击性行为。

下午，小智如约来到辅导室，我引导他完成了BWAQ量表，结果显示其攻击总分高于整体平均分一个标准差。但情绪平稳的小智看上去就是个乖巧听话、明是非讲道理，正因朋友关系问题而困扰的小男生，与上午那个怒发冲冠，眼神似要将对方千刀万剐的他判若两人。可能是我上午给了他好印象，所以我们的聊天很顺利，他告诉我，因为自己脾气不好，班里的同学都躲着自己，只有几个男生愿意在自己心情好的时候跟自己玩。我顺势跟他聊起“生气”这个话题，可能以前没有人这样正式跟他聊过，小智在我的引导下，很有兴致地分析着自己的情绪。对于我科普的“情绪ABC理论”，他也很快明白，还列举了几个自己的例子呢。对于生气时的自己，小智形容那种感觉就是知道这样不对，但是控制不住，体内好像有猛兽要出笼一样。就像上午，因为小峰不愿意借给自己考试笔，觉得自己对朋友的付出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自己把他当朋友但是对方却不这样想。于是小智就爆发了。辅导过半，发觉小智对辅导室的沙盘展现出好奇心，我便邀请他体验沙盘。不到十分钟的时间，小智便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次沙盘，那是一个典型的战争场景：十几台大炮、坦克错落有致地占据沙盘三分之二地位置，间隙安排了几十名各式各样的士兵，战场前方有一个手握枪支的警察，身后是几名骑马的牛仔。小智说牛仔来洗劫村落，大炮和坦克是为了对付他们的。我回应他我的观察和理解：“你选择和摆放沙具都很快，看起来你是个很果断也很有主意的人哦。牛仔做了坏事，大炮坦克和士兵是为了保护他们珍惜的人和珍惜的东西，对吗？”辅导结束了，小智再三确定自己下星期还能来这里之后，兴致勃勃地离开了，说要去跟同学分享今天的经历。

之后的一段时间，小智每个星期就会来到辅导室，总结近段时间控制脾气的实践效果，探讨改进更有效的方法。每次来辅导，小智都会做一次沙盘，本着沙盘治疗中不做评价和非指导的原则，我只是在一旁陪伴。而沙盘游戏这样一种不受表达能力的限制的活动方式，帮助小智释放了攻击能量，无形中降低了他的攻击倾向。有一次，他制作了一个现代武器大战偷盗野生动物的守林人的沙盘场景。小智告诉我，武器后方的那个人头马身的神像是Boss，那些野生动物是他的分身，正遇到危险，神像是为了保护他们。这样的强大攻击只为了保护自己，不正是小智自己心灵现状的写照吗?我灵机一动，不动声色的问他：“守林人为什么要去偷野生动物啊？”“他们本来是朋友的，但守林人为了赚钱，忘恩负义，出卖朋友，所以神像要拿大炮炸死他们。”小智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假装不解问道：“这么多大炮轰隆隆地全部炸过去，所有的生命包括动物、人、植物，全都会死光吧？你不是说他们是朋友吗？”小智有点楞住了，呆了好一会儿才说：“神像也不想的，但是他要保护分身才行。”我轻轻握住小智地手摇了摇，笑着对他说：“你能不能帮他们想个办法，不用大炮，也能保护那些动物，还不会伤害到守林人呢？毕竟他们是朋友不是吗？”小智答应了，他把大炮放回沙具柜，代替它们换上了城堡、栅栏，派出手握枪支地士兵守卫城门。“城门可以让动物进来躲避危险，士兵会帮助神像守卫城堡，只要守林人不再抓动物，士兵就不会伤害他们。”小智边摆边这样说道。沙盘结束后，我问小智：“改变前和改变后的沙盘给你的感觉有什么不一样地地方吗？”小智告诉我：“改变前地沙盘让我感到有些生气，又有些闷，总之难受。但改变后我觉得很有安全感，画面也舒服很多。”是啊，当我们选择用武力解决问题的时候，通常面对的是两败俱伤地结局。在找到合适的方法解决矛盾之前，忍住情绪，冷静下来，退回自己的“城堡”，是为我们的友谊留了后路，也是给了我们未来和好的机会。我很开心，小智领悟了这个道理。

又这样过了两个月，小智好像习惯了每个星期三大课间的时候来到辅导室，分享他在情绪本上记录的情绪事件，告诉我他又用怎样的方法控制住了自己的脾气，开心地说着同学们好几次都以为他要发火砸东西可是他控制住了，所以同学们慢慢开始不怕他了，还有几个女生都敢跟他开玩笑了呢，他们也算是普通朋友了。小智的沙盘除了战争，多了很多不同形式的主题，有些是他天马行空的想象，有些是他觉得有趣的梦，有些是他日常自己构思想做的主题.....虽然这些沙盘里总会出现那个手握枪支的士兵，他有时候是骑在马上和野兽战斗的将军；有时候是王国的护卫队长；有时候是消灭一切忘恩负义之人的超人......小智说：“他要保护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不能没有他，他手上的枪是无敌的，坏人都会怕他。不过他会先忍住跟坏人讲道理，实在忍不住再动手。”

临近期末复习，班主任反馈小智的状态已经稳定了，偶尔的小打小闹也属于小孩子的正常情况。情绪稳定下来，也更有精力去学习了，成绩都提高不少。另一方面，我和他家长的几次沟通也初见成效，爸爸主动跟小智分享了自己的暴躁脾气给自己带来的烦恼，也答应以后在家尽量收敛脾气，还说如果小智有什么好的办法，愿意和小智一起努力。咨询不是永久地陪伴，而是给予那些暂时被困难遮住阳光，找不到自己内心能量所在的人们一盏灯，陪伴他们直面苦难，赶走阴霾，重新寻回自己的能量。找回之后，我们就可以返回了。

又是一个星期三，小智的BWAQ量表结果显示他的攻击性水平已经明显低于干预前。那天，他摆了自己的最后一个沙盘。画面中，鲜花包围着人头马面的神像，它的周围，动物和人类嬉戏玩耍，在湖边，在森林，在草地。角落的沙堆里，有一个礼物盒，上面埋了半截枪。小智说，现在他已经能控制住自己的脾气了，也感受到发脾气会让问题变得很糟糕。那支枪是纪念，为了随时提醒自己。我告诉小智，这是我们最后一次的聊天了，你现在已经找到了怎样控制你的脾气的方法，摘掉“炸弹王”的称号后，老师和同学也发现了你乐于助人、为他人着想、重情义的真实面目。我们一开始的目标也达成了。当然，未来的某天，如果你又感觉自己的内心被乌云覆盖，你依旧可以敲响老师的门，我会一直都在。

三年级学生喜欢与伙伴共同游戏、学习，但是由于生活经验不足，情绪不稳定，他们在冲突、被批评、遭到拒绝等情况下，本就容易冲动，或者因为一点小事面红耳赤，这都是在这个阶段的孩子正常的心理特征。小智可能因为家庭的因素和行为的错误强化，不善于或者说使用了错误的方法处理自己的消极情绪。心理老师能做的，就是通过陪伴、鼓励、适当引导，帮助他发现自己解决问题的能量，用它找到解决问题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