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碧草青青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0-12-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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坟前,碧草青青

文 / 吴志跃


母亲离开我们已一年多了,但我心中母亲还活着,每天傍晚去菜市卖菜,踏入市场心中还老是浮现今晚该卖什么适口的菜给母亲吃的习惯,看到母亲生前住过的房间空空,心也空空,母亲再也不能回到我们身边了!

今年清明节因疫情没有去扫墓,端午节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回来提议去公墓园看望奶奶,我同意了。于是一家四口带着鲜花来看望母亲。

坟前,碧草青青,没有牲品祭拜,只有无穷的思念。

母亲出生于陆丰一个小镇的乡绅家庭,曾跟随外祖父去汕尾女子中学念书,后家道突变,书是念下去了,15岁就去金厢墟教书,开始了她一生的教书生涯。1967年因家庭出身的问题被勒令退职。当时我5岁,刚懂事,我的童年是跟随着母亲在困境中度过。

当时我们一家6人,弟弟还未出生。原是在新坣小学(一座祠堂)内居住,母亲退职,父亲尽管留队,但被降了工资,每月仅领到32元,还被分配到更偏远的山村教书。没在学校教书当然就不能在学校住了,我们的老家是在县城东海镇,老家也没房子可供我们居住,这是母亲失业后面临的第一个难题。可在农村也没有闲置的房子可租借,后有热心的乡亲介绍,村后祠堂边有间草间,夠摆两张床,就是传说“不干净”,有“圣人”作祟。母亲一听很高兴,她不信什么传说。于是就跟他订租两年,租金每年二十元。当时退职金有500多元,爸妈一分都不敢花。心想没教书了回东海镇是必定的,在农村只是暂住。计划用这笔钱回东海买一间厝,鸟都要有一个窝,一家人总要有一个家。后来父亲在东海墟寻到一间房子,议定价钱550,要等一年后现租住户到期了才能交给我们。父亲就先付500元给他,留50元押金,等房子搬迁完毕交给我们时才还他。

买好房子手上暂时还剩几十元,爸妈商量,这钱不要闲着,去买一条牛仔,家里有我两个哥哥,一个姐姐,放牛是有人手的;再者,牛吃草就行,免用多少投入,晚上栓在树下,不占地方,稳赚不亏的投资,现在买三、四十元,一年后牛长大了至少可卖六、七十元,如果用工饲养,个头大,说不定能卖到上百元,卖后才来还这50元押金。

商定之后,爸爸妈妈就去牛墟花42元买回了一条小黄牛,爸妈挑选牛仔是挑选健康的、四肢健壮的。牛仔买回来后,邻居都来围观,称赞这么大的牛仔42元太便宜了。买回牛仔全家都很高兴,特别是母亲,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母亲在教书时人缘很好,生产队的干部也是学生家长,说在我村居住也算是我村的人了,集体一坵6厘的园地给我家耕作。于是我家有牛、有园地成了有模有样的农民。二兄每天上午吃好早餐,自豪地跟母亲说:“我去放牛了!”跟着几个放牛娃高高兴兴的出发了,当时家里有牛那种自豪感不亚于今天家里有辆小车。因父亲在外地教书,园地劳作的主力就是母亲,我们在这块园上种了一造水稻,水稻收割后种番薯,番薯挖后种乌豆,母亲勤劳,种啥啥丰收。这段时间,母亲从一名教师一转身变成农民,心里是否有落差我不清楚,但这一年多的日子还是过得去的,至少田里有收获,母亲免用操心一家的温饱。

牛仔给我们家带来欢乐、带来希望,没想到最后竞成全家的噩梦。

第二年春节后,东海的房子已可交给我们了,爸妈做着回东海的打算,村民经常来我家逗我们兄弟,说回东海了有冰棍、大包可吃,那大包碗口大,里面包着肥肉、白糖,听着就流口水。这时候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把牛仔卖了,我们就可回东海。那时,每隔三天才有一个“墟日”,等到“墟日”母亲就牵着牛仔去卖。那时的牛仔个头已比我高了,母亲心想要回东海了,便宜一点卖掉也无所谓了。可一连去了几次都卖不掉,几乎是无人问津。散墟时,有一位好心的“牙公”(牛市的中介)跟母亲说:看你牵牛来了几次,很可怜。这牛“钻草”不正,没人会买的。听此话母亲愣了!她是教书出身的,只知牲畜要健康,岂知牛的关键是“钻草”?回到家里乡亲来围观,发现这条牛尾巴与背部相连的地方多出一个“钻”,就是牛毛长着一个旋,而且这个旋是逆时针的。有一村妇象发现新大陆一样惊叫“拖尸!”。我想牛的毛旋方向逆长,应该叫“逆须”“拖须”但她的发音就是“拖尸”。还说这种牛养在家里是不吉利的!听这话,母亲的心更沉了。后有一村妇献“良策”:用榕树的树乳逆着相反的方向抹这个“钻”的牛毛,久了就会变过来。听到有这一策可解救,母亲才长舒一口气。找来一个破碗片,去村前大榕树中用铅笔刀切开树身接那榕树流出来的树乳用毛笔抹在那个“钻”上。第二天清早,我起身后也学着母亲的做法去接树乳抹牛“钻”,但几天过后,抹着树乳的牛毛只是结块了,洗去那些树乳发现牛毛的方向还是没有改变!母亲是有知识的人,她知道抹树乳改变牛毛的方向是不可能的。但我却简单的认为这就象长疮一样,次数抹多了就会好,于是每天坚持接树乳抹牛。有一天清早母亲挑水回来找不到我,准知我是上树接树乳了,来到树下抱我下来,把我搂在怀里哭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母亲落泪。跟我说:“今后别再抹牛了”。“那牛‘拖尸’该怎么回?”母亲安慰我:“你勿愁,妈妈总有办法!”

其实母亲一点办法都没有。回城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因为卖房子给我们的人把房子腾空,催促我们去接管,更主要的是要索回那五十元押金。上煎下烤,这是我们家庭遭遇的一个大劫,几条牛毛引起的劫难。

那时候牛是畜力,不能宰杀的,偷宰耕牛是重罪,要判刑的。不能宰杀,又卖不出去,我们又要回城了,总不能把牛带到城里吧?母亲没有被这难题考倒,苦思冥想,她认为这种“钻草”不正的牛虽然少见,但一定不止我家一条!别人又是如何解决的?认为这是一道有答案的题,只是目前不知道解题的方法。要从那里突破呢?牛墟!牛墟关于这方面的信息最丰富。于是她在墟日再去牛墟,没牵牛去,就为问路去的。苍天有眼终于了解到这种牛要卖给兽医站制药。“牙公”说的,前几年邻村也出现过一条,是卖给县的兽医站,不过是要县长写条的。说得很神秘,但总算知道解决的方向了。

牛一时卖不出去,我们又要回城了。于是母亲就去央求村里与母亲同姓的庚叔公,碰到这样的困难只能求他帮助了。我们现在回东海,一回去就去联系兽医站,很快就能将牛卖掉的,没卖这些天有劳你帮我照看。庚叔公同情我们的困境,就答应了。

回到东海就去问兽医站,兽医站的人听后在笑,那里有用牛做药的?没这回事!满怀希望去询问却碰了一鼻子灰,母亲的心象压着一块大石一样。特别是过后几天,有乡里的邻居来探访我们,说庚叔公夫妇吵架了,什么事引起没说,末了说一句要是那牛仔能早日卖掉就好了。不言自喻,准是因那条牛引起的。母亲听后很内疚,难道真应了“拖尸牛不吉祥”的咒?又兼卖房给我家的天天来讨钱。这苦无人能分担,母亲逢人就打探如何卖牛的事,几乎到了疯癫的地步。后是我在机关工作的伯父联系到一位在县农业局畜牧股工作的朋友,才清楚兽医站的上级,即农业局畜牧股有核定处理病残牛的权限,畜牧股写出证明后食品站就可收购病牛去宰杀。同时在我伯父的要求下答应收购我家的牛。问清了这条出路,母亲第二天买了一包饼干、一斤咸鱼作礼物去庚叔公家,告知这牛能很快卖出去的喜讯,央求再麻烦几天。

我们回东海是刚放暑假,父亲放假后搬迁的。尽管已答应收购,一直拖到九月开学后才通知去畜牧股开证明,还指定九月二十九日才牵牛到食品站,按病牛收购,不过秤,整条40元。这不是领导没有体谅到我家的难处,而是这种牛只有到节日了宰杀后牛肉供机关食堂加菜,平时是没宰牛的。

牛卖掉,房钱还清,在东海苦难的生活才开始。父亲因是留队的“右派”,被分配到全县最偏远的山区教书,工资降到跟刚参加工作的学徒工一样,每月才32元,除了自己的伙食费,能拿回家的就不多了。当时家里母亲带着我们四个孩子,大姐才13岁,大兄12岁,二兄10岁,我7岁,这样五丁口没有一分钱的固定收入,维持生活的重担就压在母亲一人身上。但母亲很坚强、很伟大,象一位指战员一样把这群未成年的儿女派上求生的岗位:大姐学编竹笠,当时东海全镇的女孩子都在家中编竹笠,东海的竹笠远销全国各地,号称有日照的地方就有东海的竹笠。熟练的女孩子每天能编十到十五顶笠胎,赚到8毛至1元多的工钱;大兄、二兄则提着猪屎篮沿街拾猪粪,拾到后就拿回家里倒在后天井厝角中,等城郊农民上门来买去下田,一篮猪粪能卖到1毛钱,这与当时一斤大米1毛4分2厘的价格相比,拾猪粪也是谋生的手段。我提不起猪屎篮,就去拾贝壳,东海是海滨城镇,每天傍晚渔民挑蚌、螺上市,市民吃后把贝壳倒在垃圾堆中,捡起来送到灰窑卖,1斤能卖到1分钱。母亲则每天清早去城郊山上拔草作柴薪。后来她学会劈篾,她劈篾,我和姐姐编笠胎,这样又可赚多一点。从一名老师沦落到在家门口与农民讨价还价卖猪屎,这是命运的捉弄。但母亲很坦然,而且对生活充满希望。母亲常说无偷无抢就不丢人;我有财富,你们兄弟姐妹就是我的最大财富,你们不能让妈妈失望。我家在市场边,当时附近有一个客栈,就是墟日了进城投墟的农民带米来到客栈,让客栈代煮饭,他们就上街去交易、办事。中午回来客栈吃饭。客栈收一点加工费和柴薪钱。客人吃后就要洗碗,我母亲就兼做这个洗碗工,每洗一次碗3毛钱,同时可倒泔水回来养猪,一般要到下午二点多钟才能做完。有一天放学后我回到家,翻开鼎盖,看到鼎底有几个番薯,连皮煮的番薯是我们平日的午饭,就站在灶边把那几个番薯吃了,说真的,在外面冲冲耍耍回来,再多几个番薯也让我吃下去。吃完后姐姐才说:妈妈未吃。说完妈妈才回来,她说:“吃掉就吃掉,阿妈不饿”。能不饿吗,天未亮就去拨草,挑一担草回来只吃二碗清粥,整午劳作能不饿吗?误吃了母亲份额的番薯,我非常自责。又何止是这一次?那段日子,母亲总是把一圈番薯一碗粥让给我们兄弟吃,她自己偷偷一碗清粥水过一顿。今日,子欲养而亲不待,母亲,我亏欠您啊!每忆此事就悲泪盈眶!抬头望天,天外,白云悠悠、悠悠……

母亲坚强、伟大,再大的困难都压不倒她,她始终乐观、上进。回来东海后不久,街道每周的一、三、五下午要组织群众学习毛主席语录,刚开始是公社同志来读,后来发现母亲是老师出身,就由她来读。她很乐意接受这项工作,早早就来祠堂厅中等街邻来学习,被居民区评为学习积极分子。1978年复职归队,因热心待人,认真敬业,连续两届当选为市政协委员。

母亲常教育我们记恩不记怨。有一次堂婶来我家看望母亲,拉家常时母亲提起,你还记得吗?当年复职去学校上班,连一件体面的衫都没有,是跟你借一件衫穿着去上班的。堂婶说我早忘记了。母亲退职十年没添置一件新衣,在场的儿媳、孙女听后,都给母亲买来衣服,连我在北京工作的小儿子也给奶奶寄来衣服,还寄来一盒在王府井百年老店买的糕点。母亲说浪费钱了,奶奶是老人没需要这么多衣服的。奶奶的光彩不是身上穿什么高档的衣服,戴什么金银首饰,而是在你们儿孙身上。当你们在社会得到他人的好评,说这是某某人的孙子,我脸上就自然有光彩了,我要的也就是这种光彩。

我们家从穷到要靠卖猪屎汆米,几年后随着兄姐长大能打工帮助家庭就摆脱了困境。这种困境过来的人当然知道钱银可惜。但母亲对钱银很看淡,热心帮助他人,而且不图回报、不图名。母亲复职后在我家附近的小学教书,她知道读书对一个人成长的重要性。当时我邻居有一对儿女已到入学年龄,但父亲生病经济困难,读了两年之后就没法让他们再读下去。母亲知道后自己出钱先替他姐弟报名,领两套课本送到他家中,跟他们说,阿姆在学校上班,亲属入学优惠免费。你们今后报名的学费免愁,安心读书就好。用这样的谎话“骗”他姐弟俩读完小学,上中学了也时时给他帮助。现在这对姐弟已大学毕业,姐姐在珠海工作,弟弟在东海的一家中学当教师。当教师了才知道,别说亲属,就是教师子女入学从来都没有免费的,是阿姆替他姐弟缴了几年学费。

母亲时时教育我们,做人不能忘本,千万不能猪屎篮放下就看不起捡猪屎的“仅仔”(小孩),记住我们是穷人出身的。前些年我带着一位年轻同志下乡去到一个农户家中做调解工作,他家有一个猪圈,里面有二头大猪,我们就在猪圈边坐谈了一午,谈得很投机,也很成功。小同志却走到门外的树荫下,谈完出来我问小同志怎么回事?他说里面有猪圈,还有猪屎!我一笑,心想这有什么奇怪,哥可是在这种环境长大的。

前些年,舅父来看望爸爸妈妈,临别跟我兄弟说,你的父母都已80多岁高龄了,喊一句将减一句。我听后眼圈一红,生怕爸妈有离开的一天。如今,我回家已没有爸妈可喊了!

坟前,碧草青青;天外,白云悠悠。在母亲坟前我深深的鞠躬、鞠躬:我要教育子孙踏着你的脚印去做人,如果有来生,我还要做你的儿子,再喊你妈妈,跟着你受苦、受累、挨饿无悔无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