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之耽兮,难以说也——论《诗经》中的弃妇诗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1-09-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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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之耽兮,难以说也——论《诗经》中的弃妇诗

龙清雨

桂林电子科技大学

摘要:在上古诗歌总集《诗经》中,有不少久经传颂的弃妇诗。这些弃妇诗中的女主人公性格不同,形象各异,但都遭受了被抛弃的命运。她们的形象大体可以分为三类:幡然醒悟,勇于了断;寓爱于恨,抱有幻想;顾影自怜,自怨自艾。男性喜新厌旧,女性年老色衰和天灾人祸是弃妇诗产生的直接原因。父系社会下压抑人性的夫权制和礼法制度是弃妇诗产生根本原因。《诗经》中的弃妇诗以及其中的弃妇形象为后世女性文学的创造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其背后的内涵意蕴对后世也具有重要作用。

关键字:《诗经》;弃妇诗;妇女形象


弃妇,顾名思义,就是指因某种原因被丈夫抛弃或者遗弃的妇女。“已婚和离开夫家是判别弃妇的两个基本条件。”以此为评判标准,《诗经》中弃妇诗有《卫风·氓》《小雅·白华》《王风·中谷有蓷》《邶风·谷风》和《召南·江有汜》。研究这些弃妇诗,对了解我国两千多年前弃妇悲苦凄凉的处境,分析弃妇的形象,弃妇欺负被抛弃的原因,以及探索弃妇诗的内涵意蕴具有重要作用。


一 《诗经》中的弃妇形象


“夫妇之道有常,男正位乎外,女正位乎内,德音莫违,是夫妇之常。室家离散,夫妻反目,是不常也。”弃妇诗就是表现家室离散,夫妻反目的诗歌。诗中的女主人公以诗歌的形式展示了对负心汉爱恨交织的复杂心态,抒发了对被弃命运的不满和怨恨。然而,虽然这些诗歌都是表现妇女被抛弃之后的痛苦挣扎,但按照其面对被弃处境的态度,又可以分为三种类型,分别是幡然醒悟,勇于了断;寓爱于恨,抱有幻想;顾影自怜,自怨自艾。

第一类女主人公幡然醒悟,勇于了断。面对丈夫的变心,婚姻的破裂,这些妇女也曾以泪洗面,在绝望中哀叹自己种种悲惨的遭遇。但是,她们并没有沉溺于悲伤之中,而是用理性的眼光认识到男女两性在情爱方面的差异,用道德的力量痛斥那些无情无义的负心汉。《氓》中的女主人公堪称这一类形象的典范。

《氓》以一个女子之口述说了其与氓从少年时代的相识、相恋、成婚到年老珠黄而被弃的全过程。勤劳贤惠的女子自从嫁到丈夫家来,虽然多年过着贫苦的生活,但仍恪守妇道,起早贪黑忙活家务,忙里忙外打点家中的一切。可是,全心全意为家庭做贡献的妻子换来的却是丈夫“言既遂矣,至于暴矣”的局面,最后只能在“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中黯然归家。幸运的是,她并没有止于“躬自悼矣”的哀伤之中,而是开始思考“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背后的道理。“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诗中三、四两章的起兴对比道出了妻子容颜易逝是其惨遭抛弃的一个重要原因。“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更是寄寓了该女子对自己被休弃原因的思考。她发现婚姻破裂不是做妻子的有差错,而是丈夫没有准则,在品德上三心二意,言行为前后不一致。所以,她毅然借助道德力量来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最终在“亦已焉哉”中决绝地与过往了断。

第二类女主人公寓爱于恨、抱有幻想。与第一类弃妇诗中的女主人公相比,这些妇女在面对被弃的境地时显得犹豫不决,优柔寡断。她们耽于旧情,不能自已,明知丈夫是因用情不专而始乱终弃,却又渴望丈夫能够回心转意,企图与丈夫重修旧好。在《诗经》中,这类诗有《白华》《谷风》和《江有汜》。

《白华》中的女主人公是一位贵族妇女。她以菅草、白茅、鸳鸯等意象映射夫妇之间本应和谐而纯洁的爱情,以桑薪不得其用和以鹤鹙失所表现的妻妾易位来表达对诱惑丈夫的妖女的怨恨,但事实上这些矛头都是指向不爱自己的负心丈夫。纵然“之子之远,俾我独兮”“念子懆懆,视我迈迈”“之子无良,二三其德”,她仍把丈夫放在心头,自始至终都没有醒悟,而是沉浸于惨遭休弃悲伤之中。最终只能“俾我疧兮”,让自己低到尘埃里,因忧愁而相思成疾。

《谷风》是一首“夫妇失道,弃旧怜新,弃妇诉苦,有血有泪之杰作”。诗中弃妇在丈夫迎亲再婚之日被赶出家门,却依然不改对丈夫的一片清白之心。从“行道迟迟,中心有违”可以看出妻子对丈夫的不舍。诗中多次出现的“宴尔新昏”更是展现了弃妇在见到丈夫新婚时内心的苦涩程度。她在满腔幽怨的回忆中,表达了对丈夫始乱终弃,把患难与共的糟糠之妻当作仇敌的不满之情。诗中最后两句“不念昔者,伊余来塈”淋漓尽致地展示了女主人公被弃之后的满腔苦楚。

第三类女主人公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这些妇女在被抛弃之后,既没有理性的自觉和自省,勇于与过往断绝,又不沉溺旧情,对负心汉充满幻想,而是沉浸在被抛弃的伤心绝望之中。这类诗有《中谷有蓷》。《中谷有蓷》中的女主人公在荒年中被丈夫抛弃。诗歌每节开头,都用山谷中干枯的益母草起兴,由草及人,反复吟咏,层层递进。她始自伤嫁人于饥馑,嫁了个绝情绝义的丈夫,又抚胸长啸被丈夫狠心抛弃,最终却只能哭泣,落得个自怨自艾的下场。

上述三类弃妇,在面对被休弃的境地时,有的幡然醒悟而勇于了断,有的耽于旧情而抱有幻想,有的顾影自怜而满腹忧伤。然而,即使身份不同,形象各异,这些女子都无法实现与丈夫白首到老的爱情理想,都摆脱不了被丈夫抛弃或遗弃的悲惨命运。其中的大多数弃妇在面对被抛弃的处境时,便深陷苦海,难以自拔。唯有极少数的弃妇才能止于悲伤和哀叹之中,而选择用理性的眼光去正视破裂的婚姻,用独立的人格去捍卫自己的尊严。这种不平衡的现象与当时的社会有着密切的联系。


二 《诗经》中弃妇诗产生的原因


男性贪恋美色的本性和女性年老色衰的自然规律是弃妇诗产生的一个原因。《氓》中三、四两章“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的对比反映出“华落色衰,复相背弃”是诗中婚姻破裂的原因之一。《谷风》二、三、六章以“宴尔新昏,如兄如弟”“宴尔新昏,不我屑以”“宴尔新昏,以我御穷”这样的句子突出和强调了丈夫“淫于新婚而弃其旧室”这一现实。《郑笺》指出“夫妇以礼义合,颜色相亲,亦不可以颜色衰弃其相与之礼。”丈夫不能因为妻子容颜易逝,韶华难在而始乱终弃。自此,后世多家诗评把年老色衰归为诗中女主人公被抛弃的原因之一。《毛诗序》提出:“白华,周人刺幽后也。幽王娶申女以为后,又得褒姒而黜申后。故下国化之,以妾为妻,以孽代宗,而王弗能治,周人为之作是诗也。”历来大多数学者也都认同此作与申后被废有关的说法。诗中女主人公品德高尚却不被丈夫欣赏,甚至被丈夫抛弃。相反,那个“硕人”仅靠媚惑之术就能取代自己在丈夫心中的位置。

天灾人祸,生活艰难是弃妇诗产生的另一个原因。《中谷有蓷》乃下层妇女被弃之作。《毛诗序》提到:“《中谷有蓷》,闵周也。夫妇日以衰薄,凶年饥馑,室家相弃耳。”历代评家多把凶年作为诗中女主人公被抛弃的原因。饥荒年间,诗中女子因遭丈夫遗弃而内心煎熬和苦恼。她感叹自己“遇人之艰难”“遇人之不淑”,但却只能在悔恨中哭泣不止。不过,天灾人祸这一原因在《诗经》中缺乏普遍性。

无论是因为男性喜新厌旧,女性年老珠黄,还是因为天灾人祸,究其根本,当时的妇女被抛弃的根本原因是父系社会下压抑人性的夫权制和礼法制度。铁器农耕时代,丈夫掌握了家庭的经济命脉,在社会生产中具有主导地位,而生产力低下的妇女,只能屈居为男性的仆从,成为丈夫的奴隶。经济地位的地下,使得妇女不得不在精神层面上也受制于父系社会下的礼法教条。女子婚嫁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婚之后便要以夫为纲,带着“及尔偕老”的美好愿望与丈夫同甘共苦,白首到老。

然而,这种美好的愿望在夫权制和礼法制度的双重压迫下几乎不能实现。丈夫是妇女经济上的唯一倚仗,也是妇女精神上的唯一寄托。妇女却不是丈夫的唯一选择。因此,《中谷有蓷》中的妇女被丈夫遗弃在饥馑之间。《氓》中的女主角表面上看是因为青春不再而被抛弃,实际上却是因为“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的残酷事实。并且,就算女子勤俭持家,贤惠有品德,也改变不了男子“二三其德”的本性和夫权制下以夫为纲的观念。《谷风》中的妇人为丈夫操持一切,不论有何困难,都能想方设法予以解决,所谓:“就其深矣,方之舟之。就其浅矣,泳之游之。”然而,这样一个贤惠能干的女子不但得不到丈夫的体恤爱惜,反而被丈夫视作仇敌,在丈夫与新妇成婚之日被新婚之日扫地出门。《白华》中的女主人公有高尚的品德却不被丈夫欣赏,甚至被丈夫抛弃。相反,那个靠媚惑之术的“硕人”却能取代妻子在丈夫心中的位置。


三 《诗经》中弃妇诗对后世文学的影响


《诗经》作为我国古代第一部诗歌总集,在中国文学史上占有独特地位,直接或间接影响了后代文学某些文学特质的形成。《诗经》中的弃妇诗反映了被弃妇女的种种屈辱和不幸,成为后代创作妇女题材之“祖”,其中各式各样的妇女形象也常常被用于全新的创作。《诗经》写实言志的风貌,援物借景以抒发情志和怀抱的比兴手法,以及回环往复的韵律节奏为后人描写妇女生活、塑造妇女形象提供了可以效仿的艺术形式。

《诗经》中的弃妇诗为后代文人描写妇女生活、塑造妇女形象提供了创作题材。西汉刘向编撰的《列女传》和东汉班昭编撰的《女诫》,为女教提供了系统化的理论基础,使得妇女的社会地位愈发地下。乐府诗《上山采靡芜》《孔雀东南飞》等都或多或少地体现了封建伦理纲常下下层妇女的无奈与悲哀。她们勤劳能干,温柔善良,却在封建礼教的无情压迫下始终实现不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美好愿望。骚体赋《长门赋》和五言古体诗《怨歌行》更是道出色衰见弃是上层贵女也难以逃脱的悲惨命运。唐代的诗人创作了大量与妇女有关的弃妇诗、宫怨诗和闺怨诗。这一时期“诗人们都高扬人道主义旗帜,以道德审判者的姿态,大胆介入社会,干预生活,针砭时弊”,如李白的《妾薄命》、王昌龄的《闺怨》、李益的《江南曲》、白居易的《后宫词》等。

《诗经》弃妇诗中的弃妇形象为后人塑造妇女形象提供了可以效仿的范本。汉乐府民歌《白头吟》中的女子面对负心男子态度决绝,甚至比《氓》中的女主人公更为果断。面对变心的丈夫,她不仅不苦苦挽留,反而痛斥丈夫:“男儿重义气,何用钱刀为!”她明白爱情原本应该洁白如山上雪,纯洁如云间月,若靠金钱维系,终难持久,还不如一刀两断,各奔东西。司马相如的《长门赋》塑造了一个软弱无能的冷宫弃妇形象。陈皇后失宠后郁郁寡欢,明知汉武帝喜新厌旧的本性,却把失宠的原因归咎于自己,乞求获得丈夫的原谅,日夜盼望能与丈夫重归于好。而在李白的《妾薄命》中,他赋予了陈皇后理性的自觉,形象地揭示出“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这一条规律,指出了以色取人者不过是“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讽刺了旧时代的封建婚姻制度。

我们从《诗经》的弃妇诗之中看到了妇女在夫权制和礼法制度的压迫下追求幸福不果的种种遭遇和悲惨命运。不论是贵族妇女还是下层妇女,不论她们勤劳能干还是品行高尚,她们“及尔偕老”的爱情理想都不能够实现,都免不了被抛弃的命运。有许多妇女被封建礼教束缚住,成为父权制下男性的奴隶。但也有妇女正在觉醒,用理性的自觉和人格的独立去捍卫自己的尊严,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诗经》中的弃妇诗以及其中的弃妇形象为后世女性文学的创造提供了丰富的材料,具有重要作用,其背后的内涵意蕴对后世也具有重要影响。


注释及参考文献

[1] 尚永亮.《诗经》弃妇诗分类考述[J].学术论坛,2012(8).

[2] 陈子展.诗经直解.[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3.

[3] 郑玄,孔颖达.毛诗正义[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4] 王春庭.论弃妇诗[J].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4).

作者简介:龙清雨(2000.05),女,江西省赣州市人,汉族,本科学历,桂林电子科技大学,研究方向:汉语国际教育


尚永亮《<诗经>弃妇诗分类考述》,《学术论坛》,2012年第8期,第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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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春庭《论弃妇诗》,《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年第4期,第10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