惩罚肉体与塑造灵魂——以鲁迅笔下的酷刑为中心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2-07-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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惩罚肉体与塑造灵魂——以鲁迅笔下的酷刑为中心

唐彩红

内江卫生与健康职业学院  四川  内江 641100

摘要:本文以鲁迅笔下的酷刑为中心,分析惩罚肉体与塑造灵魂之间的关联,探讨国民性的生成过程。首先分析大众所遭受的酷刑和大众对待酷刑的态度。其次分析知识者在惩罚权力中的复杂身份。酷刑让大众对酷刑投以报复的快感,成为冷漠的看客,让知识者进行瞒与骗的写作,成为权力的帮凶,从而造就了缺少“诚”与“爱”的国民劣根性。

关键词:鲁迅 酷刑 国民性

鲁迅晚年连续写了两篇关于酷刑的文章——《病后杂谈》及《病后杂谈之余》,文章中提到明清时期剥皮、油炸等刑法。鲁迅对示众的刑法,一向反感,在《阿Q正传》、《药》中对行刑均未正面描写,为什么在1934年会将残暴的酷刑描写抄入文中?酷刑作为一种恐怖政策,它代表着君主重振权力的决心。鲁迅此时书写无疑是说中华民国依然是君权当道,国民还是“清朝”的子民。

一、酷刑与民众的灵魂

酷刑包括肉刑和一系列耻辱性标记,后者包括“示众、上颈手枷、戴铁颈圈、鞭笞、烙印”。清末民初,中国人所遭受的酷刑,非福柯所言的个人性质的耻辱痛苦,而是整个民族的疮疤。

1、辫子:征服与耻辱

福柯认为“酷刑应该成为某种仪式的一部分”,让人们“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示众,戴枷受辱,酷刑和历历在目的痛苦”。然而,当一个民族集体成为犯人,被迫接受身体上的耻辱标志时,这种酷刑就会慢慢失去“示众”的意义,因为每个人都变成了相同模样,就失去了展示的价值。辫子成为日常的生活的一部分,作为对统治者效忠的标志。福柯所针对的酷刑是对于个体而言,因此它具有警戒意义。对于集体而言,唯有出现叛乱时,耻辱才会再次出现,依然和权力结合在一起,成为反抗的标志。辫子始终同杀戮联系在一起。“满人入关,下令拖辫,剃头人沿路拉人剃发,谁敢抗拒,便砍下头来挂在旗竿上,再去拉别的人。”满人入关时,酷刑昭示着满人掌控着唯一的王权。但到叛乱时,新、旧王就对众人的肉体所有权发生争夺,并以辫子为标识,“那时做百姓才难哩,全留着头发的被官兵杀,还是辫子的便被长毛杀” 。普通百姓要的不是什么剃发、剪辫的自由,要是稳定的强权,只想在共同的耻辱烙印下活下去!

清政府的强权在几百年的统治里,已经得到了老百姓的拥护,因为老百姓害怕动乱。1909年鲁迅走在绍兴的大街上,众人看了,小则说奸夫,大则说汉奸。皇权对臣民身体的控制,已经深入人心,形成了不可撼动的绝对权威。这印证了福柯的“灵魂是肉体的监狱”。驯服的灵魂已经没有了要去解放肉体的意识。灵魂在皇权的征服下,开始奴役自己的肉体,并赋予肉体以意义,肉体也变成了被驯服者(或统治者的意识形态)的独裁对象。

2.肉刑:民众沉默的报复

“先前,听到二十四史不过是‘相斫书’,是‘独夫的家谱’一类的话,便以为诚然。”中国几千年来,统治者驾驭权力的策略,大体上没有什么改变,都是依托庞大的官僚体系,实施中央集权性的统治。大众没有权力,唯有在观看酷刑时,能发现曾经高高在上的人,此时变成了被示众的政治犯。公开展示的肉刑,让民众获得了发泄内心不满的机会。鲁迅笔下的惩罚对象,大多是知识者,就算是阿Q也是因为“革命”而被枪毙,同样可说是政治犯。中国成为政治犯的门槛很低,与君主一言不合就可能成为鬼魂。政治犯所遭受的酷刑与他们所犯的错,压根无法对等,君主所要求是绝对的服从,因此民众从中学习到的便是对政治的漠视。如果说,政治是君主和官员之间的游戏,那么,刑场就是大众唯一可以参与的游戏环节。经验上的隔膜,造成了民众与被杀者之间的疏离。

福柯笔下的达米安痛苦地喊着上帝、耶稣,宗教的力量让车裂的现场有一种赎罪的味道,同样也可能引起民众对这个虔诚的犯人的怜悯。鲁迅抄录的被秦王孙可望剥皮的李如月,官职为御史,在刑场上叱曰“我是朝廷命官,岂跪贼令!?”民众所见,依然是官与官斗的戏剧,与“民”无关,无法引起自身经验的共鸣。福柯非常看重民众在酷刑废除过程中的作用,认为正是下层的改变,引起了上层人的注意,才发生了一些由上层人领导的革命活动。然而下层的不满与暴动,更多是因为阶层的出现,而要求自己这个阶层能得到平等的待遇。他们的暴动,同样不是在与己无关的“政治犯”的死刑现场发生的。鲁迅之深刻,在于他没有一味地责备国民的冷漠麻木,而是在努力寻找与民众沟通的有效途径。显而易见的是,革命者的鲜血,无法打破社会中的权力结构,并不是医治心灵的良药。

《药》中的华老栓已经不再是看客中的一员,他不过是渴望儿子病能好起来的父亲。无法可想才以革命犯的血为药。社会的混沌让人找不到出路,官、匪的洗掠,革命的空泛,民众从何而来共感?除了能在杀头的现场,找到一点参与惩罚的快感。革命者是孤独的,无法救助自己儿子的父亲何尝不是孤独的。就算是在观看犯人的时候,鲁迅笔下的民众也是沉默的,并没有表现出福柯所说的报复参与权,攻击侮辱犯人。仅仅在听到阿Q的半句吼声后,发出了一个“好”字。

从1928年的一则新闻中,可以看出中国民众内心的恐惧。正是这些无处不在的恐惧,让他们在观看死刑时能保持淡漠,因为此时的犯人远比他恐惧。沉默的报复,不仅仅是民对官(匪)、的报复,同时也是活者对临死者的报复。1928年4月6日的《申报》上记录:南京市近日忽发现一种无稽谣传,谓总理墓行将竣工,石匠有摄取幼童灵魂,以合龙口之举。市民写歌诀于红布,系在幼童左肩上。歌诀有——人来叫我魂,自叫自当承。叫人叫不着,自己顶石坟。鲁迅认为这正是民众对于革命政府、革命者的态度——将革命政府等同于清王朝,希望自己的生存、生活不被侵扰。民众的态度,不正说明了中国几千年来“革命”的真相——民众之灵魂是总理墓穴的祭品。对于民国的革命,民众并不觉得它和往昔的改朝换代有何不同。平等、自由的观念,还仅仅是知识者的主张。

恐惧依然笼罩民心,死刑依然能让民众兴奋不已。同样是4月6日的《申报》上,有一则关于长沙斩首示众的消息:执行之后,有三具女共匪的尸体,再加上在附近展示的一个男共魁的首级,使得全城男女,挤着去看。性压抑、生存压抑、对官、匪的厌恶,统统都从沉默的观看里,暗自涌动。他人的痛苦、死亡,在自身难保的国民心中很难引起怜悯。公平与正义,无法成为下层民众思考的问题。

至于福柯说犯人在临死之前,可以说任意的话,比如诅咒上天、法官的话,形成一种和君主权力试图想达到的相反的效果,即是犯人成为反抗的英雄。谭嗣同想对监斩官刚毅说的话,民众在嘈杂的刑场大概是听不见,也很难听懂。梁启超就没有听说。至于秋瑾小姐貌似只留下一句“动手吧”。鲁迅笔下的“政治犯”的斩首现场,并没有“真相”的陈述,也没有激烈的咒骂,唯有犯人、民众相视的沉默。

二、酷刑与知识分子的灵魂

“阻止不公正的处决,从刽子手手中抢走犯人,用暴力争取对犯人的赦免”,然而民众对刑罚的干预没有发生在鲁迅笔下。鲁迅在晚年重提酷刑,和他二十年代写“示众”已经有了不同的立场。以前的《示众》、《药》、《阿Q正传》,都是谴责民众的麻木,叹惋革命者的牺牲无效。到三十年代,思考重点则放在了知识者对酷刑的态度上。如果知识者都麻木冷漠,那么所谓的唤醒民众岂不是就是空谈。

1.酷刑与禁书

禁书,在清朝、民国,都非简单的查书、禁止出版而已,而是和酷刑关联在一起的。在禁书及其审判、行刑的过程中,最能体现“构成权力——知识的发展变化和矛盾斗争”,它们“决定了知识的形式及其可能的领域”。乾隆时的尹嘉铨,做官、讲学,写了《小学大全》,这本书曾献给乾隆,可惜乾隆并没有赐予他什么名号,仅仅批了句“好!知道了。钦此。”几年后尹嘉铨退居故里,对名号依然恋恋不忘。于是在乾隆路过保定的时候,就让儿子去上了两本奏折。一本奏折要求封谥号,乾隆有些动怒,但按捺住了。看到第二本,就不可恕了,因为尹嘉铨要让名臣和他父亲都从祀孔庙,不仅要位同名臣还要位列名儒。结果,由此得祸,先叛为凌迟,后因其著作而该为绞刑。尹嘉铨的不安分,让曾获得乾隆好评的《小学大全》也变成了禁书。权力划定知识的范围,知识同样也阐释权力。后来大学士在审问尹嘉铨时,便采用了道学批判法,对他著作中的事情解读为假道学。一个道学家即被自己的言行所为打到,既满足了乾隆攻击道学的圣谕,也顾及了其他道学家的颜面。尹嘉铨所受的死刑倒成了乾隆的恩惠,因为不仅没把他凌迟,还没有株连家属。权力的残酷性,被掩盖在知识的合理性里。

民初,清朝很多禁书被重新发现,印制出来。《小学大全》被遗老们重新被奉为经典。乾隆的酷刑失效,民国的遗老便又想做尹嘉铨。权力——知识的结构,在改朝换代后,并没有改变。依然不过是以书献君王,君王怒而查禁书。这种知识围绕专制王权的结构之所以循环,得力于权力对知识者的驯服。从尹嘉铨的事例中,可以看到当权者要求知识分子安分守己,淡泊名利,听话服从。这也就是鲁迅为什么会针对小品文的兴起,提出文学是匕首、投枪的原因。鲁迅担心知识者局限在自我的小天地里,而淡忘了统治者的残酷、社会的黑暗。

禁书中“剥皮揎草”这样的事情,安分的知识者是不愿目睹,不愿耳闻的。于是,写安稳太平之文字,求顺世之心态,做一个保全性灵的雅士。“有些事情,真也不像人世,要令人毛骨悚然,心里受伤,永不全愈的。”鲁迅希望知识者对权力表现出斗争的姿态,而非退居到“君子”、“雅士”的名号里,吟诵风月。禁书出版后,民国知识者也鲜有看到其中之血腥的。何况,民国已经不再公开处死革命者,暗处的酷刑,雅士们又如何知道。鲁迅忍着毛骨悚然的痛苦,将他们摘引在文章中,即是希望引起“文明国”中知识者的注意。

2.酷刑与《四库全书》

清朝统治者为了保持自己的权威,不仅要禁书,还要修改古书,掩饰同是异族的元、金的残暴。“全毁,抽毁,剜去之类也且不说,最阴险的是删改了古书的内容。”俞正燮便是中了这阴险的圈套,认为金、元厚待奴隶,清朝对各类奴隶尽去其籍。俞正燮气愤前朝多酷刑,见清朝之开明政策,便歌颂之。然而不见,清廷的所为,不过是粉饰太平罢了。从《四库全书》中删掉金人酷刑的行为,就可知其本来面目。

靖康之后,宋朝名门均沦为奴隶。男子自己不能做麻衣的,只能终年裸体。冬日里若哭喊,就让其到灶前烧火,可以取暖,但必须到屋外去取柴,冷热相激,再坐下时皮肉便脱落,要不了几天就死掉。这是鲁迅对照宋代刻本和《四库全书》发现是事例。由此,可知俞正燮说金朝善待奴隶实是被清朝统治者所骗。《四库全书》是很多人称颂的盛业,这套书自然也成为权威书籍。俞正燮一方面看不到禁书,另一方面处在“盛业”之下,也只能颂德了。

民国明晃晃的酷刑大行其道,暗地里的杀害也不计其数,然而文坛似乎一片祥和,有倡导多谈风月的杂志,有要提倡雅趣、性灵的论语派。鲁迅担忧俞正燮的颂德会再次发生在民国的文人身上,看不到被禁掉的、被删掉的酷刑。鲁迅的文章在发表时,就被大量删改,以至在发表《病后杂谈》后,有读者来信说,鲁迅是赞成生病的。民国采取清廷同样的手段,通过不改写,让文章面目全非,以新的形态为权力服务,并在社会上造成言论自由的假象。

《四库全书》是爱新觉罗家族颁给知识分子的教科书,没有酷刑,也没有反抗酷刑的志士。权力塑造知识,知识改造知识者,国民性造就在一部《四库全书》之中。酷刑驯服肉体,《四库全书》规训灵魂。中国的统治者从来都懂得刚柔并济。鲁迅对照《四部丛刊续编》和《四库全书》发现,宋臣晁说之的形象迥异。前者中的晁说之是烈烈义胆,怒斥金贼。后者中“已在对金人战栗,嗫嚅不吐,深怕得罪似的了”。这种萎缩之态,在民国知识者中已见之不鲜了。《四库全书》的监狱形质,是福柯始料未及的。它不需要西方学校严格的时间表,仅仅凭借其高耸入云的书籍厚度、皇家的权威,就可让无数的知识者驼背眼花,连肉体一起被禁锢在书的监狱之中。

1902年鲁迅留学日本时,就和好朋友许寿裳讨论国民性问题,认为中国国民性中最缺乏的就是诚与爱。怎么唤醒诚与爱呢?高高在上的谴责是无济于事的。鲁迅采取了“连自己也烧在里面”的方式,去血腥的酷刑里,去文化的根源处找缘由,并以知识分子的独立担当精神去肩起黑暗的闸门。

参考文献:

(1)《鲁迅全集第一卷至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

(2)(法)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著,刘北成,杨远婴译:《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年05月。

(3)王志亮:《中国监狱史》,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2017年01月。

(4)(日)小河滋次郎口述;熊元翰编;易花萍点校:《清末民国法律史料丛刊:监狱学·点校者序》,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12月。

(5)《中国近代史丛书》编写组编:《谭嗣同》,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11月。

(6)平慧善:《秋瑾》,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03月。

(7)王仲修:《从野蛮走向文明——中国死刑执行方式的历史演变》,《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第2期)。

(8)刘建:《清末至民国时期死刑观念变革浅探》,《法学杂志》,2009(第6期)。

作者简介:唐彩红(1988.07- ),女,汉族,四川南充,内江卫生与健康职业学院,助教,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