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园将芜胡不归——《小森林》解读

田园将芜胡不归——《小森林》解读

马德翠

中共深圳市南山区委党校 深圳  518000

徐志摩说:“‘单独’是一个颇有意味的词，它是任何’发现’的第一条件。”从无知到长大，我们身边总离不开亲人千叮万嘱、同学朝夕相处，还有恋人耳鬓厮磨。能有多少时间独自对着一盏灯徜徉书海，背靠一颗树聆听鸟鸣，面向一池湖水看秋风将其吹皱?

     一个人,徐志摩记住了康桥,梭罗发现了瓦尔登湖,佩索阿不厌其烦地描摹道拉多雷斯大街,叔本华坚定了内心信念“要么庸俗,要么孤独” ……

     一个年轻女孩,因无法适应城市生活,重新回到家乡小森。小森是日本东北部的一个偏僻村落,没有WIFI,没有5G,相依为命的妈妈也在她高中那年离家出走。这个叫市子的女孩她在小森又能发现什么?

电影《小森林》分为春、夏、秋、冬四部，每一部都以七道美食相串联独立成篇。每篇开头，轻快的背景音乐响起，市子骑着单车穿行在乡间小路上，满眼皆是深深浅浅、重重叠叠的绿色。去村公所一路下坡，市子脸上一副恬然的神情。我猜市子在田野间骑行，亦如我在熟悉的公园漫步，无需四处张望，亦能深切感受到拐角处那丛绣球花在晨风中招摇的娇俏模样，稻田中那对池鹭双双展翅的优雅身姿。

烂熟于心，喜乐自生。春天，紫色的猪牙花、白色的鹅掌草次第绽放。夹杂其间的，还有如许多的红叶伞，那就顺手带些回去，焯水凉拌，味道甜郁。如果想挑战下自己，亦可小心翼翼地避开楤木满身的刺，从高高的枝头摘下楤木芽，回家洗净，裹上面粉，用酥油煎炸，制成美味的天妇罗。夏天，小森云遮雾绕，恍如仙境。但美则美矣，湿气却恼人。如此酷热的天，市子不得不在家生起火炉以祛湿，那就顺势烤个双色面包吧，再酿一盆米酒冰镇后饮用。秋天，当枫树的叶子一点一点染红，人和熊开始竞争着去抢摘榛子、板栗等坚果。此时，各家各户稍有余暇，糖渍板栗开始风行。冬天，白雪皑皑，天寒地冻。砍冻木头需耗费不少体力，唯有甜食能消解压力。那就煎红豆饼、蒸红豆包吧。热气腾腾，芳香激齿，满血复活。

在小森，初春伊始，就得为冬存粮。而每一季的食材，无不应时应节，简单易得。如此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不知何时起，这熟悉有序的物事，让我动容。我知道凌晨六点去公园那对老夫妻会携手迎面与我相遇；晚八点时分楼下的孩子会叮叮咚地练习钢琴；我知道公园里的白鹭怎样在绿荷间优雅地行走觅食；慢吞吞的田螺在河边怎样抽搐着产下粉红色的卵……就如我知道在阳台晾晒衣裳时，辐射龟定会缓缓地爬到我的凉拖上；在武汉楚河汉街闲逛看到“秀玉红茶坊”这家老店招牌，我定会走进去点一钵煲仔饭。

也许，从年少孤傲到拈花微笑，其实只是渐渐懂得珍惜日常。

人间至味，不过清欢。一个人在地里辛勤耕耘，回到家一个人坐在餐桌前双手合十默念“我开动啦”，房间里静得连咀嚼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这样的状态我们每个人都或长或短有过一段吧。

记得有这样一个镜头：夏天的夜晚，闷热潮湿。市子拿着一本书在阅读，但她的阅读却屡被打断，因为不时有客人来造访。有浅蓝色的大飞蛾、窗框上栖息的独角仙、枝叶间扑闪的萤火虫，偶尔外面还会传来熊的吼声。对独居的市子来说，一松一竹，一花一虫都是真朋友、好兄弟。

我看着市子从书本中抬起头，对那些不期而至的客人宠溺地微笑。这笑容如此熟悉，宛如对镜自览。犹记在广西工作时，深夜一盏灯，案几上置放几个芒果，瓶中斜插几枝栀子花。瞬间，满屋萦绕的皆是它们散发的浓郁饱满的气息，掸都掸不开。即便是一个人，心顿时也被注满。我坐在灯下，看一群黑色的小蚜虫在花心里忙碌地吮吸汁液。它们对这蜜汁是如此执着，我轻轻呵口气，它们慌不迭地散开，然后又重新聚拢在白玉般的花片上。

海德格尔说：“人安静地生活，哪怕是静静地听着风声，亦能感觉到诗意的生活。”当我们静心的时候，才能听到树叶纷纷落下的声音，才能细察到眼帘下有着如许多活泼的生灵。它们钻进钻出，生生不息，着实让人敬畏。

朋友之真、家人之好，草木虫鱼之可亲，一饭一蔬之不易，实在要待我们独处时才发现。普通如洋葱，初秋播种，盖上席子，待生出苗来再揭掉席子，等雪融化后拔掉长出的小葱头以利生长，真正的收获得到梅雨季节，如此者需十个月的光阴。采摘板栗时，你得穿着胶鞋，踩住它浑身的刺，然后用火钳夹住放到框里，剥壳、去皮、熬煮，做好一锅汤渍板栗同样需耗费不少功夫。因此，市子对每样食物都物尽其用，绝不浪费。卷心菜最外层的叶子又干又硬，炒和煮口感都不佳，照我们肯定毫不吝惜地丢掉，但市子却将它裹上面粉油炸改善口味。通草果随处可见，其皮苦涩，市子吃掉果肉后，就将果皮用洋葱、咖喱等调料拌匀翻炒，餐桌上又多一道美味。哪怕是自然生长的野生胡颓子，市子亦不忍见其腐烂，采摘回去制成果酱。

我欢喜看电影中那些寻常又温暖的片段。农闲时节，几位邻居奶奶到市子家，火炉里烤着番薯干，屋檐下挂着成串的金黄柿子。大家一边聊着闲话，一边借机秀秀夫妻恩爱。哪怕朱颜暗换，情怀却依旧。到了糖渍栗子流行的季节，你用白兰地佐料，我用红酒秘制，各显神通，然后端一碗到邻居家串门，煮一壶热茶，又是一个惬意的午后。

田园将芜，胡不归兮？《小森林》看似就是一部美食汇，其实亦有对人生的诘问与思考。市子作为一个被母亲抛弃的少女，内心的隐痛自是不言而喻。她在制作美食的过程中，不断回忆与母亲相处的点滴，试图印证母爱的存在有无。起初，母亲的形象无疑是负面的。在市子的回忆里，母亲任性妄为，爱将真话假话含混在一起。明明是“井底之蛙”，却教她“肚底之蛙”；明明是自家山寨版的酱油、果酱，却一本正经地美其名曰“伍斯特酱油”、“抹了吃”；明明是自己懒，不愿除草，却堂而皇之解释为此乃“杂草种植法”。但随着市子独自一人生活，耕种收割、采摘除虫，样样得亲力亲为，渐渐地她懂得了母亲的艰辛。

母亲有段时间总爱做奶油炖菜，市子不禁埋怨道“为什么不做点费心思的菜”、“你太懒了”。母亲什么也没说。离开后，市子在做青菜时拼命想烹调出妈妈的味道，最后才发觉妈妈一定是将芹菜、木耳菜等的丝细心地一根根去掉，这才鲜嫩爽口。妈妈离家出走的那天，市子因为闺蜜纪子想吃冬花味增酱，于是交代母亲去采些冬花回来。但在厚厚的白雪覆盖下，在地下寻找冬花该有多么不易。不过等市子放学回家，冬花味增酱已经放在炉灶上，只是稍带些苦味，也许是母亲离家告别时的心情吧。

市子一直想烘焙出柔软可口的土豆面包，母亲曾许诺在市子二十岁时告诉她秘方。但二十岁过了，母亲在信中却并未提及，而是讲了些大道理。也许，她是想告诉市子人生的路还是得自己摸索着前行吧。她在家信中写道：“在某个地方摔倒时，每次回头看之前的自己，发现每次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这样的结局难免沮丧。但即便如此，每次却仍有不同，或上或下或横着延伸出去，画的圆也在不断变大，螺旋也在不断变高。就像《牧羊少年奇幻之旅》里的圣地亚哥，两次梦见金字塔附近埋有宝藏，在撒冷王的启示下，他卖掉心爱的羊群，跨海来到非洲，历经艰难险阻，最后发觉宝藏其实就在故乡教堂废墟下的无花果树下。看似终点又回到起点，但通过这段奇幻之旅，却完成了少年对人生的领悟。

市子在母亲的启迪下，再次收拾行囊重新出发，前往城市谋生。五年后，她带着男友回到小森安居。和以往因为逃避回到家乡不一样，这次她选择回来，是因为她和小森其他居民一样，开始接受一切，认真对待一切，打心眼里享受小森的日日夜夜。
作者简介：
马德翠，女，1974年10月，湖北荆州人，文学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