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忠告

父亲的忠告

王登涛

河北省巨鹿县第二中学

老父亲91岁，在这个落叶满街的秋冬时节，在我的目光里，在他自己的梦里，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停止了心跳，没有病痛，没有抢救，平静地悄无声息地走了，驾鹤西去，寿终正寝。

一个月前，老父亲开始左手不能自主活动，住院一周，无法缓解。本来可以左手端碗，右手拿筷，自己吃饭。这么一来，自己不能端碗吃饭，生活无法自理了。回到家里，他说，我最多能再活十天半月，到最后，不要送医院，不要输液，不要抢救。

他生命的最后几天，还是被送到医院，还是在输液。在他静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遵照遗愿，没有抢救，因为抢救除了增加痛苦，毫无意义。他生前的最后时光，先是不再吃药，然后不再吃饭，不再说话，不再睁眼，慢慢地，熄灭了生命的灯。

十岁之前，和父亲还有些陌生，他在县城工作，我在村里长大，见面的时间有限。十岁之后，我来县城读书，才和父亲朝夕相处。四十年来的点点滴滴，如今回忆起来都是历历在目，仿佛就在昨天，他说过的话，还常常响起在耳畔。

父亲说，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十岁时，初到县城，上小学四年级。上下学，自己背着书包步行，没人管你接送；洗衣服，自己来，一开始洗不干净，慢慢就行了；吃完饭，自己把碗筷洗干净放好。自己的事情，别指望有人帮你做，哪怕是家人，自理自立的习惯，就这样慢慢养成了。

父亲说，走路不能猫腰低头。从农村初到县城，说个话，zh、ch、sh和z、c、s都分不清楚，总被笑话，总觉得自己会被瞧不起，心里难免有点小自卑，走路常常低着头，猫着腰，溜着墙根。父亲说，挺起腰，抬起头，走大路，只要是按交通规则来，站得直，行得正，就对了，自己不要看不起自己，就不会被人看不起。

父亲说，不能浪费一粒粮食。有一次吃完饭，就急匆匆去上学了。一会儿看到我姐来学校了，说咱爹让你回去呢，让你把碗里的饭吃干净。我赶紧回去，看到碗里还有一些米粒，自己低眉顺眼老老实实地吃干净，才又跑着去学校上课。从此以后，再不敢浪费一粒米、一口粮。

父亲说，劳动才能更健康。每年暑假，每个农忙时候的周末，父亲总要求我回老家干农活，锄杂草，摘棉花，打农药，割麦子，掰棒子，削谷穗，挖山药，刨落生，叼花柴，我都干过。割麦子的时候，天气酷热，胳膊被麦芒划了一道道的伤痕，又疼又痒。回头看，当时的劳动，确实锻炼了身体，培养了品质，也磨练了意志。

父亲说，啥都别怕怕啥来啥。那时候冬天里是真冷，取暖也不行，经常冻得鼻涕哈喇流。冷风一吹，缩起脖子，父亲看到了就会不满意，说一句，你缩着脖子就不冷了吗？想想也是，缩起脖子只是说明你怕冷，怕冷并不能让你暖和，只会让你觉得更冷。还有走夜路，会怕鬼，父亲说怕鬼才会有鬼，不怕鬼就不会有鬼，现在想想，确实如此。

父亲说，好东西要大家分享。小时候，物质非常贫乏，吃饱穿暖就是最大的事，能不挨饿受冻就很不错了。偶尔有点好吃的，父亲也不会只给孩子吃，当然更不会自己吃，而是所有人都要有的吃，绝不会允许有吃的有看的。有一个苹果两个人，要切开了一人一半才行。

父亲说，闹矛盾了要多想自己的错。在学校，难免和同学之间闹点小矛盾，给父亲诉苦，从来得不到支持。父亲总是让我反思自己，有没有错，为啥会和别人有矛盾。想别人的毛病越想越气，想自己的毛病不再生气。化解了矛盾是大本事，激化了矛盾是没本事。

父亲说，如意事不过十之一二。他常给我讲，人活着还是不如意的事多，如意事不过十之一二，别总觉得自己倒霉吃亏，倒霉吃亏的人多了去了。别抱怨，要常想一二，常想着有这点如意的事已经很不容易了，心态就平和了，就没那么多嫉妒怨恨了，就更能做好自己了。

父亲说，话要想清楚了再说。和父亲说话，要是说了不该说的话，就会训你乱说话。说话表达不清楚逻辑不清晰，也会被训，说你头上一句脚下一句说不清事，让你想好了再说。父亲教会了我，要用脑子说话，而不仅仅是用嘴说话。

父亲说，学了本事是自己的。父亲鼓励我学习，从来不打不骂。他说，读书学习长本事，都是在赚活着的本钱。现在多学本事，将来才能多赚钱，才能养家糊口，才能好好活着。别的东西能被抢走，唯有知识没人能抢走。今天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活得有尊严。

父亲说过的话，有千千万；父亲给我的人生忠告，说也说不完。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所以因为我还在，就是父亲的生命也还在。老子说，死而不亡者寿，说的的是，一个人的肉身结束了，但他的思想还在，他的影响还在，他的影子还在，思念他的人还在，他就是还活着，就是没有真正消亡，这才叫长寿。不管是说父亲91岁的高龄，还是说他的无数的人生忠告会一直活着，他都算得上是长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