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是清明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4-06-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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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是清明

尚凯

车子下了宽敞平缓的柏油大道,拐向蜿蜒绵亘的乡间土路,在坑洼颠簸中爬行。时至清明,乍暖还寒,天空中飘着若有若无的毛毛细雨。一望无垠的麦田里弥散着一层如烟似雾的潮气,淡淡的,薄薄的,仿佛湖面上的袅袅白纱。越冬的麦苗刚刚返青,绿油油,水灵灵。叶面上细小的露珠逐渐凝聚成晶莹剔透的水滴,不时滚落在干涸的地面上,我似乎听到了大地哺乳般吞咽的声音。打开车窗,一股青草的气息挟裹着丝丝寒意扑面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驶入村子,将车停在街边柴垛的旮旯里,紧了紧身上的风衣,朝胡同深处走去。我知道,这个时候,芬姨一定会佝偻着八十多岁的身躯,胸口抵着拐杖,在用两根黝黑树桩搭建的院门前接着我。

1

这是冀中平原一个普普通通的小村庄,村子很小,几十户人家分布在东西走向的一条主街两侧。主街并不长,超不过二百米,经常被周边村的村民戏称“芝麻换”。意思是说,卖香油的小贩一声拖着长音的吆喝——“芝麻换香油”,香油二字还没出口,人已经走出了村子。这话虽然有些夸张,但足以生动的形容村子之小。

小村虽小,但历史精彩。相传抗日战争时期,全村人为了保护受伤的游击队员,险些被日寇屠村。每当听到老人们讲起抗日故事,我的脑海里总是清晰地浮现出一个场景:一个初春的下午,也是清明前后,春寒料峭,天阴沉的像一口铅色的锅。村东口一棵有着几百年树龄的国槐树下,几个日本鬼子带着一队皇协军,将全村男女老少一二百人轰赶至此,威逼利诱,让村里人交出一名受伤途经此地的游击队员。但不曾想到,村民的骨气很硬,硬的如同铁箍的长城。面对敌人的叫嚣和屠刀,没有一人吱声。气急败坏的日本鬼子从人群中拖出村长,拔出腰间的东洋刀,狠狠地向村长头上砍去。村长头颅落地,颈部喷出六七米远的鲜血。空气中瞬间弥散出浓重的血腥味儿。面对如此场景,带孩子的妇女赶紧把孩子转过身去,将孩子的脸藏在怀里。阴风怒号,国槐呜咽,一串串枯黄的槐豆迎风瑟瑟,时有残留的叶子飘落,宛若飞舞的枯叶蝶。就这样,日本鬼子在连杀三个人后,依然问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悻悻离去。

解放后,就是这样一个有着爱国主义和民族情怀的村子,走出了第一任县委书记。

2

书记姓宋,我小时候玩伴的奶奶的娘家也姓宋。但玩伴的宋家血统是否与书记同宗,我未去考证。孩童时期,只要玩的投机,哪里会管一个人的出身和宗亲。玩伴叫燕青,是我大姥爷家的外孙,我的姥爷排行老四,这样算起来,我跟玩伴属于姨表亲。

两位姥姥住在同一个胡同里。小时候,每逢寒暑假,我都会被娘送到姥姥家,小我一岁的燕青总是跟在我的身后,对我言听计从,似乎他心目中的我,俨然太宗世祖眼中的崔浩。

出姥姥家胡同往南是一片枣树林。夏天,葳蕤的枣树叶密密麻麻的覆盖着遒曲黝黑的枝干,一颗颗青绿色的枣悬挂在条状的枝叶间。阳光穿过树叶的间隙,散发出墨绿色的光斑,像调皮的孩子玩的折射镜。午后,我跟燕青经常逃离姥姥的监管,和几个玩伴跑到枣树林里,各自爬上一棵树,趴在粗壮的树干上摘枣。突然,我们发现,不远处树干上有一个马蜂窝,成群结队的马蜂,扇动着透明的翼翅,纤细的腰肢拖拽着圆鼓鼓的肚子,在蜂窝周边飞进飞出,嗡鸣之声,像戴维斯轰轰而过的机群。

“把它打下来。”我发布了命令,仿佛我就是朝鲜战场上的张积慧。

燕青跟几个小伙伴猴一样爬下树去,捡起地上的土坷垃,瞄准“机场”开火。

“往左,往左”,“偏了,偏了,往右一点”,我趴在树上,居高临下指挥着。

“唉!还是我来吧”。几番轰炸之后,马蜂们似乎觉察出了危险,散开队形,朝燕青他们几个逼近。

我滑下树干,向左反扣,猫着腰,绕到蜂窝的侧面,捡起一块大小适中的土块,嗖的一声,稳准狠地击落了马蜂窝。刹那间,马蜂们倾巢而出,疯狗一般朝我们几个扑来。

“趴下,趴下!”我一边迅速卧倒,一边向飞奔而逃的燕青大喊。但为时已晚,燕青的逃跑,吸引了围攻其他小伙伴的马蜂,它们纷纷调转“蜂头”,朝燕青的方向追去。几百只马蜂将燕青团团围住,开始了疯狂地叮咬……

战斗结束了,燕青的头上脸上身上胳膊腿上,被叮的体无完肤,眼睛肿的像个红壳的鸡蛋,眯眼看世界。而我虽然也遭到了个别马蜂的袭击,但症状比燕青轻的多,妗子为我涂抹了碱面,第二天就消肿了,而燕青则住了半个月的院才好。事后我拍着燕青的肩膀说,你算幸运的了,好歹保全了性命,比牺牲的单子玉强多了。大姥姥听到这话,狠狠地白愣着我。

在童年的记忆里,我清晰地记得,为了玩灶堂里的铁球,我带着燕青砸过大姥姥的“王八灶”;为了试验刚买的小刀有多锋利,我俩剌过迎春舅刚晾晒的羊皮;寒假里,我带着燕青去冰封的水坑滑冰,冰面裂开,虽然没有把燕青陷进水里,但棉鞋棉裤弄了个水湿,冻的嘎巴嘎巴响……这些细节,我记忆犹新,犹如发生在昨日。

后来,我到县城读书,与燕青渐渐少了来往。之后,燕青得了尿毒症,尚未成年,就走了。我听娘说,出殡的时候,芬姨哭的死去活来。我听了这则消息,心里空落落的,像是少了五脏六腑的哪个零件。而每次想到燕青,总是会想到那片枣树林,想起他被马蜂蛰的浑身上下红肿,眼睛眯成一道缝的样子,耳畔也会不由自主地响起一首歌:

家乡那棵红枣树

伴着我曾住过的老屋

有过多少童年的往事

记着我曾走过的路

…… 

3

参加工作后,结婚生子,日子虽然过得平淡无奇,但也算的上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每当静下心来,总会回想起童年的往事,勾起我心底对燕青的思念。

燕青是清明前走的。走的时候,天阴的很重,刺骨的小风夹杂着零星的雪粒,漫无目的地飘着,冰冷刺骨。胡同南面枣树林的枣树还没有发芽,皴裂的树干裂出一道道宽窄不一的沟,像老妪的脸。长满蒺针的枝条开始泛出淡淡的褐色,变得开始柔韧了。远处树枝上挂着一个碗口大的马蜂窝,一如当年我们击落下来的那个一般大小,只不过蜂窝里已经没有了马蜂,灰褐色的蜂巢挂在光秃秃的树干上,了无生机。我知道,即使春暖花开,这也只是个弃巢,藏在砖缝越冬的马蜂,宁可驻造新巢,也不会来此居住了。有如燕青的身影,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枣树林,但他纯洁爽朗的笑声,一直在林间回响,至少我能听见。

我是在几年前的一个清明节,下定决心去看芬姨的。其实这几年一直想去,但一直不敢成行,我怕触碰到老人家心底冰封的痛处。

那是一个天朗气清的清明节,阳光和煦,清风拂面,暖暖的,柔柔的。路边的柳树已经发芽,枝条上正吐出青绿的柳穗。高高的毛白杨上,枝条还没有绿叶,一串串毛毛狗子迎风飞舞。麦田里透着浓浓的绿意,垄沟上的麦蒿荠菜长的正肥。来看芬姨之前,我割了几斤肉,其中一部分让店家绞成了肉馅。三月荠菜赛灵丹,我让芬姨带我去麦田挖荠菜。其实,虽然出生在农村,小时候也生活在农村,但对野菜是认不全模样的。准确的说,我认不清荠菜与拉拉根、泥胡菜的区别。除非开了花的荠菜,茎上顶着小白花,花谢后结出小心心形状的籽,但这个时候的荠菜就已经老的没法吃了。

我跟着芬姨来到麦田,老人家用拐杖点哪棵我就挖哪棵,偶尔自作主张挖一棵,芬姨还摇摇头说不是。好不容易认准一棵,芬姨却说:“太小,再长几天,留给后面的人吧!”说话的语气,像极了长白山老林中挖人参的参农。临近中午,我们挖了一大篮子荠菜。回到家,择去干枯老化的叶子,剪掉根须,焯水切碎,和上肉馅,包了一盖帘圆溜溜香喷喷的饺子。饭桌上,我和芬姨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提燕青半个字。偶尔无话题时,则说一句与天气有关的话。可以看出,芬姨对我来看她,非常开心。老人家的心情,犹如穿透了迷雾的太阳,温暖了整个身心。我们约定,明年这个时候还来,还去挖荠菜包饺子。

返程时,车子缓缓发动,在拐出这条唯一的小街时,从后视镜里,我看到,芬姨拄着拐杖,向着远去的车子张望。我还发现,与刚见面时有所不同的是,老人家的腰身挺直了许多。

之后的几年,每逢清明,我都按照两人的约定,去看望芬姨。每次去,老人家都会倚靠门前,探着身子向胡同口张望,我判断不出她等了多久。虽然每次我都嘱咐她不要在外面等,小心着凉,但每次去,老人家都一如既往地倚靠在门口,一如既往地扶着拐杖向胡同口张望。

作者简介:尚凯,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辛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