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艾特玛托夫《死刑台》中的动物叙事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4-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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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读艾特玛托夫《死刑台》中的动物叙事

胡明昕

黑龙江大学

摘要

吉尔吉斯族作家钦吉斯·艾特玛托夫(Чингиз Торекулович Айтматов)是20世纪广受推崇的艺术大师,其长篇小说《死刑台》(«Плаха»)问世后在苏联引起巨大反响。本论文以动物叙事理论切入研究,探究《死刑台》中动物叙事的形象塑造、文本功能及主题意旨,挖掘其动物叙事创作的独特价值。该小说以动物为主视角进行叙述,塑造了独立不羁、复杂立体的母狼形象,借由动物和人交织在一起的命运来探讨人与自然这一经典主题。作品中的动物叙事具有连贯情节、支撑结构的文本功能,同时也是作者道德和价值观的承载,传达出艾特玛托夫“让世界充满爱”的人道主义理想。

关键词:《死刑台》;动物叙事;艾特玛托夫

Abstract

Kyrgyz writer Chingiz Aitmatov (Чингиз Торекулович Айтматов) is a widely respected master of art in the 20th century, and his novel "The Death Table" ("Плаха") caused a great repercussion in the USSR after its release. This thesis takes the theory of animal narrative as a starting point to explore the image shaping, textual function and thematic meaning of animal narrative in Death Row, and to explore the unique value of its animal narrative creation. The novel is narrat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animals, shaping the image of an independent, uninhibited and complex female wolf, and exploring the classic theme of man and nature through the intertwined destinies of animals and people. The animal narrative in the work has the textual function of coherent plot and supporting structure, and is also the carrier of the author's morals and values, conveying Aitmatov's humanitarian ideal of "filling the world with love".

Key Words:novel Плаха; animal narrative; Chingiz Aitmatov

在文明迅速发展,生态平衡遭受破坏,人地关系日趋紧张的20-21世纪,动物叙事理论的提出和建构与文学作品中动物书写的发展正呼应着时代所提出的问题。经过徐福伟、张亚婷、陈佳冀等研究者的不断探索和归纳,可以将动物叙事理解为文本中一切涉及动物描写的叙述,不论动物处于叙述的主体地位还是从属地位,但必须在表现主题意旨或建构象征形象方面具有一定的作用,并展现独特的审美价值。艾特玛托夫是20世纪俄罗斯文坛著名的吉尔吉斯族作家,其作品中复杂精巧的动物叙事是他的创作特点之一。在198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死刑台》中,艾特玛托夫就别出心裁地采用母狼阿克巴拉的视角来叙述全文,塑造了性格坚强、自由不羁、鲜活立体的动物形象,并将种种矛盾浓缩成三个悲剧(俄巴底亚之死,波士顿丧子之痛,母狼失去狼崽与人类同归于尽),通过狼与人命运的交错,不仅表现出作者对生态问题的关注,更突破了动物叙事常常囿于的局限,将对人性、宗教以及各种现实社会问题的思考融入其中。


一、《死刑台》中动物形象塑造

在以动物为叙述主体的动物叙事中,动物往往以生命主体的角色出现,动物形象“不仅具备象征意义”,而且“具备了文化、政治、道德宗教等方面的意义”[1]

首先,作者开篇将母狼阿克巴拉塑造成一位女子本弱,为母则刚的形象。在“隆隆的飞机声”,“螺旋桨的呼啸震耳欲聋”,“雪尘与碎石如炮弹爆炸般迸开”的情况下,体验过多次恐惧的母狼阿克巴拉仍旧十分害怕,在公狼塔什柴纳尔的安慰下才逐渐稳定了情绪。而当它感觉到肚子里有堆活物,知道自己即将成为母亲的时候,它十分激动,充满了一定要保护好腹内怀着的小崽使之不致遇险的决心,并对未来与小狼崽一起生活充满了期待。作者用插叙的手法叙述了母狼与公狼逃亡到伊塞克湖畔的经历,这一家原本在莫尤库姆草原上安稳生活,却因人类围捕羚羊而成为附加猎物,并失去了三只心爱的狼崽。这也是为什么在开篇的时候母狼如此害怕,这不仅是恐惧失去生命,还有遇到袭击时想到当时亲生骨肉死在自己面前的场景。同时,也让读者感受到母爱不是人类所独有的,动物也是有母爱的。在当初生下三只狼崽时,阿克巴拉像一位真正的人类母亲一样,为它们起好了名字——“大脑门”“飞毛腿”和“小心肝”。然而不幸一次又一次降临,继第一窝狼崽遭围猎身亡后,第二胎、第三胎狼崽分别被烧死在芦苇丛中和被人偷走变卖。每当阿克巴拉对生活充满希望的时候,都会被生活折磨一回,遭受丧子之痛,到最后它彻底绝望,每晚都在居民区为自己丢失的孩子哀嚎,也因此走上了悲剧与毁灭的道路。

其次,作者描写母狼阿克巴拉形象的时候,用特写的镜头描写母狼的毛色,并着重描写阿克巴拉的眼睛——“它那双蓝得透明的眼睛在狼类实属罕见,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甚至根据眼睛的颜色直接对母狼进行评价——“蓝眼母狼性好独立不羁”,这种关于眼睛的描写使得读者对母狼有了初印象。

此外,母狼的名字在文中也有所解释。她被牧羊人起名为“阿克达利”,意思是“白脖”,其发音类似于“阿克巴拉”一词,意思是“狼女皇”,体现出母狼也如这诨名一般,是狼家庭的领导者。无论是得知公狼有可能“出轨”,咬公狼一口以示惩戒,还是带领公狼塔什柴纳尔从外地来到伊塞克湖-库里地区,与本地伊塞克草原狼划分领地,都表明了阿克巴拉的领导地位,作者也直接指出了这一点:“阿克巴拉是首脑,发起捕猎的权利非它莫属,塔什柴纳尔只不过是孜孜不倦和无条件地执行阿克巴拉的意志的忠实力量和得力助手。”这一切都凸显出这位女皇独立不羁、不肯归附他人屈居臣下的性格特点。

在原文中可以看出母狼阿克巴拉还是一匹“通人性”的狼。母狼阿克巴拉和公狼塔什柴纳尔都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它们不依附于人,有名有姓,独立思考、独立行动,渴望依本性生活,有着坎坷的生活经历和丰富细腻的心理体验,它们和人们一样有着多重复杂的性格,有着自己的命运,因此小说中狼的形象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和独特的含义。即便是遭受失去狼崽的厄运,母狼阿克巴拉和公狼塔什柴纳尔仍然坚强地生活,对生活抱有希望。当俄巴底亚来到大麻地偶遇狼崽,即将遭到塔什柴纳尔攻击时,母狼看到俄巴底亚害怕得大喊求饶,决定拉开塔什柴纳尔,放过了俄巴底亚。当俄巴底亚被狩猎小组杀害后,母狼阿克巴拉发现了他并嗅出了他的身份,哀鸣了几声离开了,而讽刺的是当初被母狼阿克巴拉放走的俄巴底亚死于自己的同类——人类。


二、《死刑台》中动物叙事的功能

陈佳冀指出,动物叙事中的文学动物要体现出“它自身与作品主旨性诉求相勾连的具体指涉意义与应有的效度空间,使之体现出某种叙事、象征、隐喻、拟实等重要功能。”在小说《死刑台》中,动物叙事主要承担着提供陌生化审美体验、结构方面承上启下、表达作者人与自然和谐观等功能。

《死刑台》中,以母狼为主体的动物叙事视角为读者开启了“人与自然”模式,给读者带来了全新的体验,达到了“陌生化”的效果。在阅读以人为主角的作品时,读者往往会自动带入其中,理所当然地把自己当做世界的主人。艾特玛托夫以直观的方式否定了这种思维,即通过母狼的视角进行叙述,就如作者将摄像机放在母狼身上一样,向大家呈现以人类作为“配角”的世界,而且大多数人类都是反派角色:“两脚兽”运用喷火的机器将世间生灵赶尽杀绝,迫使动物四处迁徙来躲避袭击。作家也为这种想法设定了结局:人类自食恶果,最终被同类所杀。

母狼阿克巴拉对作品的情节作用更为显著。它是三部分主人公之间的“粘合剂”,将原本毫无关联的两个主人公联系在一起。作品前两部分的人类主人公为俄巴底亚,第三部分为波士顿。前两个故事里,母狼因为俄巴底亚的善举放走了俄巴底亚,俄巴底亚却以耶稣的死法死去,这部分故事就以阿克巴拉为俄巴底亚哀鸣后离开结束;在第三部分的开头,作者以阿克巴拉躲避人类围捕这一情节来承上启下,引出另一位人类主人公的故事。此外,阿克巴拉所遇到的这两位人类主人公的命运具有相似的悲剧性和讽刺意味。第一位主人公的故事里,俄巴底亚初次遇到母狼和狼崽,吓得抱头大叫,母狼却只是叼走了狼崽,放了他一条生路。再次相遇时,俄巴底亚已经奄奄一息,母狼通过气味认出了对方,哀嚎了几声,俄巴底亚勉强睁开眼睛说了句“是你来了”就闭上了眼睛,母狼离他而去;在波士顿的故事里,巴扎尔拜偷走狼崽,母狼因此彻底疯狂,在村舍日夜哀嚎,并将波士顿的小孩掳走,最终惨死在波士顿的枪下,波士顿的孩子也死在了自己的枪下。这两个故事中都存在着强烈的矛盾冲突,都是人类杀了同类,他们都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这场以狼为代表的大自然与人类的博弈当中,人类因为傲慢来对大自然进行破坏,结果全盘皆输。以俄巴底亚、波士顿孩子为代表的那些善良天真的人类,因为像捕猎小队、巴扎尔拜一样自大的同类对自然的破坏,成为了这场博弈的牺牲品。正是一些无知狂妄的人类无视大自然法则,破坏自然种下的“因”,导致了善人蒙受灾难这样的恶果。人与自然是一个整体,如果强行割裂这个整体,终会害人害己。没有任何条例证明人类是草原的霸主,是地球的霸主,草原不只是人类的栖息地,还是动物的栖息地,人类不能因为自己是高级动物而违背大自然的准则和规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让世界充满爱,岂不美哉?

三、《死刑台》中动物叙事的主题

动物叙事这样一种特殊的题材表达从诞生之日就渗透着对“人、动物与自然”这一复杂情感逻辑关系的反思,映衬出人类在处理“自我-世界”关系时的某种不安和对伦理道德问题的困惑。正因如此,生态主题自然成为动物叙事的最基本主题,同时也构成了这类作品现代性的要素之一。

在艾特玛托夫“反其道而行之”的动物视角叙事中,读者可以看到,母狼阿克巴拉作为莫尤库姆草原上的“狼女王”,本可以与公狼塔什柴纳尔过着幸福的生活。然而,在他们一次次迁徙、从草原跑到山洞的过程之中,三次失去孩子的“狼女王”最终变成了对生活充满失望、极度狂暴、失去理智的狼母亲,它抱怨世间的不公,报复性地掳走了人类的孩子,最终惨死在人类的枪口下。

那么,我们如果再换成人类角度来思考的话,可以发现,母狼的命运本不该如此。当初如果没有捕杀小队的围捕,阿克巴拉就不会离开大草原,没有直升机对伊塞克湖-库里地区的袭击,阿克巴拉就不会逃离山洞,如果没有二流子巴扎尔拜偷走狼崽将其变卖换酒喝,母狼也不会向人类挑战死于枪下。

在《死刑台》中,作者并没有将狼作为“丑角”,恰恰相反的是,本是“兽性”的狼,充满着“人性”。他们的感情是如此的真诚,如此的炽热。塔什柴纳尔在危险的时候保护阿克巴拉,阿克巴拉在看到熟悉的人类即将死去时为他哀鸣,阿克巴拉带着幼崽们捕猎时感到发自内心的愉悦,这些真挚美好的情感本该是值得珍惜和歌颂的。然而反观人类,以巴扎尔拜为代表的恶人层出不穷,他们挑战大自然,违背大自然的法则并破坏大自然,令人唏嘘的是,作品中的恶人只有巴扎尔拜受到了惩罚,死于波士顿的枪下,然而,其他的恶人、恶势力所犯下的罪却由善良的俄巴底亚和天真的小孩来承担。

艾特玛托夫并没有用说教的方式来讲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道理,而是以狼与人两种命运的悲剧,向人类做出警示:如果人类与自然不能和谐相处,那么就会导致生态的悲剧,而这种悲剧与人类的道德又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由于人性的扭曲、伦理道德的丧失、对待大自然时人道主义的缺位,才导致了悲剧的发生。人类审视自己的时候,大自然就是人类最好的一面镜子,当大自然遭到破坏,人类就应该反省自己,防止迷失自我,否则过失无法弥补。《死刑台》中的狼就是一面“镜子”,显然,可以看出是人类有错在先:狼崽是母狼的希望,被人类偷走了;莫尤库姆草原是母狼的家园,被人类占领了;公狼塔什柴纳尔被射杀,狼家族被拆散了,母狼的幸福被人类夺走了。人类应该意识到,当他们理所当然地向大自然索取时,大自然也将从人类身上取走相应的代价——人性、道德乃至生命。如果人类继续自大下去,悲剧必将重演。


结语

狼是大自然的精灵和化身,作者赋予它们人类的灵魂中美好善良的那一面:爱子、友情和对家庭的眷恋。通过动物叙事,艾特玛托夫摆脱了人类中心主义,重新以狼的视角进行道德评判。在狼的眼里,偷猎者是比它更为可怕、更为凶残的动物,俄巴底亚才是善良的、可以与之和平相处、不能伤害的同类。艾特玛托夫笔下的狼被撕掉了以往“贪婪”“凶残”的标签,和人类一样具有多重复杂的性格。艾特玛托夫以动物的视角来观察、评价人类的生存方式及行为,提供了陌生化的审美体验,产生了独特的艺术效应。从小说的思想价值看,动物叙事模式下展开小说情节能够唤起人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让人们审视并反省自己的行为。在生态问题与道德伦理问题愈加尖锐的当今世界,以动物叙事视角来重新解读艾特玛托夫的经典之作具有十分重要的现实意义,作品中人与自然这一问题的答案仍值得我们不断去追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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