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笔

一，宫廷画师的心事

金银珠宝于我易得，如吹灰，如翻掌。可是这些让世人抢得头昏脑涨的东西，我偏不喜欢。

我放不下心的只有一件东西，看似平平，实则可以假人勾魂，假花引蝶招蜂的东西——青丝笔。

传说这只笔是前朝皇宫里的一位太监用几十年来选入宫里的最具灵性的妃嫔发上最柔最好的头顶发尖所制。故方能有画物赋灵的功能。

我朝夕暮想的只有它。

可惜，它被先皇赐予了师父。

师父苏仁镜是皇宫里几十年的画师。从小我就跟在他身边，陪他画过不知多少的高山流水，鸟语花香，燕瘦环肥。

自问我的画技不亚于他，可是他有神笔，所以我的画只能欣赏，他的画却可以打动人心，挑动人灵魂里最深的东西。

因为他有青丝笔，所以，我永远过不了他的头去。

假如，青丝笔是我的。相信，我的画比他的更好！

但，老头子是永远不会把笔传给我的。他不止一次在醉后说过：死后，要把青丝笔带进棺材。到那个世界里继续作画。

我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终于有一天，让我找到了一个机会。

师父和我身为皇宫里的画师，见过不少的美女。可没见过那么美的，通体雪艳，宛如月宫仙子下凡。翩若惊鸿，好似春花初绽。

师父一边在心底惊叹一边作画。这样的女子，那样的笔……

他画好后，一如以往的吩咐我把画封好，准备亲自呈献给皇上。

这一向都是我的事，我一向都没有出过错。这次他没见，我的无名指在他的墨盒里那么一沾，点在了画上。

我的轻轻一点，改变了这个绝艳无双女子的一生。原本可以三千宠爱集一身的她，被皇上赏赐给了刚打了胜战回朝的大将军。

所有见过她的人都无不惊疑，包括我的师父在内。谁也不知道原因，除了我。

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中秋节，皇上皇后宴请重臣和他们的妻子。在群芳从中，她仍是那么明艳照人，光彩夺目。

不出我的所料，师父被怒火冲天的皇上砍了脑袋。

我以为，现在青丝笔该属于我了。

可是，师父脑袋落地的那一刻，青丝笔平空消失了。

我成了皇宫里的新画师。画遍了花开花落。那些进宫的女子，为了得到皇上的恩宠，全不惜重金贿赂我。

珠宝，金银在我屋里落满尘埃，心里还仍不能忘却那只笔。
其实，做皇帝的画师不须要出色，只须要出众——为了出众，我一定要得到青丝笔。

有时候，事情就这么简单。在我遍寻不获的时候，她出现了。

轮到她的时候，我已经画完了二十二个入选的妃子。画室里的香气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她们每一个都千娇百媚，美艳芬芳。可是在我眼里，无论燕瘦还是环肥都是一样，总不如我画上的十分之一。

我已经把她们最美的一瞬间留在了我的画上，余下的只有平平。

她进来的时候，我正为上一位妃子的倩影做最后的上色。

“我需要一幅能一眼就吸引圣上的倩影。”她没有和其她妃嫔一样坐在锦屏前的绣墩上，等待我为她们画像，而是俏生生的站在我的画案前。

我头也不抬：“娘娘，每一位娘娘的倩影都是最好的。”心里冷笑，这些女子难道不知道以色侍人不可长吗？

“我知道，但我更知道光线，衬景，画师入画的方向都有可能影响到画。”

“哦。”口里虽漫不经心，心里却已一动，我抬头看向她，匀称的五官，娇嫩的肌肤。虽非最美，竟也天姿国色。

她看着我的画，幽幽地说：“画得不错，甚至比本人更有韵味。她一定给了你不少好处吧？”

我一惊，虽然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事，但从没有人在我面前这么赤裸裸的说出来。心一慌，我的手不禁抖了一下。

“我要一幅比她更好的画，让圣上过目难忘的倩影。”她目光烁烁：“我能出更好的价！”

价高者得，世间万物不外如是。

可是她的直接甚是少见，我不否认我拿了上一位妃嫔一颗世所罕见的宝珠，拿得理所当然，毫无愧疚。

她说她能拿出更好的，我不免心里一动。

她放在我面前的是一枝笔，笔尖青亮幽幽。却是世间最能打动我的东西——青丝笔！

“青丝笔！”我脱口而出。

“不错，就看你帮我画的画值不值它的价了！”

价，当然值！用青丝笔画出来的画，就算石头也会动心。

她的美，千姿百态幻化无数。她的眼波就像小小的细箭，一枝又一枝定在我心上，整个人似乎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华。

她已离去，光华却似留下。我拒绝再为其她妃嫔作画，只痴痴盯着她的画。我已分不清是爱上了她还是爱上了她的画。

月华如水，我独自举杯。想着她的模样，心一点一点的痛了起来。仰首，酒到杯干。说也怪，看惯了不少莺莺燕燕，心竟仍会为一个女子而牵挂。

我爱上了她，只一眼，恰似前生约定。

她再来时，已非当初模样。金凤压头，锦云做衫。因为那张画，她已贵为皇上的云贵妃。

两两相望，只怨相见在最不可能的那一天。天已注定，今生无缘。

她只说：“传皇上口谕，让我安静地为她画一幅倩影。”让太监和宫女到外边候着。

画室的门缓缓关上，屋里只有我和她。静得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玉臂轻展，织锦绣凤的宫装在我面前落下。她的玉体，光洁无暇，在暧昧的月光下发着淡淡的光茫。

我头昏目眩“扑嗵”一声跪在她脚下。

“娘娘饶命，如果皇上知道了。奴……奴才就是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她屈腿坐在地上，将我的头抱在她圣洁的胸口：“最多一死罢了，你没有一百个脑袋的。”

邪恶的诱惑。豆大的汗珠从我的额头上滴落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明明知道诱惑和罪恶是分不开的，可是我已顾不得这些。

在皇宫里，人人都只把皇上当男人。谁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卑微的画师。谁都忘记了，只要是男人，对着这么些个燕瘦环肥总有出错的一天。

她在我耳边说：皇上现在除了她，还宠着一个姓黄的妃子。她希望我能帮她，专宫专宠。说得理所当然，就像我当初拿那些入选妃子的财物一样。

黄妃，早她一年入宫，由于和其它妃嫔不同的美艳，一直是皇上的宠妃。大有直逼皇后宝座之势。要把黄妃拉下台，难道她也有登皇后宝座的野心。

我不怪她，因为后宫里的游戏规则我比她更懂。

失败只有死。这些看似风光的后妃们，一但容色衰败，皇恩逊减，连太监都看不起她们。

而当朝皇后出身卑微，皇上有心另立皇后在这后宫里早就不是什么秘密。

我曾听师父说过，收集百花花露与花蕊，七七四十九天阴干后研成粉调入颜料里，用以作画就能引得纷飞蝶舞。

我做到了，当我在御花园展开为云妃所绘的画时，引来不少的蝴蝶翩翩绕画飞舞。蝴蝶只贪一时芬芳，无意中却成全了有心人。

我还未来得及阿谀，早有太监宫女跪地奉承，说皇上您原招入宫一位万花仙子。

皇上龙心大悦，赏下无数宝物。

白天，她是高高在上的云妃娘娘，我是卑微的画师。

夜里，我守着这些年积下的珠宝，尽情流泪。

只想用尽所有，换她与我一生相守。可惜却是不能。

最近，我的手指时不时的隐隐痒痛。每一个指甲里都多了一点淡淡的小黑点。看遍了太医，都说不出个病因来，只叫我多多休息，小心调养。

看来，我真是病了。

二，宫里的规矩

云娘第一眼看到那个天下闻名的画师柳定的时候，就已看出他儒雅的外表里包着的那颗骚动，压抑和贪懒的心。

这就是她刻骨铭心的仇人，恨不能喝其血，食其肉，将他撕成碎片。

但理智告诉她，即入皇宫，就得按皇宫里的规矩玩游戏。他现在不能死，更不能为让他死和他玉石俱焚，那样不值。她得好好利用他。

只有通过他的画，才能更快的接近皇上，更简单更方便达到自己的目的。

皇后美丽端庄，和谒善良，不愧是一个好女人。可惜皇宫不适合这种女人。

云娘讨好她，巴结她，小心翼翼。不像那个黄妃，一副飞扬跋扈的模样。

她的美貌和万花仙子转世的传闻，深深吸引着皇上，一夜不招，便难以成眠。

她的殷勤讨好了皇后。一天不见，便坐立不安。

她体恤下人，从不打骂，时常施以恩惠。

他们都觉得，这个贵妃真是好极了，无可挑剔。

某日，她泪水盈盈的跪倒在皇后面前，哀求皇后将自已家传的治伤灵药赐与“表哥”柳定。因为她没有皇上恩准是不能去见表哥的。如果等到皇上恩准，只怕表哥的伤恶化难医了。

因平时对皇后的恭顺讨好，屈意奉迎，早就赢得了皇后亲如姐妹的感情，在皇后看来，这件“些须小事”她自然允诺。甚至连盛药的青瓷云纹的药瓶都没细看，就令太监杨忠福送去画室给柳定。

“只是些须小事吗？”云娘笑意盈盈：“有时候，一件小事都会引出大祸。”

皇后一怔道：“你什么意思？”

云娘道：“娘娘，你是不是皇后当太久了，警惕心都没了？忘记了皇宫里的规矩？”

她的笑，妖媚而多情。皇后跌坐在凳上，她本该早就明白的：在后宫里，众多女人同一个丈夫，怎么能没有斗争？争权利夺利又怎么会不互相算计？

这时，正是皇帝怒气冲冲的来到她寝宫的时候。

皇后看到皇上那张铁青的脸，不明白的也明白了。在这不见天日的后宫，再温顺的兔子都会咬人的。

“你自己看吧！”皇上一扬手，将一只青瓷云纹的小瓶碎在她面前。小瓶落地，粉身碎骨。里面根本没什么家传良药，只有一个玉珠和一卷书锦。

皇后一言不发的蹲下身，拾起玉珠和书锦。展开书锦，里面赫然写着：盼君早时康复，所谋之事应尽早着手。以免昏君知觉，反而不便。他日太子得以位登大宝，定以王礼待君。口说无证，以玉珠为凭，玉书为记。

玉珠小指大小，晶莹光华，珠心隐有血红，珠内似有碧意流动。这珠几十年前，曾是他送与她的定情之物。
是谁能把她的字体学得这么像？谁能轻而易举的偷到她珍藏的玉珠？只有她，云贵妃。曾经，她求自已说：皇后娘娘字体清秀，云儿十分倾慕。恳求娘娘指点云儿。她心喜这个温婉聪慧的妃子，所以她用心的指点了她。想不到这竟是个预谋。

青瓷小瓶每一片碎片都带着淡淡幽香，竟与她日常所用的玫瑰香露一模一样。

一切的一切，竟是证明了她堂堂的皇后，一国之母对万岁的背叛。她还能说什么？她的目光从太监杨忠福脸上缓缓转到了云妃的脸上，她竟可以面不改色。

皇上的双眼充血，忘记了曾经那娇美的卖花姑娘，忘记了雨后带着露珠的杏花，忘记了她细嫩的手上那冷冷的幽香。

他忘记了，这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人，曾经也是巧笑嫣然，美目流盼让他一见倾心爱慕的绝世美人。

天下的男人还有谁比帝王更薄幸，更寡情，更健忘？他真的忘记了他们曾经是多么的相爱。忘记了他对天立下的誓言：如果朕有天辜负了皇后，朕情愿以生命为代价来应誓。苍天作证。

那么，她只有让他应了他自己的誓！

“皇后，昏君指的就是朕吧？”皇帝冷冷开口，继而大怒：“这就是朕的皇后！朕的好儿子！居然联合他人想谋害于朕，篡位夺权！”他对她已无情无视。他眼中无她，心中无她，就连她现在的权势都一无所知。

她笑，不在脸上在心底。她得给他一个最后的机会，毕境几十年的夫妻。

云妃虽然奸诈，但她太天真了，靠些朝三暮四的阉人和宫女，真的能成什么大事？

可惜，他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把握，一心只想把她逼入绝境：“传令下去，没朕手谕，皇后不许踏出寝宫一步。画师柳定妖言惑众明日午时问斩！”

皇帝冷视着她，目中已没有了昔时的情。突然冷哼一声，带了云妃离去。

皇后看着他头也不回地离开，长长长长的叹了口气。

看来他已决心废后，即然你无情，就休怪我心狠手辣！

出了皇后寝宫，皇帝向宫门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会意，领了四，五个人一齐冲进皇后宫去。

云妃跟在皇帝身后，听得皇后宫里隐隐传出的惨叫，心一阵一阵的发抖。

有谁比她更能载脏嫁祸，移花接木。她是赢了，可是后宫里的那些她辛苦收买的心腹活不成了。画师柳定也活不成了。这就是皇宫里的权利斗争，无论双方谁输谁赢，都有人流血，有人死。

皇上回身，握住她的手，入手冰凉，问：“爱妃，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云娘道：“皇上，臣妾冷。”

“哈哈哈”皇上大笑：“等朕废了那贱人，立你为后，你就不会冷了。”

云娘道：“谢皇上，臣妾果然不冷了。”

三，最后的赢家

月仍是那般皎洁，柳定缩在牢内。

她在牢外。

爱情那么近，他们好像隔了天涯海角的距离。

“柳定”她幽幽开口，昔日光彩早已从这个年青的画师身上退尽。手指的指甲早已掉光，十指指尖尽是腐肉，散发出阵阵恶臭。

她的心突然好痛好痛。

她咬了咬嘴唇，缓缓地道：“你还不知道吧？你的师父苏仕镜有一个独生女儿，他给他的独生女儿取名叫云娘。”

柳定全身一哆嗦，猛然抬头，直视她的眼睛：“你是师父的女儿！”无怪她会有师父的青丝笔。

云娘点了点头：“青丝笔并不好用是吧？你小的是候，你娘没和你说过吧？算计别人的东西，手指会烂掉的！”

柳定眼睛越睁越大，嘎声道：“你……你在笔上下毒！你的心竟这么狠？”

“为父报仇！如果你是我，会做得更狠。爹爹把你当亲生儿子，你不也害死了他？”

“是……我该死！”柳定大笑：“我早就知道，善恶到头终有报！”

云娘转过身，踏着月色款款而去。眼睛明亮，没有一滴泪，脸若桃花，尽是春意，心里却空荡荡的。

本来，父亲早已有心把她许配给他，可是他的贪懒却毁了他们的幸福。

她爱他，正如他爱她。他们本是郎才女貌，应为神仙倦侣，可惜一步错步步错。

她从此不再有爱，没有爱，就不会痛。何况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男人等着看她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笑。

如今，她已没有流泪的权利。

但她没有想到那个高高在上的男人会死，没想到死得这么快，让她措手不及。

她们这么多妃嫔的共同男人，在软禁皇后的第二天夜里，暴死在一个刚入选进宫的美人怀里。

万岁万岁万万岁的万岁爷死了。皇后仍还是皇后，她却连当贵妃的资格都没有了。

太子即位，尊皇后为皇太后。封她为云庄太妃，黄妃为广宁太妃。奉先皇遗旨，令她们二人陪葬，到另一个世界里继续侍奉先皇。

原来，这就是她入宫二年之久的最终。
她看到黄妃哭嚎着，披头散发往外跑。让两个侍卫硬生生的拖回来，将长而柔软的白绫绕在她颈上，两名太监抓住白绫两端用力一拉……黄妃怔怔的看向她，双手无力的抓住白绫，泪缓缓的溢了出来。

想来，她也不明白，为何自己最后竟是这般的结局。

“娘娘！”一名太监捧着一条白绫走到她面前。

要死，也要死得有尊严。如果风仪尽失的让人勒死，她宁愿死得从从容容。

接过白绫，心如死灰走向自已的寝宫，迎面遇上了已贵为太后的皇后。

她恍然未见，直直走了过去。太后叫住她，说道：“你还是太年青了一点。”

她笑，没有恨意。反问：“原来娘娘并没有忘记后宫里的规矩！”

太后道：“没有人敢忘记！”

皇上绝对不会好好就死的，而且还死得那么巧。那个可怜的女子，怀着一个华丽的美入宫，却成了别人的替罪羔羊。

太后在笑，宛若春光，明媚纯净。其实是她错了，她忘记了一个头脑简单，一味善良的女人怎么能当上皇后？而且听到皇上想废后的传闻竟无动于衷。

白绫越过宫梁，垂了下来。云娘拉住两头打了个结，将头伸了进去。

仿佛，春光里。有娘，有爹，有她。她依在娘怀里，听爹不绝口的夸耀他唯一的徒弟是个绘画天才。

爹扶摸着她的头顶着：“云儿，等你长大了，爹就把你嫁给柳定。那样，你们俩个就不会离开爹的身边，永远和爹在一起。”

娘笑得温和而慈祥：“孩子还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