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中国现代“心学”与“理学”歧异的消解与中国哲学的未来发展
作为哲学史家,冯友兰关注中国现代“心学”与“理学‘的历史定位;作为哲学家,冯友兰关注中国现代”心学“与”理学“歧异的消解,以及这种消解对于中国哲学发展的影响。
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心学家承接中国历史上“心学”的传统,并不意味着其绝对地坚持传统的“心学”立场。熊十力在论及程朱“性即理”之说与陆王“心即理”之说的对立时曾经指出:“如果偏说理即心,是求理者将专求之于心,而可不征事物。这种流弊甚大,自不待言,我们不可离物而言理。如果偏说理在物,是心的方面本无所谓理,全由物投射得来,是心纯为被动的,纯为机械的,如何能裁制万物,得其符则?(符者信也。则者法则。法则必信而可征,故云符则。)我们不可舍心而言理。二派皆不能无失,余故说理无内外。说理即心,亦应说理即物,庶无边执之过。”⒄冯友兰认为,熊十力主张在“性即理”之说与“心即理”之说的对立之中,避免“边执之过”,这“说明熊十力对于心学与理学的分歧,有调和的倾向。”⒅但是,熊十力的“新唯识论”本质上属于“心学”,其学思趣向同“理学”是对立的。
在冯友兰看来,中国现代哲学史上“心学”与“理学”的对立,根本之点在于对“心”的理解不同。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冯友兰写成《新原人》之后,曾与熊十力讨论过“心学”与“理学”的分歧,坦承自己与熊十力在理论方面“本原不同”。他在信中告诉熊十力:“弟不以为于心理学所谓心之外,另有别心。”⒆并认为自己之所以不主张在心理学意义上的心之外还有另外的“心”,“实从不承有本体而来”,而自己“不承有本体”,也是与“心学”“本原不同”的表现。冯友兰不承认在心理学意义上的心以外还有别的“心”,源于他对宋明道学中“理学”与“心学”歧异的考察,也源于他对哲学的一种理解。冯友兰认为,宋明道学中,以朱熹为代表的理学家所讲之“心”,“乃理气合而生之具体的物”。这种作为“具体的物”的“心”,是“人之灵处”,是人的思虑器官。陆王心学所说的“心”,也是这种“具体的物”。因为心学家认定“心于五官最尊大”,认同孟柯“心之官则思”的观念。当心学家基于这样的“心”的观念,将心性看作“一般物事”,主张“心即理”之时,理学家当然无法认同心学家的观念。依理学家的观念,“理”与“气”合乃“心”存在的前提和基础,“理”作为“心”存在的条件之一,当然不能等同于“心”。
在宋明道学中,程朱理学否认“心即理”,也因为程朱理学认为“理”与“心”的区别,乃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的区别。在程朱一派看来,“心”是具体的,“理”是抽象的,具体的“心”属于形而下者,抽象的“理”属于形而上者,两者无法等同。唯有将“理”与“心”区别开来,才能将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区别开来。陆王心学也讲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但陆王心学理解的形上形下与程朱理学的理解实际上并不相同。程朱一派认为“理”不能等同于“心”,是因为他们力主“道非阴阳”,以“所以阴阳者”为道;陆王心学主张“心即理”,则是肯定“阴阳已是形而上者”。因此,冯友兰认为“朱陆所见之实在不同,盖朱子所见之实在,有二世界,一不在时空,一在时空。而象山所见之实在,则只有一世界,即在时空者。只有一世界,而此世界,即与心为一体,所谓’宇宙便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⒇冯友兰如此评定朱陆所见“实在”之不同,实际上也表明了他自己的理学家立场。因为在他看来,陆王心学实际上把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混同起来了。而如此辨析形而上者与形而下者,理论上已没有什么意义。陆王心学一派的学者实际上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为在陆九渊之后,即有心学代表人物反对“裂道与器”,主张区分形上形下非圣人之言。但宋明道学中“心学”与“理学”的基本对立延续到了现代中国。对于程朱一派对形上形下的区别,他自己当然持肯定的态度。因为他把哲学的任务,理解为辨析事物的共相。而程朱一派所讲的“理”,正是他所理解的哲学研探的对象。
冯友兰认为,在宋明道学中,程朱理学与陆王心学对“实在”的理解不同,对于把握实在的方法的理解也有对立的倾向,这种对立同样延续到了现代中国。在中国现代哲学史上,熊十力心学“归本性智”,主张“仁即本心”,以“本心之仁者”为“万化之源,万有之基”。在把握“性智”仁体的方法上则提倡“归于超知”。主张“本体之炯然自识”,或说“本体之自明自了”。在哲学方法上,熊十力虽然也认为玄学,始于理智思辨,归于反己内证。但他主张的把握仁体的方法,主要的还是直觉。因为熊十力认为对仁体的把握,即是“性智炯然自识”,有了这样的自识,“真理何待外求?”这种“自识”的方法,不仅表明熊十力的哲学方法主要是直觉,而且表明熊十力主张的直觉是一种内在的体认或说内省的直觉。冯友兰与金岳霖作为“理学”的代表,在哲学方法方面则十分强调理性,强调对哲学概念的逻辑分析。冯友兰在自己的哲学方法中,虽不排除直觉,但他强调直觉的方法,只能是对逻辑的方法的补充,将哲学方法理解为理智与直觉的统一,在哲学方法上仍然表现出一种理性主义倾向,表现出理学家同心学家的对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