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韩、孟相比,元、白登上诗坛的时间要稍晚一些。大抵在贞元十九年(803)春天同登吏部第之后,31岁的白居易与24岁的元稹才相识,从此拉开了元白诗派的序幕。但在此之前,较元白年长的张籍、王建即创作了一定数量的乐府诗,不无影响,以致后来白居易《读张籍古乐府》称赞张籍曰:“尤工乐府诗,举代少其伦。……风雅比兴外,未尝著空文。”从表现特点上看,张、王的乐府诗如张戒《岁寒露堂诗话》卷上所言:“专以道得人心中事为工”。又如《唐音癸签》卷7引高木秉评语:“或旧曲新声,或新题古意,词旨通畅,悲欢穷泰,慨然有古歌谣之风。”后来的元、白创作乐府诗,显然受到张、王的影响。但较之张、王,元、白所作乐府诗题旨更为显豁,批判更具力度,整体结构更具系统性,在写实化、通俗化的程度上有了进一步的升进。因此,后人论元白诗派,多将张、王纳入其麾下,是有道理的。
不过,元白诗派的特点又不仅仅表现在乐府诗的创作上,除乐府讽谕诗外,元、白二人还花费大气力于“杯酒光景间”的“小碎篇章”和“次韵相酬”的长篇排律上,从而形成时人艳称的“元和体”诗。(注:关于“元和体”的界说,参见尚永亮、李丹《“元和体”原初内涵考论》,《文学评论》2006年第2期。)这些诗作,或于浅斟慢酌之际,面对风云月露、情爱悲欢,吟哦赋诗,宣泄情臆,在艺术上多具思深语近、风情摇曳的特点;或于愁离恨别之秋,思亲恋友,感怀人生,在艺术上则穷极声韵,别创新词,斗巧争能,以难相挑,透露出诗歌游戏的意味。然而,深一层看,在其争难斗胜、呈技献巧的笔墨中,也还包含着一种创前古所未有、示来世以轨辙的意图。清人赵翼《瓯北诗话》卷4有言:“大凡才人好名,必创前古所未有,而后可以传世。古来但有和诗,无和韵。唐人有和韵,尚无次韵,次韵实自元白始。依次押韵,前后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长篇累幅,多至百韵,少亦数十韵,争能斗巧,层出不穷,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韵不过一二首,元白则多至十六卷,凡一千余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传。盖元白觑此一体,为历代所无,可从此出奇;自量才力,又为之而有余。故一往一来,彼此角胜,遂以之擅场。”这话说得切中肯綮。元白二人自负才高,选择前贤忽视的领域,求新奇求变化,力图在开、天之后诗坛盛况不再的情况下,另辟蹊径,开拓诗歌新天地,实可视作潜藏于他们内心深处的一大情结,亦为长篇排律创作的深层动因。白居易在其“诗到元和体变新”句下自注曰:“众称元白为千字律诗,或号元和格”。其中流露的自得、炫耀语气,已隐然透出个中信息。
考察元白诗派,还需特别关注元、白二人所具有的较为突出的传播接受意识。白居易自元和十年(815)至会昌五年(845)30年间7次自编诗文集,记他《苏州南禅院<白氏文集记>》“家藏之外,别录三本”,《白氏长庆集后序》有言:希望诗作“传于后……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这些说法和做法,已表露出他对自己文集传播后世的高度重视。至于他早年在《新乐府序》中所说“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其事核而实,使采之者传信也;其体顺而肆,可以播于乐章歌曲也”,更是分别强调了语言须质朴通俗,议论须直白显露,写事须绝假纯真,形式须流利畅达,而所有这些,都是站在读者的立场来考虑的,都是为使其作品能够传播得更为深入人心、更为广远而设计的。日本学者有言:“白居易把传诵和保存最大限度的诗歌,始终作为自己的一种执着信念。”[16]可谓具眼之论。与白氏相比,元稹正堪伯仲。他在《白氏长庆集序》中对自己与白居易诗在“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堠、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等情况的详尽描述,便不仅是站在接受、传播角度对其作品的一种自我评价和巧妙宣扬,而且在对元和体作规定的同时,已大致发掘出了传播过程中信源(创作个体)、信道(创作文本)和信宿(文本接受者)三个基本要素。
刘禹锡、柳宗元是与韩、孟、元、白并世而创作取向颇有差异的两位大家,人称“刘柳”。一般来说,当我们把两个作家习惯性地并提时,往往意味着二者之间有鲜明的共性存在,如上所述韩孟、元白、张王即无不如此。“自苏、李以来,古之诗人各有匹耦。”[17]《古欢堂杂著》卷1分别而论,柳宗元、刘禹锡就各有“韦柳”、“韩柳”、“刘柳”、“刘白”多种并称。“韦柳”用来指称韦应物和柳宗元五古和山水诗歌艺术风格的相近,“韩柳”多指代韩愈和柳氏在古文运动中的地位和功绩,“刘白”是就刘禹锡、白居易晚年在文学意气上的相投和酬唱而言,而“刘柳”则指柳宗元、刘禹锡两人在政治活动、人生遭遇、社会思想以及创作成就等多方面的相似。
“刘柳”这一并称最早起源于《旧唐书》对二人参加永贞革新的批评。承此余绪,历代接受者更从不同方面对刘柳进行并论。如在诗文创作上,马端临《文献通考》卷230云:“禹锡早与柳宗元为文章之友,称‘刘柳’。”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七律凡例》云:“子厚骨耸,梦得气雄,元和之二豪也。”在才华和成就上,乔亿指出:“八司马之才,无过刘、柳者。”[17]《剑溪说诗又编》欧阳修在表达了“君子之学,或施之事业,或见于文章,而常患于难兼也”这一观点后说:“刘、柳无称于事业,而姚、宋不见于文章。”[18]《薛简肃公文集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