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治经兼采汉宋,以义理为本。顾炎武说:“孔子之删述六经,即伊尹、太公救民于水火之心,而今之注虫鱼、命草木者,皆不足以语此也……故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小学考据只是解经的工具,阐发经典中的义理才是治经的根本。《日知录》卷一专论《周易》,略举数例,可见顾炎武以义理为本的解经宗旨。比如“朱子周易本义”条,考察《周易》经传的卷次和经传分合的流变之后,顾炎武说:“秦以焚书而《五经》亡,本朝以取士而《五经》亡。今之为科举之学者,大率皆帖括熟烂之言,不能通知大义者也。而《易》、《春秋》尤为缪戾。以《彖传》合《大象》,以《大象》合爻,以爻合《小象》,二必臣,五必君,阴卦必云小人,阳卦必云君子,于是此一经者为拾沉之书,而《易》亡矣。”解《易》要以寻绎大义为要务,主张以义理解《易》,反对象数派学说,表彰王弼的《周易注》和程颐的《伊川易传》:“荀爽、虞翻之徒,穿凿附会,象外生象,以同声相应为震、巽,同气相求为艮、兑……《十翼》之中,无语不求其象,而《易》之大指荒矣。岂知圣人立言取譬,固与后之文人同其体例,何尝屑屑于象哉!王弼之注,虽涉于玄虚,然已一扫《易》学之榛芜,而开之大路矣。不有程子,大义何由而明乎?”顾炎武认为,《周易》大旨切于人事,解《易》、用《易》,要落实在崇德寡过,修身治世的人伦日用上:“孔子论《易》,见于《论语》者二章而已。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曰‘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是则圣人之所以学《易》者,不过庸言庸行之间,而不在乎图书、象数也……《易》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一言以蔽之,曰‘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夫子所以思得,见夫有恒也,有恒然后可以无大过矣。
乾嘉汉学家发扬光大了顾炎武倡导的考据实证方法,却无视其寻求六经大义的治学宗旨。陈澧说:“训诂考据有穷,义理无穷。‘终风且暴’训为‘既风且暴’,如是止矣!‘学而时习之’,‘何必日利’,义理愈紬绎,愈深愈博,真无穷矣!”汉学最大的弊病在于只重考据不讲义理,陈澧独具慧眼地指出顾炎武等人熟读宋儒书,就是强调义理的重要性,以重义理纠汉学之偏。他说:
国初儒者,救明儒之病。中叶以来,拾汉儒之遗,于微言大义,未有明之者也。故予作《学思录》,求微言大义于汉儒宋儒,必有考据,庶几可示后世耳。
陈澧仿《日知录》体例作《东塾读书记》。《东塾读书记》卷四专论《易》,陈澧认为《周易》切于人事,其大旨是教人崇德、寡过、修身,解《易》要以义理为本,推崇王弼的《周易注》和程颐的《易传》,驳斥象数派易学。这和顾炎武的易学观完全一致。陈澧解《书》、《诗》、《春秋》诸经也同样遵循顾炎武兼融汉宋、考据为工具、义理为根本的治经宗旨。
第二,通经致用,经世济民。顾炎武博极群书,研精经史,但他治学的归宿在于明道救世。顾炎武说:“君子之为学,以明道也,以救世也。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某自五十以后,笃志经史,其于音学深有所得,今为《五书》,以续三百篇以来久绝之传。而别著《日知录》,上篇经术,中篇治道,下篇博闻,共三十余卷。有王者起,将以见诸行事,以跻斯世于治古之隆,而未敢为今人道也。”张舜徽先生认为:“顾氏研究经学的宗旨,归于致用,努力探求先民制作原意,想把几部经典中的主要理论,运用到修己治人的实际方面去。”顾氏门人潘耒指出,《日知录》的著述宗旨是明体达用,匡时救世:“有通儒之学,有俗儒之学,学者将以明体适用也。综贯百家,上下千载,详考其得失之故,而断之于心,笔之于书。朝章国典,民风土俗,元元本本,无不洞悉,其术足以匡时,其言足以救世,是谓通儒之学。……异日有整顿民物之责者,读是书而憬然觉悟,采用其说,见诸施行,于世道人心,实非小补。如第以考据之精详,文辞之博辨,叹服而称述焉,则非先生所以著此书之意也。”
陈澧说:“孟子论天下‘一治一乱’,而曰‘我亦欲正人心’。顾亭林之言,足以畅其旨。其言曰:‘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而所以转移人心,整顿风俗,则教化纪纲不可阙矣。百年必世,养之而不足,一朝一夕,败之而有余。’亭林在明末,亦一孟子也。”把顾炎武比做孟子,推尊之意无以复加。而振纲纪、正人心、美风俗,这正是顾炎武经学思想的核心之义。
陈澧说:“仆近年为《学思录》……今以论著之大旨告足下:仆之为此书也,以拟《日知录》,足下所素知也。《日知录》上帙经学,中帙治法,下帙博闻。仆之书但论学术而已。仆之才万不及亭林,且明人学问寡陋,故亭林振之于博闻。近儒则博闻者固已多矣。至于治法,亦不敢妄谈。非无意于天下事也,以为政治由于人才,人才由于学术。吾之书专明学术,幸而传于世,庶几读书明理之人多,其出而从政者,必有济于天下。此其效在数十年之后者也。”《日知录》于经学、史学、吏治、风俗以至博闻掌故无不赅备,《东塾读书记》则专论学术。陈澧在《与黄理压书》中说:“读书三十年,颇有所得,见时事之日非,感愤无聊,既不能出,则将竭其愚才,以著一书,或可有益于世。……至于学术衰坏,关系人心风俗,则粗知之矣。笔之于书,名曰《学思录》。”明学术,才能正人心、兴教化、致太平,此可谓得顾炎武经世致用观之精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