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未老

青山未老

罗嘉怡

湖北省武汉弘桥中学430000

杨清今年八十九岁，这个年纪已经足够老了。很多人都没有他这样长寿，小时候爹娘想给他取名杨青，因为出生的时候院子里杨柳正青，可是算命的说他命里缺水，只能换成了清水的清。

“爷爷你去哪”孙子看着他拎着一个红包袱往山上走。

“你少管。”杨清含混的低骂了一句，头也不回的走。他拄着拐杖，几乎手脚并用爬上一个山坡。坡上一个土堆，准确的说，是一个冢。

“团长，”杨清艰难的坐在空地上，远山一片青翠，早晨下了雨，空气清冷潮湿。如果时间再往回走七十年，让他上房顶他都能玩出现代跑酷的感觉。“团长，快七十年了，我要是还走的动，明年我还来。”说完他把包袱里的酒壶拿出来打开，绕着土冢浇了一圈。

他闭上眼睛，山里的风在耳边呼啸，与他脑子里的场景重合。与此同时，千军万马从身边飞驰而过，还能看到战火纷飞，狼烟四起。

“若乃春风春鸟，秋月秋蝉，夏云暑雨，冬月祁寒……照烛三才，晖丽万有，灵祗待之以致飨，幽微藉之以昭告。”脑子里这个人是喜欢读《诗品》的，但他不是书生，是个武将。或者说，国家让他做了个武将。杨清记不得这个读过书的团长到底长什么样子，大概就是文人的样子。文人是什么样子，他说不清楚。只是每次回忆起1949年，他都会首先看到这个挺拔的身影。

“团长，你说你，每天读这个，有什么用”杨清擦着枪，问团长。三一年九一八时他还小，现在他已经是大人了，他觉得应该扛起枪了。

“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团长把书合上，他每天早上会教村里的孩子读书，教的大多是杜甫辛弃疾一类的“要不然，等打完仗，我教你读书。”

“好啊，”杨清答应的很爽快，比起其他人，他更喜欢团长，这个书生模样的人带他们打了好几次胜仗，他打心底佩服这样的人“不过我可能读不出来什么了，不过等我有儿子了，我肯定让他多读书。太平盛世喜欢读书人。”

后来，那场仗打完了，不仅那一场打完了，全国都打完了。他们打到一半，可以说在弹尽粮绝的时候，对面的炮火几乎是戛然而止，仿佛刚刚一切的电光火石是假的一般。杨清抱着枪躲在战壕里，身上绑着最后的一点手榴弹。他已经准备鱼死网破了。现在除了炮弹在耳朵里留下的轰鸣，只有电话的声音。

他爬过去拿起听筒，对面说，日本人签字投降了。这个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但是对于一个几秒前还在浴血奋战的人来说。这个消息，就像一直在沙滩上寻找温暖石头的人，在不得不摸过无数冰冷石块后，蓦然回首，发现真的有一颗石头触手生温的不真实感。杨清放下电话，对面的军队在缓缓退去。他愣了半天，才敢站起来，没有人开枪。他终于指着离开的部队开始朝身后大喊“我们赢了！团长——你看——他们都走了！”但是没有人回答他，他禁了声，小心翼翼的看向四周。没有人，或者说，没有活人，两国士兵的尸体，却可以充满眼睛。杨清想哭，但没哭。从小他就被告诉，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是不能哭的。他茫然的注视着眼前满目疮痍，希望找到任何一线生机，可是没有。无论是敌是友，都已经没有生息。大战之后的平静最磨人，那种寂静会包裹的人无法言语。而茫然之后，浓烈的悲伤才会涌上心头，杨清颤抖的声音再次不断沉沉重复着那句本该普天同庆的话“我们赢了啊，可是我们赢了啊……你们怎么……”

目光所及，千村万落生荆棘。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团长每天早上念书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还是不懂这些文绉绉的话什么意思，但是大概可以感受到了一点那种悲怆了。如果他听的再认真一点，就会知道，还有一句更为大气也更为无奈的诗“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

晚上，他坐在老乡家里，用身上最后一点钱要了一大壶乡中的绿豆烧，这是烈酒。那人执意不要钱，他不管，把钱塞在碗橱就出门了。不知不觉中，他又走到了白天的战场。他躺在战壕里，可以看到天空，天上有星星，杨清张大嘴，把酒浇在嘴里，也浇了满脸。突然，那满天的星星变成了满天的战火，他看见了照明弹爆开瞬间才有的光亮。杨清一咕噜站起来，看见战斗打的火热，只有他还傻站着。可是等他去拿枪的时候，手指却怎么也碰不到。杨清愣了，再抬头，战斗的声音没有了，周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蠢蠢欲动，山风呼啸而过，惊起一林鸟雀。

杨清想看清楚到底有什么东西在那，就看见一堆人不像人的东西在他不远处。有的腿断了，有的脖子歪了，有的脑袋缺了一大半……一个个面目狰狞，仿佛幽冥深处的厉鬼。这些东西，都一点点以极其怪异的姿势向他彳亍而来，发出阴沉如同腐朽的锯子在耳边摩挲的声音“为什么只剩下你……”。

杨清往后退，眯眼看着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当他看清这些人身上泥血交杂破烂不堪的军装后，他突然不害怕了。

“团长，你们带我走吧……”杨清笑了笑，平静的对那群“人”说到。杨清索性把酒壶随手一扔，低着头不知道是什么情绪。忽的，他抓下自己的帽子发狠一样扔在地上，噗通跪下，开始扯着嗓子恸哭“我们赢了，团长，日本人投降了……我们赢了……赢了啊……”

对面这些人的动作突然都一顿，伫立在原地看着杨清。杨清还在哭嚎，他双手攥着膝边的泥土，一拳一拳锤在地上，仿佛要把这些年的屈辱都发泄出来“我们赢了……日本人都走了……你们也带我走吧……”霎时间，整个山岗，万鬼同哭。他们伫立在山中，如同永不倒下的旗帜，也是一个国家的希望。应作云南望乡鬼，身死魂孤骨不收。如果这是最痛苦的事情，那么海晏河清，大概是对这些人最好的慰藉。

杨清就趴在战壕里睡了一夜。杨清再睁开眼睛，几十年岁月就那么过去了，他从少年变成老者。他这个老军人，对子女说的最多的，除了忠义，就是读书，读辛弃疾，读杜甫。读醉里挑灯看剑，读国破山河在。

巍巍远山依旧苍翠，绵亘不绝。战争不曾给青山留下任何痕迹，但又有多少男儿浴血中，卫我中华一脉同。杨清站起来，扶着土冢喘息几下，道“团长，真的不好意思。我连你叫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就只能把你喜欢的那本书埋在这了。”

杨清努力的做了一个立正的样子“孙子今天教我一句诗，我背了好久才记下来……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杨清愣了楞，他还是不记得最后几个字。只能对着土冢规规矩矩敬了一个军礼。

去家千里兮，生无所归，而死无以为坟。

2018.09.18，第八十七年，谨以拙作献给为此事业奋斗过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也许已无能为力。即使我不曾知晓他们的名字，也未曾目睹这一切，未曾猜到这一切。但我能做到，不忘却这一切。并以同样的血性，继续奋斗下去。——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