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植------ 《红楼梦》前八十回与林黛玉有关的植物意象研究

黛玉与植 ------ 《红楼梦》前八十回与林黛玉有关的植物意象研究

丁娟

天津市兴南中学

张爱玲在《红楼梦魇》中说过，人生中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红楼梦》让人着迷之处数不胜数，然而连张爱玲这样的旷世奇才也说，这样的大梦，详起梦来实在有无从着手之感。既此，出于一个“铁杆儿红迷”对林黛玉的专注挚爱，本文从四个方面着手研究《红楼梦》前八十回与黛玉有关的植物意象，即，前世与判词，居所与环境，诗词与文赋，知己与心腹。

1. 前世与判词

在《红楼梦》第一回中，僧道行谈之时，透露林黛玉前世之形原为西方灵河岸三生石畔上的一株绛珠仙草，而贾宝玉则为娲皇未用的一块顽石。那时，警幻仙子名他为赤霞宫神瑛侍者，他却中日游走在灵河岸畔，看见这珠仙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仙草因受他雨露之惠，并无此水可还，边定下同他下世为人后，终生还泪以报其恩。林黛玉在其诗词之中多次用“水”、“雨”、“泪”等意象来印证前世“还泪”之说。例如，《葬花词》中，“独把花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又如，黛玉在宝玉送来两块旧帕后，神魂驰荡又暗自神伤，写道：“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例三，《秋窗风雨夕》中，“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最后，《桃花行》中，将花泪比照，达到极致，“花之颜色人之泪”，“泪自长流花自媚”，“泪干春尽花憔悴”。

在第六十三回中，众人在怡红院同玩“占花名”为宝玉庆祝寿辰。林黛玉抽中花签，芙蓉一风露清愁，签后写着“莫怨东风当自嗟。”此句出自欧阳修《明妃曲》，前一句为“红颜胜人多薄命”。紧接着第六十四回中黛玉的五美吟《明妃》中一句“红颜命薄古今同”，前呼后应，正是自身命运的写照。第七十八回中，晴雯化为芙蓉花神，宝玉又作《芙蓉女儿诔》来悼念晴雯。前后看似不通，上下实则伏笔。晴为黛影，黛为晴言。这就解释了“占花名”中未出现晴雯花签之疑。另外，香菱抽中“并蒂花”，荷花的一中，荷花即水芙蓉。又一易射黛玉之例，其一黛菱同命，其二师徒相惜。在第四十回中，黛玉偏爱那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雨荷相衬，实在绝妙。又借与黛玉有关联的湘云“海棠”之签和袭人“桃花”之签进行铺设。湘黛关联密切，后文有详述。袭人则与黛玉有同天生日之缘。

第五回中，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翻开“薄命司”“金陵十二钗正册”首页，以两株枯木喻指林黛玉，乃为“世外仙姝寂寞林”。判词中还借用“咏絮才”谢道韫代指林黛玉，后续在第七十回中，回应以黛玉以柳絮为题的《唐多令》一首，缠绵悲戚，才气绝伦。红楼梦仙曲《枉凝眉》以“阆苑仙葩”悲吟黛玉亦花亦草，皆木植之命。在第二十八回中，黛玉葬花后也悲叹自己不过是个草木之人罢了。太虚幻境判词中提及木石前盟，宣照宝黛前世之缘。在第三十六回中，宝玉梦中惊语“木石姻缘”，这偏执一念，便是一世一生了。

2. 居所与环境

在第十七回中，众人观览大观园中的“有凤来仪”，对其描述详尽。一代粉垣，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后院墙下一隙，得泉一派，盘旋竹下而出，这便是被元妃赐名的潇湘馆。黛玉入住潇湘馆，也是由其衷爱那几竿竹子，比别处郁清幽。正如居所若其人，黛玉天性冷若寒烟，淡若凉竹。她住的是潇湘馆，又极爱哭，绝配了娥皇女英泪洒斑竹而得名的“潇湘妃子”的别号。第四十回，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进潇湘馆，满眼翠竹夹路，土地下苍苔布满。又从贾母口中得知窗上纱也是绿的，院子里又无桃杏树。一幅落叶萧萧，寒烟漠漠之画面，令人触景生凉。还有几处描写，更深入刻画了这幅景象。第三十五回，黛玉回潇湘馆，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窗外竹影映入纱窗，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自叹“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泠泠”。第四十五回，黛玉秋分过后，又犯旧疾，偏逢雨天，真所谓“秋霖脉脉，阴晴不定，兼着那雨滴竹梢，更觉凄凉”。即使宝玉暖心探望过后，黛玉也是听见窗外竹梢落叶之上，雨声淅沥，清寒透幕，不觉又滴下泪来。

潇湘馆中竹子占据了首屈一指的地位，然而，还有个“配角”也不容忽视。第十七回提到过后园有大株梨花并芭蕉。林黛玉在第三十七回提笔妙句“偷来梨蕊三分白”来咏白海棠，可见这纯白无暇的梨花在黛玉心中的份量。第五十二回，介绍黛玉的暖阁之中还摆放着一盆薛宝琴送来的的单瓣水仙，黛玉怕满屋的药味搅坏了花香，转送惜花之人贾宝玉，足以见得黛玉对水仙的怜爱之情。不管是纯白的梨花，还是淡雅的水仙，都和黛玉的气质相得益彰，绝对都是“潇湘风格”的居饰。

不得不提的是，与潇湘馆的“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怡红院的“红”。若说竹子是黛玉的心头好，那株西府海棠便是贾宝玉的眼中宝。被赐名“怡红院”前的“红香绿玉”亦或是“怡红快绿”岂不就是暗指宝黛二人。在宝玉口中一红一绿，绝配搭档，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在宝玉心中，宝黛才是天生一对，密不可分，林妹妹是扎根其心底，牵绊其一生的那株植。

3. 诗词与文赋

在《红楼梦》前八十回中，有八回集中体现了黛玉的十八首诗词代表作品，其中有十一首作品都有植物意象有关。《旧帕诗其三》“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识香痕渍也无？”和《秋窗风雨夕》“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这两首均与黛玉偏爱的竹子有关。竹子意象体现的是黛玉性格中的主旋律，清冷。可谓宝玉口中的“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另外其它九首作品的有的直接以花卉为主题，有的出现了或泛泛或具体的花卉意象。这些花卉意象则从不同的层面和角度浮现了黛玉性格的多面性和立体感。《世外仙源》一句“花媚玉堂人”，未得展示黛玉文才，代宝玉作《杏帘在望》“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此处的“绿”灵动飘逸，尽现黛玉展才后的快活心境。《葬花词》简直是对黛玉一生的悲吟，“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咏白海棠》“借得梅花一缕魂”，梅花的意象和黛玉的的形象相对而立，却又相拥而融。《菊梦》“衰草寒烟无限情”，以植物意象咏植，尽现潇湘风格。《桃花行》中，一句“帘中人比桃花瘦”让人顿生怜惜之情。桃花意象更预言了宝黛之情的结局，“花飞人倦易黄昏”。以柳絮为题的《唐多令》，借文自叹“漂泊亦如人命薄”。黛玉笔下的植物意象偶有明媚，大多伤悲。

除植物意象外，黛玉笔下还有花鸟对照和花月对照引人注目，就连作者也喜用花鸟这组对照来形容黛玉。第二十六回，黛玉去怡红院探宝玉，却吃了闭门羹，引得黛玉无限伤感，可谓“花魂点点无情绪，鸟梦痴痴向处惊”。紧接着饯花期，黛玉在《葬花词》中悲泣“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宝玉听过《葬花词》后感慨：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花鸟对照体现的是黛玉性格的对立面，一静一动，一文一武。黛玉也赞叹“守如处女，出如脱兔”这样的品格。不难理解“騄駬何劳缚紫绳？驰城逐堑势狰狞”这样的气魄之句也出自黛玉笔下，更易接受回到潇湘馆中与鹦鹉对话的黛玉，似乎也明白她的贴身丫头为何名为“紫鹃”“雪雁”了。

再说花月对照意象，太虚幻境《枉凝眉》中喻指宝黛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可知花月意象影射宝黛二人。二人眼中的彼此也是花颜月貌。《咏菊》中，“口角噙香对月吟”，和《桃花行》中，“寂寞帘栊空月痕”，两首皆以花对月。不管是坚韧执著，亦或是炙热勇敢，到头来不过都是“秋闺怨女拭啼痕”。而第七十六回，黛玉在中秋赏月之地凹晶馆同湘云联诗悲叹道“冷月葬花魂”，这一震慑心扉之绝唱正是宝黛情缘的归处。

4. 知己与心腹

纵观《红楼梦》与林黛玉有着千丝万缕关联的人物有，莫逆于心的贾宝玉，诗趣相投的史湘云，萍水之缘的香菱，亦真亦幻的晴雯，以及忠贞不渝的紫鹃。而这些关联大多透过植物意象实现。

第三回，宝黛初会，黛玉眼中的他为“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红配绿，花对月是开启宝黛情缘的专属密码。宝玉眼中的她则为“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娇花”“弱柳”饱含宝玉对黛玉从一至终的珍视，怜爱，宠溺。第二十三回，宝黛在沁芳闸桥边桃花树下同读《西厢记》，风吹过，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桃花寓意爱情，那时的他们芳心萌动，花好月圆。第三十一回，黛玉认为那花倒是不开的好，以免花谢增惆怅。宝玉唯愿花常开，人常在。宝黛虽秉性迥异，却心照神交。第七十九回，宝黛同改《芙蓉诔》，小姐多情，公子无缘，寥寥数语，令人动容，前世的牵绊，今生的遗憾，一对佳偶竟离散！

第六十二回，史湘云在宝玉生日酒令会上，饮酒过多，过后醉卧于芍药花中，香梦沉酣。芍药花寓意情有独钟，在古代更是爱情的信物。湘云钟情于谁？第四十回中，林黛玉行令时，说道“仙杖香挑芍药花”，暗示了宝湘二人密不可分的关系。然而，“红芍药花虽共醉，绿蘼芜影又分将”，又预示了俩人终将离散的结局。太虚幻境出现了四位仙姑，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暗指宝玉的四位红颜知己林黛玉、史湘云、薛宝钗和妙玉。这是头一回林史紧挨出现在前两位，这一安排也暗示林史二人关系密不可分。宝黛湘三人有情感交织，黛玉对湘云却无芥蒂之心，皆因二人身世背景及在贾府的处境地位诸多相似，且二人与宝玉都有始无终，所以，二人更多的是惺惺相惜。第六十三回中，湘云的“占花”名为海棠，花签写着“只恐深夜花睡去。”而此句正是对黛玉《咏白海棠》“倦倚西风夜已昏”的遥相呼应。海棠本是宝黛情愫的重要象征，这样的安排再次体现了宝黛湘的三角关系。若黛玉湘云经历无交织，情感无共鸣，不会在中秋对出“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这样让妙玉都拍手叫绝的凄美佳句。这一凄凉之音更预示了三人与宝玉情感的相同结局。

“金陵十二钗副册”首页为香菱的判词“根并荷花一茎香”，这一判词喻其原名“英莲”，本应是出身高贵，冰清玉洁的大小姐，然而“平生遭际实堪伤”。进了薛家后，宝钗为其取名为“香菱”。菱花形似荷花，却漂浮不定于池中。后夏金桂又改其名为“秋菱”，花落于悲秋。第一回僧人道“菱花空对雪澌澌”，预言了香菱遭劫为妾，在薛家不得安宁的命运。“荷花”这个意象把黛菱联系在一起，一则二人皆漂泊不定，孤苦无依，二则二人有共同的追求和志趣。受尽欺凌的香菱并非怨天尤人，骨子里依然坚持学诗的理想信念。虽和宝钗住一起，却拜黛为师。外人眼中尖酸刻薄的黛玉却对香菱百般耐心。功夫不负苦心人，连改三次之后，终于圆满完成了《咏月诗》。“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处处尽现黛玉影子。“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直抒师徒二人的悲戚痛楚。

晴雯是宝玉的丫鬟，却被视为黛玉的“替身”，基于以下几点，第一，她是宝黛情感的沟通桥梁，曾在三十四回替宝玉为黛玉送旧帕，这宝黛情感的重要信物。第二，两人外貌皆风流灵巧，性格皆齿露锋芒，皆对宝玉忠心体贴。第三，晴雯的判词出现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首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多情公子空牵念”，不管是判词出现的位置，还是内在涵义，皆影射黛玉。第四，晴雯的结局是被王夫人赶出贾府，为的是让其离开宝玉。这也预示了宝黛关系终将被迫结束。最后，宝玉的《芙蓉诔》中以海棠、荷花等意象悲悼晴雯，实则影射芙蓉花神“真主"林黛玉。

紫鹃的描述在书中不详，然而每一回她的出现皆与主人黛玉有关。紫鹃的名字应该也是黛玉给取的，是一朵绽放的杜鹃花？还是一只啼血的杜鹃鸟？黛玉的初心应是亦花亦鸟，合二为一。紫鹃在书中实则为黛玉的“代言人”，作为仆人，她对主人体贴入微，忠心不二。第八回，紫鹃派雪雁为姑娘送手炉，黛玉表面奚落，实则宽慰，可见主仆情深。同时紫鹃也是宝黛情感的见证者和捍卫者。第五十八回，慧柴鹃情辞试莽玉，闹出轩然大波来，她亦无悔，黛玉亦无责。鉴证二人超越主仆的至密关系。作为情感的馈赠，黛玉在两首代表作中引用到“杜鹃”的意象。《葬花词》中“杜鹃无语正黄昏”，《桃花行》中“一声杜宇春归尽”。黛玉为花木之人，她天性中的另一面则由紫鹃体现出来，“一时一刻我们两个离不开，他倘或要去了，我必要跟了他去”。紫鹃的坚韧勇敢正是黛玉心中那个无法释放出来的“真我”。

《红楼梦》给读者留下众多悬谜，正是这些疑惑谜团带来了取之不尽的知识宝藏。本文从植物意象的角度下手，拙析林黛玉的人物形象，旨在表露对本人物深远的爱戴之心，同时表达对梦阮先生的无比敬仰之情。张爱玲在《红楼梦魇》最后说，天才在实生活中像白痴一样的也许有，这样的人却写不出《红楼梦》来。

参考文献：

[1]《红楼梦》，曹雪芹，高鹗，2007年1月第3版， 北京燕山出版社。

[2]《红楼梦》，曹雪芹，高鹗，2005年4月北京第1版， 中华书局。

[3]《红楼梦魇》，张爱玲， 2012年7月第1版， 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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