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读杜甫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8-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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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杜甫

董永书

董永书(四川广安友谊中学实验学校四川广安638500)

中图分类号:G623.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ISSN1672-6715(2018)12-018-02

读古人诗文,常想见其为人,揣摩其人格形象。余光中在论及朱自清散文时云:所谓风格,其实也就是“艺术人格”,而“艺术人格”愈饱满,对读者的吸引力也愈大。李白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豪迈不羁仙风道骨;杜甫最动人的,则是他的穷愁老病满眼忧伤。

李白眼里只有自己。他写自己的形象多是昂扬的,他的诗文里“我”最醒目。“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他是双翼如云的大鹏,相信自己“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而杜甫亦有大志,但孤独无依的他只是“天地一沙鸥”。

李白是游侠,“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李白是战士,“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而杜甫是“儒冠多误身”的消沉文人,是“到处潜悲辛”的少陵野老。

李白在诗中,常有送别,他是个不错的朋友,也是个顽皮的酒鬼狂生。而杜甫在诗里,是丈夫,是父亲,是欠下酒债的穷人,是漂泊四方的病者。

李白对天上的事情很熟悉,一写就写到天上如何,神仙如何。贺知章叫他谪仙人,他也以之自居。我们看他如何忧国忧民:

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邀我登云台,高揖卫叔卿。恍恍与之去,驾鸿凌紫冥。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

李白跑到天上,主要目的是跟神仙相交,顺便看了一下大地,人间疾苦点到为止,难得一片糊涂。而杜甫,则是大地上的行吟歌者,边走边唱,人间的黑暗冰冷,他一一道来,比谁都清醒。

李白是青春诗人,激情不竭。杜甫是暮年诗人,他晚年写的关于秋的诗歌最好最多。“秋兴”一下,八首即来。

李白的许多诗,放佛与人对话,气派大嗓门大。他的诗,总有一个听者在旁。我们读时,感觉李白就在耳旁说着酒话梦话。杜甫之诗,往往是被生活的不幸逼到角落而双手无措时的痛语,他无可奈何,我则不忍卒读。

李白得意时真狂,失意时佯狂。真狂可笑,佯狂可哀。“我辈岂是蓬蒿人”,“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共杯酒”,他丝毫不掩饰虚荣与庸俗。一个摧眉折腰的李白,其实也是真的李白。杜甫鲜有得意时,但并非总是铁板一块的苦脸。看他少年时“一日上树能千回”,看他“痴心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杜甫的自嘲中还有股可爱幽默劲。

李杜性格迥异。但想想杜甫那个狂傲的祖父杜审言,想想杜甫年轻时的诗句“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我们似乎可以这样说:杜甫也曾是个豪情万丈的李白似的人物,他的人生把他变成了一个深沉严肃的杜甫。

李白那么飞扬跋扈,只有杜甫看出了“斯人独憔悴”;李白狂到“世人皆欲杀”,而杜甫“吾意独怜才”。他确实是李白的知音。李白是杜甫的另一个自己。杜甫垂怜青睐的,不过是那个张狂潇洒却又不遇于时的另一个自己。

杜甫自己的寂寞却不是李白所了解或者所想了解的。为李白传神者杜甫也,为杜甫写照者又是谁?杜甫比李白更寂寞,他的知己又在哪里?

李杜都是寂寞人。历史不在乎他们生前的寂寞。历史的喧嚣终将被岁月的风云荡尽,而留下的偏是寂寞者的诗篇。

李白二十来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家越来远,最后死在异乡的水上。杜甫二十来岁,也离了家,后来一直走在归家的路上,这条路也竟然是离家越来越远,最后他也死在异乡的水上。

李白的漂泊,从“仗剑去国,辞亲远游”到“不知何处是他乡”,他的游侠气质,让他成为一个没有故乡的人。杜甫则不同,归家,归家,一直忙着归去。乱离中“家书抵万金”,老病时“孤舟一系故园心”,他是有家难回。

李白的流浪似乎带着浪漫和诗意,有剑有酒,也有友人、友人散尽后的寂寞。杜甫的流浪只是“艰难苦恨”的困窘,他早已收起那面理想的大旗,他现在只为生活,为鸡毛蒜皮、千疮百孔的生活而歌吟。

多年来,杜甫一直在路上,在水上,漂泊辗转,辛辛苦苦,缝缝补补。杜甫在穷途中,一边抹去不幸的泪水,一边吟出动人的诗歌。越不幸,他的诗歌越结实,磅礴。这需要多么丰盈的内在,才可以消解那么多的不幸,才能将苦难转化成诗歌。

杜甫诗歌里的眼泪最多。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白水暮东流,青山犹哭声。莫自使眼枯,收汝泪纵横。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新安吏》)少陵野老吞声哭。(《哀江头》)歌罢仰天叹,四座泪纵横。(《羌村》)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兵车行》)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蜀相》)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登岳阳楼》)

杜甫自身常遇不幸。先是科场蹭蹬,仕途不顺。中年困于长安,晚年漂泊西南。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又偏偏国事依旧蜩螗。杜甫的哭泣,不只为自己的迟暮之年,多病之身,还为那因饿已卒的幼子,也为石壕村无助的老妪,也为“垂老不得安”的老翁,也为“暮婚晨告别”的新人,也为“穷年忧黎元”的热肠,也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不灭理想。

公元767年,杜甫55岁,已经是百病缠身,垂垂老矣。自从照顾自己的严武死后,杜甫离开成都草堂(在这里杜甫前后生活了将近四年),一路漂荡了好几个月,幸好到了夔州,得到都督柏茂林的照顾,杜甫的生活又才勉强有了着落。这年的秋天,九月初九重阳日,杜甫登上白帝城外的高台,登高临眺,百感交集。

历来诗人都对秋天敏感,秋天也最能触动诗人的情绪,而在所有的诗人中,杜甫和秋天贴得最紧,他走到了秋天的深处。他说:白头吟望苦低垂。他说:玉露凋伤枫树林。他说:鱼龙寂寞秋江冷。在别的诗人那里,秋天或许只是个隐喻,家国恨与身世悲,才是重点。而杜甫这里,秋天不只是兴怀的一种引子,而是实实在在意味着自己经过秋风的吹刮、秋雨的敲打、秋夜的煎熬和秋霜的洗礼。读他写的秋歌,垂老病翁的寂寞扑面而来。所以谈论他的诗歌,必须跟着他一块儿去流浪,去回家,去辗转反侧去一头撞进秋风秋雨中。他的江山已经破碎,我们和他一道去守望;他的人生已经残破,我们和他一道去守候希望,或者死亡。

他的一把瘦骨似乎依然沉重。他缓缓抬眼远望,不知故乡何在,回首苍天,徒感岁月流逝,在秋天深处深深呼吸之后,他吟出了一首《登高》。人们都说这首诗为七律之冠,技艺何等圆熟,可是,没有情感的技艺只是技艺。有了情绪,有了真诚,有了关怀,技艺才近于道而能动人心魂。

我看到天地间的这位老人,清瘦而蹒跚,他的吟唱如同哭泣。他被生活和命运逼到了这大河边的高台,如今唯有独对木叶秋风,猿啸鸟回。看到的是秋,听到的是秋。秋是无边的,走不出秋的包围;长河是永恒的,但是时光却不能倒流。作客他乡的游子,何时归乡?多病的痛苦,何时是个尽头?他的孤独,他的脆弱,他的希望和绝望,他的思念和他的回忆,他的整个人生的失败,他的乡愁,他的家国支离山河破碎,在这首短短56个字的诗里,都写到了。

杜甫是在呻吟。但他的痛苦却没有一般愁苦诗人的小家子气和颓唐之象。杜甫和别的诗人不一样,还在于他的格局。越悲伤,越是气魄宏大。“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那是在“凭轩涕泗流”之际;“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那是在“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之时。杜甫的诗歌写景多壮阔。一般来讲,抒悲情常纠缠于哀怨凄苦之物,如杨柳依依寒蝉切切,如雨中黄叶树夕阳山外山,如清照之黄花瘦,如李煜之帘外雨。老杜的情是悲情,失意无依,感慨身世,哀悼家国,但他所写之景象却不失盛唐气象: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还有这首《登高》里的“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走进秋天,但他不会困在秋天的深处瑟瑟发抖,他不会只是计较于个人的衰朽残年,他不会只是念念不忘过往的美好或落魄。

公元770年,由于臧玠在潭州作乱,杜甫又一次失去了家园,不得不又乘船飘荡。这年冬天,杜甫死在异乡的一条船上。这位中国最伟大的诗人,至死都还没有回到自己的故园。四十三年后,他的孙子杜嗣业才四处筹款,将其灵柩迁回老家——河南巩县。杜甫晚年诗歌的一大主题就是回家,如此总算是身魂俱归了。